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4) 苏把榛抛给了张建国,从来不是因为她是一个狠心的女人,她不是,她只是为 了用榛挽回一段岌岌可危的爱,挽回距她越来越远的张建国,在这一点上,她失败 得是如此彻底,她输掉了自己,输掉了孩子,输掉了继续下去的勇气。 当爱情无望,她绝望般怀念那个叫榛的孩子,她去向张建国索要榛。他告诉她 那孩子没有了。 听到张建国这样说时,她如同遭了五雷轰顶。 ——事情出了一点差错。 这铸造了苏和她的那个孩子永世的分离。 孤儿院的记录员在当晚并没有在记事簿上记录孩子的名字,孩子在被送进孤儿 院的第五天就被一位姓卢的先生抱走了。对于这个孩子,孤儿院里所有的人都印象 模糊。 当一个月之后,苏情绪激动狼狈不堪地薅着张建国来到孤儿院的时候,那里所 有的员工都否认了曾经接纳过一个叫榛的小孩。新换来的领导是个女人,面目狰狞, 她斥责着张建国和苏的无理取闹。 张建国有点害怕了。 ——他怕记录员真的在本子上找到那个叫榛的孩子,他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收场。 记录员在本子上翻了半天,也没有翻到“张建国”的名字。他无可奈何地微笑, 目光有点异样。他实在是不记得张建国这个人了。张建国也一直没有想起那一天他 顺口给自己编出的名字是什么来,他到底是忘记了,忘得干干净净。 他委屈地站在那儿,陷入了漆漆无光的深渊,他想那个叫榛的孩子,他想她也 许死了。 他对倒在地上狂哭不止的苏说:“榛,这次是真的没了,我想,她也许死了。” 苏的声音被撕裂,成为碎片,每一片碎片都有锋利的尖,扎满了张建国的全身, 血流不止,面目全非。她全然失去了尊严,像得不到糖的孩子,绝望而放纵地在地 上翻来滚去,像祥林嫂一般单调地重复着一句话:“还我的孩子!” 张建国麻木地站在那儿,失去了最后一点知觉,温热的泪沿着脸颊粗糙地滑落。 孤儿院的人看着这两个莫名其妙的人,心怀不满。 终于一个人控制不住了,竟然就是那天给张建国做记录的男人,他挥了挥手: “你们俩有精神病啊?!到这里来胡闹什么?!哪里来哪里去,再折腾起没完的话, 我们就找派出所了!” 张建国拖着死活不肯走的苏走出孤儿院的时候,天已经全暗了下来,他们俩像 两团烂泥瘫在一起,除了可以喘息之外,再无其他的本领。 苏说:“张建国,你是畜生。” 张建国说:“我是畜生。” 苏说:“你把我的孩子弄死了。” 张建国说:“是我把孩子弄丢了。” 苏踩着张建国的身体抓着栅栏从地上爬了起来,晃晃悠悠,一路疯癫着笑着, 走远,狼狈不堪的背影融进漫漫黑夜。张建国只听见她念念叨叨地嚷着要去黑夜的 另一面找榛,她肯定跑到有光的地方去玩了。 张建国想苏一定是疯了。 她终于走了,现在张建国见到苏就像见到鬼一样,内心充满了恐惧和不安,觉 得愧疚的同时,他害怕他所勉强支撑起来的家庭会被苏这根钉子扎破,如果他的一 切被那个粮油管理站的女人戳穿,他想不到自己会不会像一个无能的妇人一样寻死 觅活。他想都不敢想。就是这样,张建国变成了一个胆小如鼠的男人。 从那以后,苏再也没有在张建国的生活里出现过,尽管从来没有主动去打探, 张建国还是知道了,苏去了澹川,常年住在那儿的一所教堂。他想,她是要靠神的 力量来驱除在这尘世留下的孽缘吧。 他不敢去想,想了就害怕。 日子就这么过来了。 ——妻子安分,儿子,那个叫张卓群的男孩子长得虎头虎脑,越来越可爱了, 沉浸在天伦之乐里的张建国,渐渐忘却了伤疤的疼痛。 张建国那天早晨上班的时候在街道的拐角看见了一个女人。穿一身黑颜色的衣 服——让人心垂直下沉的颜色,很肃穆地站在公交车站的站牌下。打弯的时候,他 又看了一眼,那个女人迅速别过身去,似乎不情愿有人看到她的脸孔,装作研究站 牌上的路线,不过她的掩饰不够好,被张建国看出了破绽。他本来想上去看看这个 陌生女人究竟是谁,在搞什么鬼把戏。可他早已经没了那份闲心,医院里又有病人 了,电话催到家里来了,本来送儿子去幼儿园的活一直是他承担的,因为妻子的单 位比较远。他还记得刚才他一边刷牙一边对妻子说“今天你送儿子上学”时她惊讶 的样子,她说:“我那么远,怎么送?”他懒得和她再多说一句话,把儿子从床上 拽起来,帮他穿好了衣服,对睡眼惺忪的儿子说:“乖,听妈妈话,今天爸爸要加 班,要妈妈送你去幼儿园。”刚及三岁的张卓群还吐字不清,吞吐着叫:“爸—— 爸——”张建国温暖地在儿子的面颊上轻轻亲了一口,提着包匆忙出了门,带上门 的瞬间妻子又把张卓群给弄哭了。他叹了一口气,噔噔噔下了楼。 之后,他看到了那个鬼祟的女人。 总之,这一天,他没有好的预感,到医院的时候,眼皮滞重得难以抬起。他强 打着精神开始接待病人。临近中午的时候,从幼儿园那里挂来了电话。一个听上去 挺甜美的声音:“你好,你是张卓群的爸爸吧?” 他说:“对,我是。” “我是幼儿园的林老师,我想……” “张卓群淘气了?” “哦,不是,我是问问你今天为什么没有送他来上学。” 张建国皱了一下眉头,想到了林老师的样子,他说:“我加班,叫他妈妈去送 他的。” 林老师说:“没有,他妈妈也没有送他来幼儿园啊!” 张建国说:“你是说,张卓群今天没去幼儿园?” 这怎么可能?他心里有了一点慌张,尽量抑制着这种恐慌的膨胀:“林老师, 我这就联系一下他妈妈,问问怎么回事。之后,我马上给你挂电话。” 林老师挂了电话之后,张建国立刻跑出了医院,连白大褂都没有脱去,他先是 回了家,门是锁着的,妻子去上班了,儿子的鞋子也都穿走了,书包也不在,这说 明她肯定是送儿子去幼儿园了。难道她嫌麻烦,把儿子带到她们单位去了。那种地 方——她也真是懒到一定程度,亏得她想出来。 她们单位穷到一定程度了,连个电话也没有。为了验证这个猜测,张建国只有 亲自去一次粮油管理站。他远远地就看见妻子在阳光下打盹儿的样子,心一下沉了 下去,脸色变了,浑身在颤抖,他觉得自己在和一个愚蠢的女人生活,这使他丧气、 愤怒。 他说:“儿子呢?” 她说:“在幼儿园。” 他说:“你亲自送去的?” 她说:“对啊。” 他什么也没说,搧了她一个巴掌,鲜血沿着嘴唇滑出来,像一条红色的蚯蚓。 她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委屈得哭了起来。 他一声呵斥阻止了她的哭泣:“行了,儿子都丢了,你还有心思哭?”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眼睛瞪得好大,似乎随时有迸裂的可能。 张建国说:“你真的把他交到林老师的手里了吗?” 她说:“我因为要赶车,没有过马路,让一个穿黑颜色衣服的女人带他过马路 的。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马路对面就是幼儿园了。” “穿黑颜色衣服的女人?” “她说她是幼儿园的老师。” 张建国痛苦地蹲在地上,感觉自己的心正在被撕碎,一片一片,仿佛漫长而痛 苦的凌迟,没有尾声。 ——张卓群就这样走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