苏(2) 在夕离开褐海的日子里,苏焦灼不安地守在张建国的身边。有一天,张建国说 四月一号那天你都说了什么。苏淡淡地回答:四月一日是西方传统的节日,愚人节。 我给他们介绍了这个节日,告诉他们,夕不过是和大家开了一个玩笑,今天并非是 婚礼,而是夕和张建国解除婚约的日子…… 张建国看着苏说不出一句话。整个脸扭成一团,跟苦瓜似的。 ——这简直是笑话! 一直以来,张建国都不爱苏,他觉得这个女人过于尖锐。她是一个野心勃勃的 女人,太善于心机,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他会力不可支。后来,夕回到褐海,他 曾偷偷地探访过,却遭到了夕的父亲的拒绝。而夕又足不出户,他没有任何办法见 到夕,无奈之下,去找了苏。苏先是发了脾气,后来又哭了。 苏说:“张建国,你太不是人了!现在人家怎么说?都说我们是沆瀣一气,才 会导致夕离家出走!就因为这些,我失去了夕,她死都不会原谅我的,在她看来, 是我抢走了你!你还要我去求夕,求夕成全你们的相见,那我夹在中间算什么?” 张建国百口莫辩。 不久,夕经人介绍,匆匆成婚,嫁给了一个银行出纳员,张建国见过那个男人, 木讷得要命。 夕生下了童童之后,张建国彻底绝望了。他去看了夕以及孩子,因为是在他们 医院,看到夕裸露着乳房给孩子喂奶,他已没有丁点欲念了。他从容地对着夕微笑。 他想说,真好,原来以为刻骨铭心的念念不忘转瞬之间竟然已荡然无存了,就是这 样,生活如烟云。 夕问张建国:“你笑什么?” 张建国说:“多吃点鸡蛋,这是苏让我捎给你的。” ——苏与夕,两个小姐妹,彻底地分道扬镳。 夕似不计前嫌,笑吟吟地问张建国什么时候和苏结婚,再生下来一个小宝宝。 莫名其妙地,在夕面前,张建国不甘示弱,他搞不懂自己盘根错节古怪复杂的内心, 尽管他不喜欢苏,但他还是说快了就快了。可是,一转身,一肚子的委屈涌上了喉 咙。 此后的三年里,张建国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夕,把这个女人从记忆里完整地剔 除对他来说是一件长久且浩大的工程。但她还是伤害到了他。 童童三岁的时候,张建国和苏终于决定结婚了。这是因为苏已经怀上了张建国 的孩子。苏开始央求张建国。她说她已经有了,再不能等下去了。他依旧骑着三年 前的雅马哈,转弯的时候,看见了夕和男人走在一起,怀里抱着孩子,幸福满满的 样子。这一幕的确刺伤了他,物是人非。这一刻,他如此强烈地感受到。 那一天,他独自一人在酒馆里喝了许多酒,出门跨上摩托车,连头盔也没戴, 醉醺醺地驶上了路,道路在他恍惚的视线里变得起伏不平。路边色彩缤纷的霓虹连 成一片,像小时候将各种颜色的橡皮泥揉捏成一团,模糊不清,路面倾斜翻转起来。 最终,他成了一片落叶,被抛弃在空中,又垂直落下去。 三天后,他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垂泪而坐的苏。 持续了近四年的马拉松式的爱情终于到了尾声,张建国对爱情已再无奢望,他 全线溃败,决定把自己交给面前这个女人,苏,至少她是爱他的。他去拉她的手, 缓慢且无力地说:“我们结婚吧。” 张建国的父亲从另外一个城市赶来,阻止了这场婚姻。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苏的出身,她的成分不好。 张建国对哭成了泪人的苏说:“把孩子做掉吧。” 苏说:“我出卖了自己最好的青春,换回来的就是这个吗?这就是我要的等待 吗?” 任凭苏如何抽打、乞求、哀伤的哭诉,张建国都麻木得像死掉了一样,岿然不 动地矗立在那儿,很久很久,张建国对筋疲力尽的苏说:“其实我一直都不爱你。” 苏冷静下来问:“为什么?” 张建国只吐出了一个字:“夕。” 苏于是消逝。 很长一段时间,张建国有一种错觉,他以为苏死了,她像是一滴水,被大海所 吞噬,不复出现的可能,连同苏一起消逝的还有对过往时光的回忆,他成为一具行 尸走肉,麻木不仁地活着。 在苏消逝后的不久,他没心没肺地娶了一个粮油管理站的女人。生了一个孩子, 他给他取名叫张卓群。 孩子成为他生活的全部。有时,他甚至夸张地想,张卓群是他在这世上得以苟 活下去的力量,如果身边一天没有这孩子,他就会死。 每个月的月末,张建国会乘坐有轨电车绕大半个褐海抵达城郊的那所孤儿院。 隔着栅栏,他寻觅一个小女孩。有几次,他看见一个穿花裙子的小女孩坐在小小的 秋千上,像只寂寞的蝴蝶,翩跹一般荡来荡去。他站在那儿抽支烟,远远地观望, 从来不曾靠近过。有几次,他记得,他天真地幻想那个小女孩就是苏所说的榛,他 甚至想跨越过栅栏,对她说,榛,过来,到爸爸这来。随着张卓群的不断长大,这 个调皮而乖巧的男孩渐渐让他淡忘了榛,尽管如此,在他被孩子逗得开怀大笑的时 候,也会忽然情绪低落下来,笑声戛然而止,转身走开,站在那里一支接一支的抽 烟。妻子从不责怪他,但神情里的幽怨明显可见。就是这些时候,张建国想起了那 个为他所抛弃的孩子,她叫榛榛,他想象不出那个孩子的样子了,他又看了看张卓 群,把两个孩子对比一番,想从孩子的眉眼之间看到榛的影子,可这一切是那样的 徒劳。他觉得自己承受着命运最残酷的蹂躏、凌辱。一些夜里,他会没有由头地惊 醒,然后就是发疟疾一样的抽筋似的想榛,他害怕得像个孩子,因为他梦见的榛正 在受苦,受着陌生人的白眼和虐待。他会哭。像个父亲失去了亲生骨肉那样的哭泣, 声音被扭曲得像一条遍体鳞伤的蛇,面目狰狞。睡在他身边的女人从睡梦中醒来, 轻声问:“你怎么了?”他掩饰着自己的悲伤,又重新躺下,任眼泪滚过他的脸颊。 他曾试图去孤儿院找回榛,可当他以一个陌生人的姿态站在孤儿院那个新来的面目 狰狞的女人面前,他变得哑口无言,他又害怕起来。 ——这是一个秘密。 在张卓群出生前的第三个月,苏突然出现,鬼魅一样站在他身后低沉着声音喊 他的名字,他几乎无法辨认苏的面容,但记忆的水面还是出现了裂纹,一些旧事渐 渐复苏,他看见苏的脸上笼了一层淡淡的蝴蝶斑,浅浅地笑着,分不清情绪的质地。 但一些东西还是渐渐坚硬起来,硌伤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