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自此汤芙同汤容之间便像沏了三遍的菊花茶,总是淡淡的。她对旁人也是淡淡 的,疑心别人对她笑里藏奸。交朋友的热情随着那晚的抽泣渐渐平息下去,整日里 只是读书,看书,写书,余下的时间就去憧憬未来。不管怎样,未来总比现在强一 些。 这一日汤芙从图书馆归来,一进屋张亦观便顿足捶胸: “又一个时运不济的回 来了。”汤芙当自己印堂发青人人都相得出来,忙就镜子照了照,见映出的是一张 粉嘟嘟的小脸方道: “你积点德吧,平白的咒我做什么。”张亦观道: “我同你一 样啊,政君前脚刚出去我就回来了,偏偏遇不上,这可不是没缘份!今儿个要见不 着他的面,觉都睡不好!” 政君是齐双的男友,他在寝室的地位如同观世音菩萨,虽未现过原形,人人都 能念二声。大学时他们就通信不断,封封重的如泰山能砸死人,只可惜不能公开发 表,要不得赚多少稿费啊。情书做为一种文体,美中不足的是只能给一个人看,第 三者看了难免会产生头皮发麻手脚无力的症状。汤芙就曾尝试过一次,偷看到这样 一句“双儿,我们的爱情同别人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们的爱情是同事业紧紧相连的。” 汤芙忍不住笑了出来,惹得齐双一把抢回不给人机会玷污他们的爱情。多少次齐双 手握着信,想着政君的坚苦训练等同身受,凄凄然泪下。且不说齐双太过多情,二 人这么认认真真谈恋爱的就不多见。 汤芙笑道: “人家跟你有什么缘分呀!我要是政君偏不同你见。”心里难免捉 摸着他长得什么样,什么脾气,与齐双般不般配。 到了晚上汤芙因回寝取一件顶要紧的东西,匆匆上楼。一推门,门没锁,见一 脸膛黝黑的男子坐在床上。见了汤芙起身招呼: “汤芙。”汤芙惊讶他怎么识得自 己,虽说齐双一定介绍过,可难得他对得准,遂笑着叫道: “政君。” 二人谦让一番,汤芙道: “齐双呢?”政君道: “在洗东西。”又问: “能在 这呆多久?”政君回道: “明天的车。”正说着齐双两手湿淋淋地走进来,忙要给 二人介绍。汤芙笑道: “免了,已经见了礼了。我还有事,这就得走。”她从床底 下拖出个纸箱子,不知装着什么,捧着要走。政君道: “这么重怎么拿?我送你吧, 你去哪?”汤芙待要拒绝,政君早拿着箱子催齐双开门。汤芙千谢万谢在前领路。 汤芙瞅着政君结实的身子板替齐双觉着安全,这样肯吃苦的好青年怎么也不像 当今社会培养出来的,赞道: “怪道别人常夸你,齐双真有福气!”政君越发卖力 地捧箱子,仿佛捧着祖国的希望: “齐双也常夸你来着,说你是个才女。” “你听她瞎说,”汤芙羞红了脸, “闲着无聊胡乱写东西罢了。” 政君忽道: “怪道你身子弱,想来都是思虑太多的缘故。凡事不要太放在心上。” 汤芙心里“咯登”一下,这话听着如此耳熟,却想不起谁对谁执手说过,声音 不同得放轻了,像缠在棒上的棉花糖: “我身体不好不是想得多,而是睡的少。” 政君停住脚步凝视汤芙: “怎么你也失眠?”汤芙仔细揣摸这个“也”,侧头 笑道: “难不成你也失眠?”“偶尔,”他也歪着头反问: “看我不像么?”汤芙 咯咯笑道: “当然不像,你像那种被人扛走也还睡不醒的人!”“所以说人不可貌 相,”政君一本正经地道: “想多了自然就睡不着,你还是少想些吧。” 汤芙心里一酸,鼻子也一酸,眼圈里像落入了虫,痒痒的。政君又道: “我得 了个方,治失眠的,特好使。你平躺在床上,脚指头一齐有节律的一下一下的动,保 你一会就睡着了。”汤芙谢了一声,不敢再看他。 到了图书馆门口,汤芙又一叠声地道谢,走了几步忽地想起一句话,叫住政君 :“你还记得回去的路么?”政君笑道:“男人要比女人识路得多。只有女孩子迷路 的,你可听说男的迷路?”汤芙心中又是一动,待要说什么却见寝室阳台上依稀有 个人影在向这边遥望,遂点点头转过身来。 这天就寝前大家都在研究政君,无外乎赞他性情蕴籍,胸襟卓荦,似乎陈鸿立 传不能绘其声容,香山作歌不足形其仿佛。齐双乐呵呵地领受,汤芙也插嘴道: “政君人品真是一流,齐双好眼力,天底下总共这一个好男人就被你挑了来!” 李小丰戏道: “你不是心有不甘吧?人家对齐双什么感情啊,就算齐双肯让位, 政君也不会同意呀!”汤芙刚要辩解绝无此意,齐双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 “他 乐不得的呢!”一扭身进了水房。 一屋子的人一时间都怔住了。 快到十一点了,汤芙干困着却睡不着,只好一遍遍地催着熄灯。李小丰放下小 说数落道;“我真服了你了,别人都睡得,偏你睡不得!”汤芙待要认起真来说学 校规定的就寝时间早过了,这制度又不是我定的,终是不愿伤了和气,陪笑道: “好姐姐,多担待我吧。”刚要下地,齐双猛地坐直了身子吼道: “凭什么要担待 你?我要看书,不许关灯!” 这一嗓子把睡着的吼醒了,醒着的害了失言症。一时间时空凝成了一张水墨画, 青的色,黑的墨顺着画纸淌下来。 汤芙浑身直颤,捂着嘴冲出寝室躲在厕所里,一阵阵气短,一阵阵胸闷,用不 着眨眼泪珠就雪崩似也滚落到地上。厕所里坏掉的水头滴嗒滴嗒地响着,似乎要把 人领出这个文明的世界。 李小丰在厕所里找到汤芙,半劝半哄着带了回来。灯已经熄了,屋里一片黑暗, 是那种天生盲人的黑,没有一丝光亮。汤芙机械地躺在床上,合上眼睛又睁开,仿 佛不放心似的。窗外的月光渐渐移进屋内,有了点人世的感觉,汤芙想起了政君的 方子,一下一下地动着脚指头,什么也不去想,可一个念头像蛇缠身似的怎么也甩 不脱——— 这个屋子是再也呆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