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3) 她怀中的孩子,像一枚锐利的钉子,将他钉在这让人厌弃的角色里,不能挣扎, 如果试图逃离,伤口将会被撕裂、拉开,皮开肉绽的疼痛将会击倒他,他望着笑里 藏刀的苏,头晕目眩。 她说:“张建国,这是你的孩子。” 他说:“你说什么?” 她又说了一遍,斩钉截铁:“我怀里抱着的是你的孩子,你和我的孩子。” 他说:“不可能。” 她说:“你狡辩也没有用,这是你的骨肉,我生下她,是为了让你记住一些事 情,你拿捏报废了我的青春,换回的就是我怀里的这样一个小东西。我现在带她来 找你,把她还给你,如果她是祸水,也是由你一手缔造!” 他走过去,隔着一段距离看襁褓里的孩子,内心存有微微的恐惧。阴天,有很 小的雨,张建国本是撑着伞的,伞滚落到一侧,偎依在墙角,是一条小巷,污鄙, 脏,不堪入目,电线杆上贴着五彩斑斓的广告,天空被切割,逼仄的一条,巷口打 弯的地方,几个小男孩纠结在一起,哇啦哇啦地打成一团,难解难分,再往前一步 就是一滩小小的积水,倒映着他和苏的影子,横亘在中间,无法逾越。 说好的,下午四点张建国去陪妻子,那个粮油管理站的女人去妇幼保健院做体 检,他急匆匆赶出单位的时候,已经是三点半了,他的雅马哈已经因为婚前的一次 车祸被变卖,在他和这个女人结婚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苍老不堪,再也经受不起风 中的速度和力感了,那像锉一样坚硬的风会让脆弱的他粉身碎骨。他撑着伞,拐进 一条小巷,急急地走着,后面有人叫他的名字,风过耳般,以为是幻觉,依然有人 在叫他,他停下来,没有任何准备地转身,然后看到了似乎是从天而降的苏。 她说:“我已经跟着你走了很久了。” 他说:“怎么会是你?” 不相信似的,他擦了擦眼睛,城市的天空坠坠地压下来,让人喘不过气来。 就是如此,偶然邂逅了苏,苏带来一个孩子,抱在怀里,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 气告诉张建国:“她是榛,是你的私生子。” 榛,张建国的私生子。宣布这一条消息时的苏,威严得如同一个一身浩然正气 的女法官,颐指气使。一个充满羞耻意味的红叉被刻在张建国的脸上,不容篡改。 而三个月后,张建国另外一个孩子张卓群呱呱坠地。 那时候,他站在妻子的床畔,看着刚刚降生的孩子,红扑扑的小脸蛋上没有一 丝尘埃,干净得像个水中的处子,他欣慰地笑了。作为一个血缘上的父亲,他把很 大一部分的爱给了张卓群,而那个叫榛的孩子是他不愿去想不愿去触及的痛苦的回 忆。想到她就会一连串地想到苏,他头脑中的痼疾就会发作。 当时,苏不顾一切地把榛留给了他,绝尘而去。 这个女子,为了报复,不择手段,她生下榛,因为榛是这个世界上对张建国来 说最锋利的一把匕首,可以刺穿他的身体,刺穿他可怜且虚伪的婚姻。她要让榛这 个孩子的苦难时刻提醒着他的幸福有多么卑鄙和龌龊。 这就是苏的目的? 若干年后,苏借居在澹川这个城市,站前的那所产权属教堂并有哥特式建筑风 格的老房子是她的家。她对坐在她对面的我和童童说:“你知道那时她心里有多难 受?!她是那个叫榛的孩子的母亲!亲生母亲。她是想用榛来挽回曾经唾手可得的 爱情。她比夕还要孤注一掷,夕不会像她一样,生下一个孩子,作为要挟的砝码。 夕不会,她甘愿忍气吞声,这在苏来说,早就看透了。苏天真地以为自己做得决绝, 并且封死了后路,除了一往无前,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包括张建国。” 童童插嘴:“那结果呢?” “结果她败了,肝脑涂地,她比夕还要惨,连翻身的机会都丧失了。她曾经去 找张建国要回那个可怜的本不该降生的孩子,可让她吃惊的是,张建国比她更加决 绝,他居然把孩子弄没了,她再也没办法要回自己的孩子了。她成了一个残缺的女 人,心怀鸩毒一般的仇恨,不可融化,她对站在眼前的张建国充满了愤怒,恨不得 杀了他。她再也没办法接受婚姻,看到一个完满的家庭,她的心会疼,抽搐着疼, 几乎窒息。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是渴望还是嫉妒。除了向耶和华寻求解救之外,她已 绝望,没有一条救赎之路。” 童童说:“你就是苏?” 坐在我们对面的女人笑而不答。只是眼里有了湿润的泪光。 苏把榛留给张建国的那天,另外一个女人正在滴水的檐下躲雨,一只手捂住怀 有六个月小宝宝的肚子,另一只手打遮,向雨水之外的柏油路上望去,希望从不远 处的巷口拐出来张建国。雨在那天从未有停止的迹象,北方的天空布满了潮湿的云 朵,经不起一阵风吹。从巷口里拐出来一个黑衣女人,着装像修道院里的修女。她 一下就注意到她。 她走过来,走到她的身边。目光刺向她挺起的肚子。突兀且无任何铺垫,长驱 直入地说:“你在等张建国?” 她说:“你是谁?” 她什么也没说,凝住笑,如一朵莲花,缓缓移开,淹没在雨幕的另一侧。 张建国抱着榛站在巷子里。孤立无援。他看着那孩子,像一块透明的冰,看不 出爱恨,寒凉却沁入体内,直逼心脏。幸好,她在熟睡,不理会这世界之外的繁杂 和聒噪。她若是哭起来,他会更加慌张失措,甚至会像扔一件东西一样把她远远抛 开,抛到心都不能抵达的地方去,可她还是牢固地粘在手上,分寸不离。 黑色的云彩一层一层压过来,云层与云层交叠之处犬牙交错。 他开始走动。 他分不清方向,只是麻木地移动着双腿。有一刻,他集中了思想,不再涣散, 想到了粮油管理站的那个女人,他想她现在也许在咒骂他。地上有一块石头,他像 个十几岁的孩子一样踢着走,不小心绊了一下,怀里的孩子突然就哭了,声音很大, 几乎震破他的耳膜。他束手无策,不知道怎样使她不哭,怀里的孩子再次钉住了他, 将他钉在这令人厌恶的角色里,他焦头烂额,万念俱灰,看不到黑夜的出路。 后来,张建国把孩子送到了孤儿院。 他把手中的孩子交给孤儿院的一个慈眉善目的女人。那一刻,他摇摇欲坠的心 忽然陷落。孩子从脱离他双手的一刻开始便没完没了的声嘶力竭地哭,持续了半个 夜晚,嗓子快哭破了,他的心被揪紧,拧成一团,如同废纸,扔进了黑漆漆的臭水 沟,看不到温暖的光亮。 有人在如豆的灯光下打开了记录簿,拿起笔来准备记录。 他的大脑中空空如也,除了充斥在其中的孩子的哭声,他痛苦地说不出任何话, 有人递给他一杯温水,他喝了,才开始慢条斯理结结巴巴地讲话。他说这孩子叫榛。 裹在襁褓里的一张字条上写着孩子的名字以及生日。如是而已。他再不知道其他的 什么了,这孩子的亲生父母是谁,她从哪里来等等,他全然不知道。他和她并无任 何的瓜葛和牵绊,他只是在下班的路上偶然碰见了这可怜的孩子,嗷嗷待哺。 他说:“除了把她送到这里,我真的走投无路了。” “啪”的一声,坐在灯光下的人合上了本子,又站起来,友好地冲他笑了笑, 并且询问了他的名字。张建国心惊胆战,他居然说:“我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字 的。” “我们只是做个记录而已,将来找到孩子的父母或者有人领养孩子,也好通知 你。” 张建国拗不过,就随口瞎说了一个名字,这让他彻底失去了榛。他是怕啊,他 怕这个孩子是一团寂寞绝望的火,他害怕惹火上身,他宁愿相信这个叫榛的小女孩 并非是他的亲生骨肉。他甚至想再也不要见到她了。 可在他折身一脚迈入茫茫黑夜时,他还是哭了,一边走一边哭,在家门口,他 看见一个女人挺着大肚子,站在那,翘首张望。他知道那是他的妻子。 他像个孩子,朝自己的母亲义无反顾地奔了过去。 那个粮油管理站的女人没有问他干什么去了,一直到她生下张卓群,她都未曾 质问过他,仿佛她早已洞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