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依然站着(2) 二○○三年的冬天说来就来了,一场突然而至的大雪,覆盖了褐海。那天早晨 我站在窗前一边哈气,一边对身后的姐姐说:“这是小时候才见到的雪呢?很厚很 厚。”地面上一片皑皑的白色,有稀疏的人走来走去,其中有卖冰糖葫芦的男人, 像一个黑色的逗号。 街面上,一棵树的半个树冠被压断,细微的光线像精灵一样在雪地上闪烁。庞 大的精致将时光凝固,恍恍然,我觉得又回到了童年。 只是一时的突发奇想,我要请姐姐出去散步。她也很开心的样子,挑了最艳丽 颜色的衣服,眼睛里是亮亮的,和我手挽着手出了家门。母亲当时正在打毛衣,给 将要出生的孩子预备的——她虽然对姐姐这种丢人现眼的做法表示愤怒、绝望,但 终究是束手无策,也只好顺水推舟,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谁让她天生就是一个慈眉 善目又有一颗仁爱之心的女人呢。她埋着头,在冬天温暖的晨光里,一心一意地做 着活。 谁也没有想到,时光在这里有了一道褶皱,谁也没有想到,阴霾就藏在不远处, 等待我们去亲手拨开。十月怀胎。姐姐所有的努力全部毁于一旦。她在第三个十字 路口没有任何预兆地跌倒,肚子剧烈地疼起来。汗水立刻浸透全身。 我拥住被疼痛折磨得似乎随时将死过去的姐姐,内心陡增恐惧:“姐姐,再坚 持一下,我们打车去医院。” 大雪封城。 在半个小时内,没有任何一辆车从我们身边经过。姐姐怀的孩子就这样掉了。 当她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时,没有预料中呼天抢地的号啕,只是问了我一句:“孩 子没了吗?” 我不忍苛责姐姐的固执:“……” 她笑了笑:“我知道孩子没了。” 说完,扭过头,抽抽搭搭地哭了。 冬去春来,一如既往。 弟把门踢开时,依旧是一副恨恨的表情,仿佛谁欠了他十万块钱。那一天,他 活像一个刺头,把屋子里所有的东西全都摔打得叮当作响。我试图若无其事地对待 这一切,一直,一直,我都在调整自己,使自己安之若素,可这太艰难了,眼前这 个冷峻的男孩,似乎是我未经蔽临的深渊,让我站在他面前时无法不正视自己,身 上那个无法填补的洞口,即便是疼痛,在汩汩流淌,我依然只有隐忍的坚持。 他凶了一阵子,陷到沙发里抽烟。 我说:“你凶什么?” 他立即劈头盖脸地斥责我:“就是你就是你!一定是你干的!” “我干了什么?” “你偷我东西!” “我……” 忽然想起来,去年冬天,姐姐住进医院去的一天晚上,我从他的书包里拿走了 一个小维尼熊和三个避孕套。可那是唯一的一次,我悲伤地坐在那儿,自己也无力 解释为什么拿走他书包里的这些东西,难道这些东西仅仅意味着会让弟和另外一个 女孩产生微妙的关联? 我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我说:“弟,你不该这个样子,我是为你好。” 弟把烧了一半的烟狠狠地摁在自己的右腕上,皮肉烧焦,发出啦啦灼人的声音 :“行了行了,我受够了你这样子。” 我把那个小维尼熊和三个避孕套从我紧锁的抽屉里翻出来,依次摊开在掌心上, 面无表情地对弟说:“还给你的好东西!” 他扬手打翻了我递过去的手,飞溅起来的似乎还有心的碎屑。我再也控制不住 自己,眼泪无声却汹涌的流出来。 “你算了吧!”他大吼道。 ——我和弟是有距离的。中间是一道天堑,只能隔岸纵火,爱情对于我们来说 犹如烟花,太过不切实际。即便是幻想,亦是无疾而终。想起来,是多么可笑啊! 我被所有的老师认为是那种女孩子,很烂很下贱,甚至从我的眼角眉梢就可看出端 倪来。事实果真如此吗?不不不,在那么多孑然一身的夜晚里,我拥着寒凉彻骨的 梦,我失声否认,像个小女孩,卖火柴的那个小女孩,举着小小的温暖的火柴,在 那一小簇燃烧的光芒里,照亮自己遥不可及奢侈的梦:我可以与弟相亲相爱。 那是事实吗?我写到作文本里去的那些字,字字恶毒,我被描述成一个和弟通 奸的小女人,面目可憎,浑身布满了毒疮……所有人都因此用一种例外的目光注视 我,仿佛我是一个异端儿,来自另外的世界。有那么多次,我看见大雪压城,阴云 过境,仰起头,成千上万只飞鸟轰然飞过,飞鸟声溢满双耳,我成了夭折的花,忧 伤如同羽毛,箭镞一样刺向我,遍体鳞伤。窒息,掌心被撕裂一般的疼,试图置辩, 却如同深海里寂寞的鱼,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默默流淌眼泪,却无人看见。不是 那样的不是那样的,我不过是以文字做针,反复戳着自己柔软的心,靠疼痛来驱赶 麻木。和弟,从十四岁开始,他有了第一个小爱人之后,我们便很少说话,在我们 之间,一直是横眉冷对剑拔弩张。那所有写在文字里的情节,如同鸩毒,不过是我 一个人天马行空的臆想。我乐于踩着荆棘,流着血,放声歌唱。他从不把我放在眼 里,来与去似一阵风,只有在我挡住他去路的时候,他才会大叫一声:“走开!” 就是这个桀骜的少年,始终让我抱有幻想:有一天,他会站在我面前,对我咧开嘴 巴甜甜地微笑,叫我“榛”。 可是,此时此刻,他正一如既往地对我吼:“你算了吧!”他又说了:“你一 天到晚哭丧着脸,简直,简直是如丧考妣!”他居然说出了一个成语。我知道这肯 定是他的小爱人用来训斥他的话,现在照本宣科再扣到我的脑袋上。我讨厌他身上 有其他女孩的影子、味道乃至一丝一毫。 他用了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我:“你拿了我的避孕药!” “什么?” “就是你拿了我的避孕药!拿去自己偷吃!现在还装蒜!” “我没有!” 弟简直是无理取闹,我劈手一巴掌扇过去,眼泪忽然就停了,没有一点来由的, 忽然就停了,被施了魔法一样,泪水悬在腮上,不能泫然而落。我说:“你要怎么 样?你究竟要我怎么样?” 站在那儿的弟说:“你明天给我买去吧。这样我们就算扯平了!”我看得见他 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幸灾乐祸。 我仰起头,盯着天花板,目光恶狠狠地像是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到,弟似乎 有一点怯怕了,悠悠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