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立即意识到自己对李静撒了个弥天大谎,我有了男朋友还不敢向她承认。偷 情者就是偷情者,难道我还想保持形象?我还有形象要保持吗? 在心底里,我依然不敢正视我的偷情,我愧对列位偷情老手。我是个做了婊子 还想立牌坊的人。 我撇下微从美国仓皇出逃,回到母校投奔读博士的隔壁室友,住在她的博士生 宿舍里。这幢宿舍正是我们读研究生时H 住过的宿舍楼。我们读研究生时,这幢楼 住男研究生,现在它成了女博士的宿舍楼。主人公变了,每天上演的还是那些故事。 我曾经在熄灯后打电话骚扰H ,要求他开门放我进去,与现在那伙人如出一辙。 我开始过起地下生活。我的生活像第六代地下导演的电影,只能小圈子流行, 始终见不得人民大众。我赖着住在集体宿舍里,每天逃避着楼下把门的大妈,早晨 开门前窜出去,熄灯后在校园里打IC卡电话请室友开门放我进去。每天早上我五点 半不到出门,晚上十一点以后进门,一天睡眠不足六个小时,却精神得像一粒放在 水中的泡腾片。 从小我就喜欢像演戏一样生活。潜意识里,我喜欢把自己塑造成一个重大人物, 遗世独立,落落寡合,悲欢离合,一生遭际带着淡淡的忧伤和哀愁(而且必须是美 丽的!有钱的!)。 我没敢抖自己老底,我一边做白日梦,一边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安全的。 不安全的时候,我比谁都循规蹈矩,比谁都像鸵鸟,一头扎到安全的套里。 我喜欢被看作一个必须流浪的人,一个走遍很多地方的人。我喜欢别人把我看 作投在墙上的影子,那比真实的自己来得大,而且有疏离感。 我喜欢别人看我时,瞳仁里出现的是小说里的人物,忽而是《伤逝》里的子君, 忽而是《1984》里的裘莉亚,总之越离奇越好,而不是每天必须吃喝和大便,一听 到即将被裁员就慌张得像只巷子里的猫,一紧张就放屁,一愤怒就打嗝。 我投靠的同学和她的男友在校外租房同居,我睡在她的铺位上。一位能源系的 女博士生和我做伴,她和导师有一腿,对方已经办好移民加拿大的手续,老婆和孩 子在遥远而富裕的国家生活,他留在这里再骗点钱。 我对她的感情表示不看好,她对我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他对不起我,我就捅了 他。她夜里一边偷偷地哭泣一边掐自己,早上起来身上青一段紫一段的。她对我说 了一个小时候的故事——发生在阴惨凄冷的冬夜,她的母亲牵着一匹马出了门…… 她说那个故事发生后,她再也不信世人,听完故事我没有任何感觉,我觉得故事本 身和得出的结论相差万里。 我看出来了,她也喜欢被严重和夸张地看待。如果说她不再相信任何人,为什 么偏偏一头扎进一个秃头中年人的怀里呢,何况他办好了加拿大移民。 她知道我在等待和H 的最后一面。她很不屑地说,你折腾什么,乖乖地回到美 国去吧,人家有老婆你有老公,美国又是那么好的地方,你脑子坏掉了。 我们看对方的感情都清楚简单,看自己的感情却成了一千二百度的近视眼,而 且没戴眼镜。 我说,我知道我老公很好,他禁不住我的闹,给我买了一张双程票。我就是想 和H 见一面,不知为什么。我之前和微说好,我是一定要回美国的。 我们都知道,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但当初说过的那些话怎么办呢?必须把这个 责任推到对方头上。 他以为我去了美国肯定不回来了,他可以对自己说,看她呆在美国不回来了吧, 女人就是这样,然后心安理得地结婚。 我就偏不让他得逞。我一定要回国走一趟,我料定他没有那个胆子抛弃旧爱, 投奔新欢,这样我把全部责任推到了他头上。看我不是回来了吗,是你说话不算数。 这样我才能继续心安理得地生活。 我们都是自私到极点的人,一定要不留活口,不留任何把柄在人家手里,我必 须被设计成一个多情多义的人,对方才是个胆小鬼,向世俗投降的人。对方是李甲, 自己才是杜十娘,但绝对不投怒海,带着一箱道德优势登上飞机,在世界大都市重 做白领丽人。 从美国回来之前,我收到了H 的Email ,说已经和陈曳买房,近期将完婚。我 越发有了把握,回信说自己已经订了机票。 这出戏得演到底。H 必须回一趟母校,配合我演一出生离死别的大戏。 每天晚上熄灯后,看门大妈把门反锁,把钥匙放在门后桌子上。大妈躺在被窝 里,朦朦胧胧中听着一阵又一阵的脚步声,梦中她又一次回到了乡下,下雨天,小 雨沙沙地打在猪圈上,村里的配种公猪与自己家母猪正在亲热地玩耍。大妈在梦中, 想起有一段时间没有看见儿子和儿子他爸了。如果他们来就让他们住在值班室里。 值班室里拉着一条蓝色的帘子,有微波炉,甩干机,两排满满的热水瓶。微波炉每 热一盘食物收费一毛,甩干机每甩一桶衣服收费两毛。有人没来得及打开水,一毛 钱一瓶热水;有张办公桌,办公桌上压着块玻璃,玻璃下面压着一条又一条规定、 制度,大妈才是它们的主人。帘子后面是大妈的卧室,卧室里面有张床,床上是以 前毕业生们留下的被子、床单、枕头和枕巾。如果儿子他爸和儿子来了,晚上自己 拿钥匙打开大门,放他们进来……或者不要钥匙也行,值班室在一楼,他们可以从 窗户跳进来。大妈满足地翻了一个身。 所有学生必须在熄灯之前归宿,这是一条规定,它惟一的用处是被破坏。由这 条规定引申出来的含义,钥匙必须掌握在大妈的手里,不能随便乱放。大妈在梦中 幸福地叹了口气,自己的决定多么正确,如果钥匙不放在外面,整夜休想睡安稳觉。 从熄灯到次日早晨开门,她将一千次地从热得快一样的被窝里爬起来,给过完性生 活的人们开门。 有很多黑户口住在博士宿舍楼里。探亲的、访友的、考研的、过夫妻生活的。 熄灯的时间介于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之间,取决于值班室的挂钟精确度和大妈睡觉前 的一套固定程序。如果挂钟指向十一点时她正在洗脚,或卖一包方便面给学生,熄 灯时间将延长到十一点零五分;如果正要关电闸时发现某个寝室电表飞转,她得去 抓有没有人用热得快烧水或用电饭煲煮酒酿圆子;如果电表转得飞快的寝室在一楼, 熄灯时间将延长到十一点十分;如果在六楼,熄灯时间将延长到十一点二十或者十 一点半。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