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1)
有的人,只要见过一面,便定夺生死。
只是六百年前是杜十娘死,六百年后是孙富。
那日舟车劳顿,好不容易大船换了乌蓬小舟。夜泊江上,明月如赤金黄扣,天
上一粒,水里一粒。
我素面朝天,乌云畔插着一把素钡梳,上穿一领窄裁银裉白绢衫儿,下穿一条
浅青细麻布裙,一副良人装束。
专意地收敛眉目风情,衣着朴素。
自知出身不好,要做个良人妇,得先剥了烟花习气,恶补做良家妇女的课程,
好通过世人评判的眼球。
在船首布好酒菜,轻轻唤他,李郎,过来饮酒。
他却发呆,看着明月,眉尖轻锁,说,十娘,过了江,便快到家了。
知他怕见父母,走过去十指抚他眉头,一下一下,如轻抚一张折皱了的山水画,
不愿令他风景般的眉目在那儿发愁。
心下悄语,李郎不要发愁,十娘已安排好下半世的日子,如不被你家人接收,
有百宝箱里的珠宝做资,咱二人蛰居苏杭,也可一生安稳,一世恩爱的悄悄的渡日。
牵他的手,与他铺毡并坐船首,为逗他开心,斟好酒,递他手里,软语问他,
李郎,十娘为你歌一曲可好?
妓院时他最喜我为他一展歌喉。
杜十娘妙音绝调,在行院教坊推首。闻者千万人,而今独独为他一人唱,他会
一展眉头。
果然他一听展欢颜,举筷箸,敲桌子,说,十娘快唱,这一路未听,正耳朵痒
痒。
听他敲击节奏,显是元人杂剧《普天乐》曲调,便摇了扇儿,唱与他和:他生
得脸儿峥,庞儿正。诸余里耍俏,所事里聪明。忒可憎,没薄幸。行里坐里茶里饭
里相随定,恰便似纸幡儿引了人魂灵。想那些个滋滋味味,风风韵韵,老老成成…
…
刻意选这词儿将他逢迎,夸他没薄幸,最终携十娘离开烟花地,虽然赎银是十
娘自己送。
男人得女人给他自尊。
他边听边微笑,笑如江风融融。看他高兴,心里甜畅,想,这一曲完了告诉他,
十娘携来的那箱不是一般的箱,而是百宝箱,箱里有夜明珠、祖母绿、猫儿眼……
从今后他不用为钱财把愁发。
妓院告不得,那样老鸨妈妈不会让我走脱,那有她下的注儿,注儿却赚个盆满
瓢溢的?
大船时告不得,人多耳杂,令强盗听了,万一抢劫,杜十娘和李甲的幸福日子
便也会劫没了。
他郁闷时更告不得,怕他嫌那钱财是杜十娘卖身赚的,脏,辱没了他男人高高
大大自尊的。
这小舟,就夫妇二人,他又高兴,讲了,定可令他欢喜的。
一曲终了,牵他手,在他耳边细细的说,李郎,我那箱子里有……
这时却见一舟摇来,有人在舟上击掌喊道,唱的好,唱的好,那位兄台如此雅
兴,风月夜,酌酒听妙音……
说罢,一阵浪笑。
糟了!歌声引来了浪子。忙急急松开李甲的手,快步走进舱中,已经从良,陌
生男子见不得。
只听船浆划水声渐近,那人又问说,兄台何方人氏?姓甚名谁?
本人李甲,浙江绍兴府人氏,这位兄台……
哈哈,本人孙富,徽州新安人氏,运盐南下,路过此地,听闻清音,过来打扰
兄台啦。呵,刚才的歌者那儿去了?不等李甲说完,那人便急着打听我的下落,显
是以为李甲狎妓夜游江上,才这等直白的问了。
且徽州盐商,家资肯定不薄,杜十娘为妓时,没少接过这样的客。
说不住还是个熟客,那样就太令人尴尬了。
李郎千万不要理他,我已从了良,不想令旧人牵起往日的身世,给杜十娘再标
一次名妓的鉴了。
忙伸出纤纤玉手,扯起舱前帘儿一角,侧着面不令那人看着,招了招手,示意
李郎进来,这类人咱们理不得。
只听一声惊呼,是谁?谁?好一双国色天香的手。说着啧啧。
我一听这一句话,便知说话人不但是个惯于红粉追欢、嘲风弄月的主,还是个
嫖客的头儿,轻薄的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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