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节(1)
遇春,我和白导去沉箱亭会一会齐天乐……
话音未落,那白原早已故意开了车子,箭般射出。柳遇春在身后的唤,他只当
没有听着。
装聋作哑,他把耳朵有选择的关了。
穿街过巷,只见俗世在车子过处醒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各式各样的
车子,高高低低的楼舍,拥拥挤挤、乱乱哄哄、热热闹闹,香的、好的、新的,都
是那热腾腾的本市名点__三丁包子,鸡丁儿、肉丁儿、松丁儿,三馅混合,新鲜的
一日,出了笼了。
冒着世俗而喜庆的缕缕人间烟火。
呀,六百年,衣食住行,早已改了,而人生、活着,原不过都是一缕热鲜气儿,
六百年没变罢了。
热气儿没了,鲜气儿没了,也便是人走茶凉,完了死了。
我鬼思鬼量,车子已一方镇纸似的,滑过这营营役役的众生画卷,一路向南,
出了市了,只一会儿,便至一处,停住压了纸脚,那白原往车窗外一看,对我说,
到了。
推开车门,但见眼前江水浩浩,好生熟识,咦,这地儿杜十娘曾经来过?
没走几步,又见路边横立一石,浑然天成,古古朴朴,上书四个醒目大字,字
字有力,笔笔如蛇,吐着毒,咬的杜十娘这只鬼白骨簌簌,踉踉跄跄,只想逃了__
天。我怕,此地杜十娘来不得!
它乃瓜洲古渡,例来是浊酒一杯话离别的,却也充了杜十娘那卖买人生的最后
布景,浓彩重墨的死别场合。
这齐天乐,偌大的扬洲市,那儿约见不得?瘦西湖,明月楼,二十四桥,那一
景那一点盛不下他小小足迹,偏偏选这古渡旧堤,令杜十娘这只伤心鬼旧地重游,
揽江自照,照那六百年前最最不堪回首的人生么?
六百年了,杜十娘最不愿回的便是这个地了。
我急匆匆要遁回车子。
我怕再一次实景实地的回忆自己如何死的。
那白原却拉我臂膀,边指边说,孙小姐,怎么了?来了又胆怯了?齐天乐不吃
人的……
知他不吃人,吃也吃我不得,我是一只鬼,要吃,也只有我吃他的份,没有他
吃我的。
于是停了步子,一下醒了。
现在、当下,我是孙宝儿,不是杜十娘,借了人家的美人皮穿了,就得付出利
息,人模人样的赴约、演戏、见名人的。
只是杜十娘这只鬼此时此刻付出的利息比较奇特,是一种叫咬噬骨头的痛苦罢
了。
那白原边带我往前走去,边说,孙小姐,你看,齐天乐正在沉箱亭等我们……
后面的话一时听不见了,沉箱亭?这便是沉箱亭了?
可是杜十娘的亭子?
可是后人给杜十娘立的伞形纪念碑?纪念一个妓女悲凉无望的爱情,永飞不起,
囚了禁了?
忙随了白原,走近了那亭。顾不得,也无心打量那厅里坐着的男人,他只是个
黑点,一个游客,坐在那里,等一个可有可无的约会罢了。
而我,是来看我自己的纪念碑的,红柱飞檐的亭子,石几石凳的装饰,简简单
单的造型,杂杂复复的爱情。
一步一步的近了。
白骨颤颤惊惊。
红柱__一个个环绕而来的李甲……
飞檐__一角角无法超然的爱情……
我的眼眶不由湿了。六百年了,世人还给杜十娘一个这样的亭子……
亭里的男人突的立起,由黑点变成实物,他那般凸出,直楞楞闯入杜十娘的眼
里,不由得令我回至现实。
只见他一身休闲衣服,眼前遮着两团乌糟糟的墨黑片子,唇角似翘非翘,不笑
也似含有三分春风般笑着,见人进来,便起身迎了。
齐天乐身材修长,他一立起,便显得这小小沉箱亭里顿时局促。
呵,有人天生能使众生皆矮,他自高大,齐天乐便是这样的尤物。
他与白原握手寒喧,两团墨片后面的眼睛,却亮到如星,闪着光泽,从头到脚,
悄悄把我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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