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归程 作者:黄蓓佳 一段大学生活的回忆录,一曲哀婉的爱情之歌,雕凿出那些无法泯灭的情感传 奇。 一 很多年后回忆大学生活,潇潇首先想起来的总是那个炎热的夏天的黄昏。 晚霞绚烂。热热的气流在北京大学的校园里回旋,把大操场上不知疲倦的比赛 哨音切割得零零碎碎,若有若无。图书馆前那一片鲜花开得精疲力尽,昏昏沉沉。 几处古典式建筑翘起的飞檐,在黄昏的光线中,庄严肃穆。环绕着校园的黑色柏油 马路像一条流淌的河,滞重地逶迤向前,晚霞把路面映成了一种辉煌的、诗意十足 的美。 如果不是在这个黄昏认识了北大的风云人物,学生会副主席仲华,这个黄昏其 实也和大学四年的无数个夏日黄昏一样普通,一样沉寂,一样炎热难挨。 "仲华"这个名字就是这样的具有魔力,它改变了潇潇的生活并且永远左右着 她的人生。它使这个晚霞如火的夏日黄昏深深留存在潇潇心里,如同用刀刻上去的 一样,清晰得近于变形。 这天潇潇穿的是一件白底带蓝条的化纤连衣裙。裙子的花色和布料都是街上时 髦女郎们不屑一顾的东西。裙子长及膝盖,下摆宽大呈喇叭形,稍一转身,裙摆就 旋开来,使潇潇象一朵淡蓝色喇叭花。 这时候的潇潇还长着一张二十岁年轻女孩的稚嫩面孔,皮肤柔滑光洁,前额稍 微有点突出,双眼明亮清澄,嘴唇总是浅浅地张着,仿佛随时准备询问什么,又仿 佛是因为吃惊,好奇、全神贯注。她有一头黑黑的柔发,根根光亮如丝,松松的编 成两根发辫,垂在两肩。这一来她的脖颈就显得更加修长细瘦,孤单单地立着,动 来动去极不安分。 潇潇走过那个僻静的地方是因为她要去上夜自修。她是偶然间发现在未名湖畔 有一座很小、很偏僻的教室楼的,到那儿去的同学不多,灯光通明的教室里,只坐 着稀稀拉拉不到一半人,安静得令人惊讶。尤其是,每天在黄昏中背了书包走到那 儿,她可以在空寂的小路上聆听自己轻碎的脚步声,可以回过身去,远远望着校园 中心那些楼房一幢接着一幢亮出灯光,变得象落日下静静泊岸的航船。 这一天她就这么独自行走的时候,她听见小路上出现另外两个人的脚步声。她 惊讶地循声望去,望见校学生会的宣传部长猴儿和另一个同学从小路尽头走了过来。 "潇潇! 你 这是上哪儿?"猴儿在她面前停住,双眼发亮,做出一副喜出望外 的神情。猴儿跟潇潇同系同专业,只不过潇潇高了一级,两个班常常在一起听大课, 因而互相间很熟悉。 潇潇甩了甩书包,回答:"天文楼。那儿上自修的人少。" 猴儿身边那个同学笑了起来:"任何生物好象都有寻觅的本能,总是能找到适 合自己存在的地方。"四下里望望,又关切地说,"这条小路太偏僻,晚上一个人 走路要当心点。听说外边常有小流氓混进校园来。"他望望潇潇疑惑的眼神,又补 充一句,"不过你别怕,你走你的路,要是有什么意外,你就喊,一喊就有人听见 的。这儿离大路其实也不算远,对不对? "他转头见猴儿已盯着潇潇发愣,用胳膊 肘捅了猴儿一下,"嗯?" 猴儿回过神来, 连声附合: "对、对。"又急于摆脱窘态地对潇潇介绍说, "你不认识吧? 这是校学生会副主席仲华,七七级哲学系的,我们学校大名鼎鼎的 ……" 潇潇没等猴儿说完就欢呼起来:"噢!知道知道!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了。你在 《人民日报》上还发表过文章,对不对?" 仲华笑着说:"我也知道你的名字,你叫潇潇。猴儿在我面前说起过你。" 潇潇惊讶地望了望猴儿,问仲华说:"怎么?说起过我?" 猴儿一脸尴尬,对着仲华使劲挤眨眼睛,仲华旋即明白过来,若无其事地打一 个哈哈:"不过有一次排你们中文系有哪些才子才女,排到人的名字。" 潇潇面红耳赤,嗔怪地对猴儿说:"你瞎说八道什么呀?" 猴儿嘻嘻笑着,不由分说拉住潇潇的书包:"跟我们走吧。有个讨论会,你来 听听。" "可是我还要……" 她终于咽下了那半句话,跟着他们走了。 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小楼,是校文工团时常活动的地方,不知道猴儿怎么搞到了 楼门的钥匙。进去之后是一个练唱室,屋里有一架旧钢琴,和一架放在钢琴上的手 风琴。其余便是几条缺腿坏脚的长条木凳。 "怎么还有外校的同学呢? "潇潇坐在一个不惹人注意的角落里,把所有来人 挨个儿打量一遍之后,问仲华。 他轻声告诉她:"我们这些人都是在全市学代会上认识的,文、理科学生都有。 大家对政治有点儿兴趣,相约了每个月碰一次面,讨论一个专题。这对沟通各门学 科很有好处。" 这大概是一个有趣的活动,潇潇心里想。而且她发现,仲华好象是他们的头儿, 每个人进来之后,都要用眼睛在四下里寻找他,找到了,相视一笑之后,才似乎放 了心,各人找个位子坐下来。这之间,又好像连语言都显得多余了,一笑之中互相 的心灵早已沟通起来,谁都明白对方心里要说的是什么。 十分钟以后,猴儿在门口朝仲华点了点头,表示人已经到齐了。一共也就十几 个人。 "好吧,我们就开始了。"仲华迅速把目光在大家身上扫了一眼,"今天我忽 然之间有一种……预感。"他略略停顿了一下,又笑起来,"是什么预感:我也说 不上,总之是很高兴,因为来了五位女同学。完了。" 大家都望着潇潇笑。猴儿连忙站起来把潇潇介绍给大家。潇潇有点儿脸红,但 是心里 却感到仰制不住的欣喜和兴奋。 这是一群喜欢激动、充满理想和某种追求 精神的年轻人,置身于他们中间会使自己血液也跟着发热。她仔细盯住他们的脸, 全神费注地听着他们长篇大论或者画龙点睛的发言。他们说得很热烈,很自由,每 个人都可以随时打断别人的话,大声表示镇给自己设计了一幢典型鲍豪斯网格的住 宅:平屋顶,简单的几何形体。这座住宅第一次打存了当时美国东北部流行的殖民 式坡顶住宅,引起轰动。 住宅建成后,有整整十几年没断过前来参观的人。参观者中有一个青年人,叫 阿丹姆, 他想当一名"现代建筑师"。 可是他父亲死活不同意,认为这种"时髦 "东西长不了。后来阿丹姆特地带了他的父亲来参观格罗庇斯住宅。参观完了以后, 父亲终于承认说,他喜欢这幢住宅,于是阿丹姆被允许去当建筑师了。 "事情就是这样。"他自自然然地说,"不用再说什么了吧?" 大家一时间倒不知回答什么好了,这么一件事情,很简单,也很平常,不是吗? 可是这里面又好象说明了很多东西。是的,是有这么一些……叫人回味的东西。 潇潇从侧面望着仲华的脸,这张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又显得诚恳、持重 和实在。潇潇被他身上这种与生俱来的领袖气质慑服了:她感觉到自己对于他已经 是五体投地。 讨论会散了的时候,潇潇犹有余兴地走出小楼。她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想等仲 华出来一起走,有些话还想问问他。 月亮升高了,又小又薄,象孩子嘴里快要含化的水果糖。淡青色的雾气在湖边 飘散,一缕一缕,缠缠绵绵裹住了潇潇的衣裙。忽然月亮被湖边的水塔挡在身后, 却又给这座古色古香的建筑罩上了一种乳黄色光晕,添出几分神秘,几分壮美。 猴儿从小楼里出来,看见潇潇独自站在月影里,问她:"你还没走?" 潇潇说:"你们不也没走吗?今晚月光真好。" 猴儿朝小楼里嘟嘟嘴:"仲华又被清华的几个人缠住了,我们先走吧。我送你 回宿舍。" 潇潇稍稍有些失望,愣了愣,说:"不,你回宿舍吧,我再去天文楼看会儿书。 "对猴儿一笑,撇下他走了。 二 潇潇从上大学二年级起,就莫名其妙地、如痴如醉地迷上了荒诞派戏剧研究。 她立志要写出一篇非同寻常的论文,其中能够表达她对于人生的全部领悟,即便不 能酣畅淋漓,也必须是辞能达意的。 在此之前她曾经一度迷上过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学说。 第一次 阅读到有关资 料时,她感到震惊不已。此后有好几天时间,她昼思夜想,不得成眠。她惊叹弗洛 伊德对于人的心理的细微分析。三个层次,一点儿也不错:无意识、自我、超自我。 尤其使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是弗洛伊德有关生本能和死本能的阐说。生本能--性的 欲望,追求欢乐;死本能--挑衅和侵犯他人,并在一定条件下追求死亡。两种本能 交织在一起。是生命的原动力--利比多(lib ido)。太棒了!潇潇甚至觉得她可以借 此来解释世界上生生死死 一切自然和社会现象了。 再以后,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又取代心理分析,在她心中占据了重要地位。 《肮脏的手》,一个震撼人心的存在主义戏剧。她三天中连读了三遍。丑恶、痛苦、 绝望,赤裸裸、血淋淋,这一切给了她如此强烈的印象,使她一连几天沉浸在迷惘 和思索中。是的,这是那里,总是跟她以往读过的文学作品不太一样。太不一样了! 荒廖吗?并不。形式上的标新立异吗?也不是。她琢磨出来了,归根到底,是从什么 样的角度看待世界的问题,哲学观念的问题。 有一次,潇潇去参加一个"西方当代哲学思潮"的讲座,正巧坐在猴儿旁边。 "怎么样,萨特的信徒,还那么虔诚吗?"猴儿笑嘻嘻的问。 "不行了,世界上好象什么都有道理,又什么都没道理。" "其实还是要认认真真学点马克思主义,这是实实在在对中国有用处的。"猴 儿说。 潇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实在的,她对政治没有多大兴趣。她好奇、关心、 寄予希望,但是她不想真正介入,也没有作过什么深刻的思索。她认为搞政治要有 坚定的信念和不屈不挠的意志,以及热情、果敢、敢捷,譬如猴儿,譬如仲华。可 是她不行,她优柔寡断,想入蜚蜚,极易受挽救惑和引诱。她是个标标准准的梦幻 型女孩。 真是的,潇潇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朝三暮四,游移不定。她现在如痴如醉 地迷上了荒诞派戏剧研究,她立声要写出一篇非同寻常的论文来。 放暑假前,潇潇听一个消息,说是学校文工团的话剧队准备在暑假期间排演一 个剧目,并且已经请到青年艺术剧院的一个导演来当顾问。潇潇灵机一动,跑到学 生会去找猴儿,向他推荐"荒诞派"剧作《阿麦迪或脱身术》。 "跟你说,尤奈斯库的这个三幕喜剧准保能在学校打响! 没准儿还能在全国引 起轰动。不难演。这就是说……上台的人物挺多,挺热闹,有戏、出效果……" 猴儿笑嘻嘻地打断潇潇的话:"得啦,现在来游说已经晚了。" "怎么呢?" "人家的剧目早就定了。角色都分下去了。世界著名悲剧《麦克白斯》,作者 莎士比亚。怎么样?大概不会比‘荒诞派‘差劲儿吧?" 潇潇怔怔地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都要哭了。 "你怎么听?嗨,你这个人!到底要干什么呢?" "……失去了一个机会。"潇潇沮朝地说。 "有这么严重吗?剧本又不是你写的,你也不想当个什么主角,干吗要这么说? " "可是我想研究这种戏剧。我需要支持。真的,谁都不想沾一沾‘荒诞派"的 边儿。更多的人不知道它是怎么回事,没见过。要是我会演戏……可是明明有一个 可以争取的机会,我来晚了! 我总是做这些马后炮的事情。大概我什么也不会研究 出来。我这人干什么都不顺当。" 猴儿拍了拍她的手背:"别说得这样丧气呀! 下学期我们来组织讨论会,专门 讨论‘荒诞派‘戏剧,怎么样?由你主讲,你别怯场就行。" "哦呀!"潇潇吸了一口气:"真的吗?组织一个讨论会吗?哦呀呀,猴儿!猴儿! "潇潇高兴得连连大叫猴儿的绰号,弄得附近好几个同 学频频往这边张望。 这个暑期潇潇没有住回家。假期太长,一回去就什么也干不成了。倒是在这里, 可以看书,找同学聊聊天,或者找老师讨教讨教什么的。学校每星期放一次电影, 在足球场,露天的,自己带板凳。潇潇几乎一场不拉。那时外国片子上映得很少, 逢上一次,大家都稀罕得什么似的,全校出动涌往球场。有一次放一部美国片子, 放到一半下起雨来了,幸好大家事前都有准备,足球场上立时撑起了一把把雨伞, 象满地冒出了五颜六色的大蘑菇。 日子过得说快也快,不久暑假结束了,又开学上课了。 有一天猴儿找到潇潇说:"嗨,文体委员,在你们班搞个试点吧,学跳集体舞。 " "学校指定的吗?" "不,我选的。我是宣传部长,有这个权利。" 潇潇笑了: "你总是盯着我们班,你不知道我们要看的古代文论有多么难啃! " 猴儿也笑着:"支持一下吧,谁不知道你们班最有艺术细胞呢。 潇潇答应了。明知道猴儿关注她这个班,是因为对她的一份幻想,潇潇还是不 忍心让他碰钉子。 她去找了班上的团支部书记,跟他商量学跳舞的事,团支书是个热心分子,立 刻答应了作为团日活动来组织,邀请非团员参加。 猴儿已经给他们借好了活动场地,是学校第二体育馆。按猴儿的意思,先把这 个班的同学教会,然后是整个中文系,然后是全校。他计划用一个月的时间普及这 项活动. 这一天晚上,月亮特别大,特别圆。校园里到处灯光明亮,但是正在晚自修时 间,走到哪儿都是一片静谧。潇潇和班上的同学一块儿往未名湖边的体育馆走去, 大家都显得有些兴奋。男同学们在互相取笑谁擦皮鞋的时间最长;女同学们手拉着 手,轻声品评各自衣裤的配色。小金子下午刚用电梳子给她们把刘海烫了几个卷儿, 现在头发卷儿老是紧紧贴着额角,擦得皮肤痒丝丝的,冷不丁,一个调皮的小男生 用英语说了一句:"对不起,我踩了你的脚。"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另一个男 生揭发他说,他从昨天开始就在刻苦练习说这句话了。这一来大家更是乐不可支。 老远就看见了体育馆的灯光辉煌。灯光倒映在幽深的未名湖中,象湖里刚刚升 起的一座水晶宫殿,又象一盏一盏莲花定灯在湖面飘荡。猴儿早已等在门口。他告 诉他们,请了艺术学院的两位同学来当教练,还通知了其他各系来观摩学习,每系 来两个人,男女各半。 活动安排在体育馆宽大的体操房内。棕红色的地板油光锃亮,使人觉得脚尖一 蹬马上就能飞快地旋转起来,转得象一只奇妙的陀螺。艺术学院来的教练和外系同 学都已经等在那里。潇潇一眼从人群里发现了身穿浅灰色衬衫的仲华,她又惊又喜, 不由自主地就向他走去。 "嗨,大政治家也肯屈尊俯就来学跳集体舞?" "这你就说错了,艺术是一种高尚的精神活动,所以我才心甘情愿挤进来鱼目 混珠。但愿你们班的艺术家们别嫌我太笨。" "啊,我总觉得你会拖我们班的后腿。" "天哪,你们太把我看得一钱不值!" 潇潇快活地笑起来;"等着看你的滑稽表演吧。" 猴儿拿了个哨子开始招呼大家上场。两个人一排,一边是男生,一边是女生, 女生不够,男生中便把几个身块儿小的推了过去,声明他们可以充当"替身"。于 是,舞会便在"一二三,二二三"的念数声中开始。 艺术学院的两个教练跳得真漂亮。拉手,向前甩,向后甩,原地转身,互换位 置,身子轻盈得象一阵风,整个姿态显得那么优雅自如。潇潇紧盯着他们的步子, 嘴里跟着默数"一二三,二二三",每完成一套动作,便来一个大旋转,转到前面 一位男生的左边。 不知道转过了几个男生,她已经转得有点迷糊了,脑子里象喝酒微醉一样,有 一种晕晕惚惚,飘飘欲仙的感觉。 "来,把脚步调换一下。你刚才错过一拍了。"她忽然听到身边是仲华的声音。 她赶紧掉换脚步。地板滑,她一个转身,差点没站稳,他不露痕迹地暗里带了 她一下。 "瞧,嘲笑别人的人反要被人嘲笑了。"潇潇开心地说。 仲华诙谐地回答:"上帝总喜欢惩罚刻薄之人。"又问一句,"是累了吗?" "还好,就是腿有点发硬。" 三 开学以后潇潇有半个月没有回家了。爸爸给她打了个电话,说妈妈在家里嘀咕: 唯一的女儿,又在本市上学,居然连个面也见不着。潇潇咕咕地笑着,保证星期天 一定回家。 星期六下午上完课,潇潇就收拾东西准备走了。 同宿舍小金子问她:"回家吗?" 潇潇直起腰来:"要不要在城里买什么东西?" 小金子说:"猴儿晚上要在他们宿舍楼的电视房里试办一个小型舞会,托我带 信给你,一定请你参加。他说女生当中数你跳得最好。" 潇潇伸手捋了一把头发:"他也太热心了。"小金子一针见血说:"还不是为 讨你喜欢,他一定想着你喜欢这些活动。" 潇潇微微皱起眉头:"这话从哪儿说起? 我们总共才学了一次集体舞,哪能说 到喜欢不喜欢,我今天是无论如何要回家的,你替我去吧。" 小金子就叹一口气:"我能替得了你吗。? 潇潇急急忙忙要走,没有细听小金子话里的意思。 路上潇潇给妈妈买了两斤刚上市的青柿子。虽说才花几毛钱,妈妈却一定会因 为女儿心里想到她而高兴的。 骑车到家,天色已经晚了,路上整整花了一个半小时。这也是潇潇不愿意常常 回家的原因。潇潇进门大叫:"渴死我了!"抓起桌上的一缸凉茶猛灌。 妈妈扎着围裙从房里出来,责怪说:"渴成这样!路上不能买瓶汽水喝喝吗?" 潇潇把一兜柿子举得老高:"钱省下来给您买东西啦!" 妈妈又是笑,又是摇头,脸上心里都是对女儿的爱。 吃饭的时候,妈妈首先端上桌的是一锅砂锅豆腐。秀丽的医学院眼科教师做得 一手好菜,她在这盆砂锅豆腐里放进了黑的木耳、黄的香菇、红的虾米和绿的豌豆, 端上来立刻使得满桌生辉。潇潇弯下腰,用鼻子去嗅那锅里的香气,开心地大叫: "味道真好闻!" 妈妈在潇潇手里塞了一双筷子,嗔怪地说:"二十岁的大姑娘了,别这么惊惊 咋咋的。" 爸爸这时候也在饭桌上坐下来,告诉潇潇:"晓立上个星期天来找你,偏偏你 没回家。" 潇潇嘴里塞了一嘴巴东西,含糊不清地说:"他来找我干什么?" 妈妈不悦道:"你瞧你!楼上楼下一块儿住着的邻居,找你有点事还不行吗?" 晓立是跟潇潇同一年考上大学的,考的是清华大学自动化专业。两家的父母因 为是医学院同事,关系一直挺好。然而潇潇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对晓立看不入眼。比 如说吧,晓立在中学时极喜欢写诗,而且写得相当不错,校黑板报上常登他的大作 的,高考时他却出乎意外报了清华大学。潇潇问他为什么不读文学专业,晓立脸上 神情很无奈很痛苦,说他父亲要他学理工科。潇潇当时心里十分鄙夷,认为堂堂男 子汉什么都要听父亲的,自己怯懦到一点主见没有,这种人活得还有什么意思。 此刻潇潇敷衍着妈妈说:"到底有什么事,他说了吗?" "事也不是什么大事,跟你借本英语课本看看。" 潇潇更加不以为然:"书店里英语书多的是,干吗要找我借? 我们是学校里自 己编的教材。" 爸爸慢悠悠插话道:"也许借书是个由头,想跟你聊聊是真。" 潇潇断然回答:"我俩聊不到一块儿! 我性子急,他性子慢,我跟他呆在一起 就难受。" 爸爸嗬嗬地笑起来,跟妈妈交换了个眼色。 这时有人敲门。潇潇跳起来去开门,来的人恰巧就是晓立。屋里三个人一进就 有些不大自然。妈妈赶紧站起来招呼说:"进来进来!" 晓立是细高个儿,穿一件咖啡色灯芯绒青年装,一条松松垮垮的灰布裤子,脚 上是黑色懒汉鞋,典型的学生打扮。他皮肤白皙,五官神情中有着女孩子的秀气和 腼腆。一双眼睛尤其漂亮而温情,如同两颗饱含了甜汁的黑葡萄。潇潇每次看他这 双眼睛时,心里总要惋惜地想:要是长在哪个女孩子脸上该多好。 门外的晓立见是潇潇开的门,脸上已经就有点发红发烫。他规规矩矩跨进门来, 先跟潇潇父亲打了招呼,叫他们"伯伯"和"阿姨",又垂了眼皮对潇潇说:"你 回来了?" 潇潇没有请他坐下,站着问:"听说你找我借英语书?" "嗯,想借去翻翻。" "我们是学校自编教材。" 就是听人说编得好,我才想借了看看。" "那好。 "潇潇说着, 走到里屋,从书包里翻出英语课本,出来递给晓立, "星期天下午必须还我,我晚上要回学校。" "好。"晓立仍然不抬眼皮。 "还有什么事情吗?" "哦……"晓立仿佛被一块热乎乎的烤山芋噎住了似的,抬起脸,微张着嘴, 用一种异乎寻常的神情盯住了潇潇的下巴,他始终不敢看她的眼睛。过了一会儿, 他缓过气来似的,低声说:"没事,我走了。" "走好,"潇潇冲他扬脸一笑。 晓立走了以后,妈妈责怪潇潇对他太冷淡了。潇潇分辩说:"有什么话他就说 呗,吞吞吐吐那个劲儿。" 爸爸眨眨眼睛:"有些话好说,有些可是不那好说的哟!" 妈妈附和道:"我看呀,晓立真是对我们潇潇有几分意思呢。" 潇潇冷下脸来:"我不想听这些话。" 妈妈认真地望着她:"晓立这孩子很不错的,学的专业好,人长得也好,又是 知根知底……" 潇潇捂住耳朵:"不听不听!" 妈妈叹口气:"现在你可以不听,再过几年就不能不听了。" 潇潇正色道:"将来我也不会听,我如果得不到真心想要的,那就宁愿一辈子 独身!" "听我们潇潇的口气,似乎心里已经有一个人了?"爸爸诈她。 噢!"潇潇轻唤一声,脸上已经红了一片,她一进不知道怎么对付爸爸这句话, 干脆起身逃到自己房间去了。 四 已经是落叶飘零的深秋时节了。高高的、水洗过一样碧净的天,寒冷清新的风, 从人们鼻子里和嘴里呼出来的淡淡的白气,以及铺满了林荫大道、脚踩上去簌簌作 响的金黄色的落叶,一切都饱含着浓烈的诗意。生活就象一股涌动的潜流,表面依 然是平静安详,不动声色,暗里却以雷霆万钧的速度汹涌澎湃地向前流去,流得毅 然决然,一无反顾。 不知不觉之间学校里组织起了无数的研究会、讨论会、报告会和专题讲座。校 园中心的广告栏里,不断贴出一张白纸或者黄纸的通知,说明将于何时何地请何人 来作何报告。报告的内容都是新鲜而且吸引人的,诸如"萨特的存在主义在欧洲近 代哲学思潮中的地位"、"二十世纪西方电影流派"、"空制论在人类科学和生产 中的应用"、"中国经济地理概况及未来的战略地位……"潇潇常常觉得奇怪:以 前怎么不知道有这么多值得探讨、研究和重新认识、估量的事情呢? 世界只有这么 大,前人已经走遍了天涯海角,一切都仿佛描绘得明明白白了,可是突然之间又掀 开了一层地盖,于是一切都变了样子,变得令人清醒而又迷茫。 潇潇每天仍然是上课,背唐诗宋词、背英语单词、做古汉语作业、写读书报告。 跟以前不同的是,晚上,她常常放弃了图书馆的座位,而挤到教室或者礼堂去听讲 座。人真多,台阶上、窗台上、讲台附近的地方,全都挤满了人,闹不清怎么大家 都对这些感兴趣。尽管在寒气袭人的秋天,尽管所有窗户都四面大开,会场里还是 热烘烘的,热得一个个全都面颊微红,鼻尖上抹着一层闪亮的油汗。 一次听完一个电影讲出来,猴儿从后面追上潇潇,问她:"怎么样? 这个老师 讲得不错吧?" 潇潇笑着说:"到底是学电影的,听他讲课就象看表演,好有趣好开心哟。" "计划要讲四次。照这个拥挤样子,下一次该挪到小礼堂了。" "这些讲座都是你牵头拉的吗?"潇潇好奇的问。 猴儿毫不客气 地说:"我出点子,我有一帮干事们去跑腿。" 潇潇笑一笑:"你这人确实鬼点子多。" 猴儿搔一搔皮,吭哧了半天,终于说:"潇潇,有句话一直想问你。" "说吧。"潇潇用脚喀嚓嚓踩着路边的落叶。 "你对我印象到底怎么样?" 潇潇没有说话。对这个问题她不是没有思想准备,她知道猴儿总有一天要撕破 他们之间的一层纸,明明白白把这话说出来,只是或迟或早罢了。尽管这样,潇潇 此刻还是忍不住地心跳耳热,慌乱和犹豫。 过了一会儿,潇让自己冷静焉,答非所问地对猴儿说:"我只会爱上这样两种 人:要么我非常崇拜他;要么我非常喜欢他。" 一句话就把猴儿噎得说不出话来,因为他自忖他哪样也不是。 潇潇有点后悔,这句话实在说得太干脆、太没有进退余地了。她原可以慢慢对 他暗示出来的,猴儿毕竟是好人,她从来也没有讨厌过他。 "猴儿,"她真诚地说:"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对不对?你不会恨我吧?我这个 人就是不会转抹角。" "我正是喜欢你的坦率。"猴儿笑了笑,当然笑得有点苦涩。 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平平静静,客客气气。话说回来,事情也并没有开始过 呀!猴儿对她从来也没有超过一般的同学关系呀! 可是,如果在她的生活中没有插进仲华呢?她也会这样断然地拒绝猴儿吗?会的, 她会的,这种仲华没有关系。并不是说,当你有朝一日爱上一个人之后,你才觉得 以前的一切人都不可爱。她不是孩子了,早已经到了能够把握自己生命之船的年龄 了。 潇潇清清楚楚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仲华的情景。那个炎热的夏季傍晚注定要永远 留存在她记忆之中了。只是想起来有些奇怪,她怎么会在一见之下就这么痴迷、这 么无边无尽地爱上那个人。她像生活在一截望不见光亮的闷罐子车里,无法挣扎和 叫喊,只是焦虑地盼着那个人奔过来,替她打开车门,让她痛痛快快地看到阳光、 草地和南来北往的车。在这些长长的、希望和失望交织的日子里,她无数次地在心 里说:"他快走过来吧,她无数次地在心里说:他快走过来吧,快走过来吧,不然, 她就要被永恒的黑暗吞下去了,被饥渴、焦急、痛苦无望的思念和期待煎熬干了, 不能走出这扇车门,再不能拉着他的手,勇敢无畏地、快快活活地走向世界。 在图书馆,在饭厅,在学生会、宿舍楼和一切能碰到仲华的场合,潇潇总是饱 含痛苦的久久注视他的背影。他长得不算高大,也不算风流倜傥,潇潇甚至觉得他 有点像个普普通通的产业工人。可是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说话时极富表现力 的手势,他大步流星,旁若无人的走路姿态,这一切都让潇潇心醉神迷。他从来都 是那么匆匆忙忙,急不可耐,仿佛前面不知道有多少事情在等着他。他没有女朋友, 没有,她留心注意过。他似乎对女同学们不屑一顾,实在不能不说话时,也是三言 两语、急于应付的样子。他和潇潇之间隔了一段长长的距离,潇潇甚至想到她或许 一辈子也不会和他发生什么事情了。 然而有一天,事情终于发生在潇潇身边。 五月五日,潇潇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天。那是在"五四"科学论文讨论周里。潇 潇不甘心自己对茺诞派戏剧的潜心研究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收场,终于下了决心向学 生会学习部提交了一篇讨论有关荒诞派戏剧的论文。被批准在科学的潇潇居然有幸 被选中了,安排在五月五日下午。 教室里坐的老师同学不算太少,有七八十个吧?坐了大半个教室。潇潇很满意。 上午的另一个论文报告,是讨论有关中国现代文学问题的,教室里连一半人都没坐 满。这么说来,还是她造中的论题有点吸引力。她站在讲台上,从粉笔盒里抽出一 支白色粉笔,掂在手上,一点张惶失措的感觉都没有,这倒是出乎意外。她原以为 自己会慌得牙床发紧的,以前她一紧张就会不由自主地咬紧牙齿,牙齿和下腭硬得 无法打开,也就无法讲话。今天要是那样,才真叫糟糕呢。 她在主时候看见了仲华。老天爷,他居然就坐在第一排! 她居然就这么长时间 没发现他! 他神态自若地在那里坐着,没有抬头,座椅旁边的扶手上摊开了一本带 拉链的黑色活页夹子。真是奇怪,这个哲学系的学生,这个学生会的大主席,居然 有兴趣来听她的文学论文报告。 整整两个小时,她觉得自己思路敏捷,口齿清楚,音色明亮,很富感染力。因 为兴奋,她不感觉到脸颊发烧,眼睛发亮。我现在一定显得容光焕发吧?她心里想。 她不知道底下这些老师同学会怎么看她,仲华会怎么看她。 论文宣读完毕,下面是自由提问。有一个老师和一个同学分别提了些问题,她 答了一半,还有一半答得有些含糊。她觉得在这种场合不太好说。一个同学说要找 时间跟她个别讨论,她说可以。已经有好几个人不耐烦这种提问,离开座位走了, 她连忙宣布结果结束自己的论文报告。 她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走到门口的时候,她还忍不住回头望了一下空荡荡 的教室和空荡荡的黑板。她有些惋惜:这么一会儿就结束了! 可是她好象不有很多 东西没有来得及讲出来,真的。收集资料,归纳,分析、比较、研究,她花了那么 多时间和精力呢!容易吗? 走下楼梯,她惊讶地看见仲华站在门厅里,两手交叉在身前,抱住那只黑色活 页夹,仿佛在等待什么人。 "还没走吗?"她迎上去问道。这是第三次,是第三次她跟他说话!她猛然间觉 得心都不跳了,四周一片寂静。刚才她对他说了句什么? 记不起来了,脑子里空空 的,只留下仲华的一双眼睛,一双非常普通的、炯炯有神的眼睛。 "哦,对不起。"她喃喃地说,一面下意识地弹了弹手指上的粉笔灰。 仲华笑了起来:"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我是在等你的。" "……" "有一个问题,我想问问你。" "那么,刚才为什么没问?"她轻声说。 "那不太好。我是说,万一你觉得不好回答,不是要僵住了吗?" 他这么温厚平和。他的神情、他的声音都这么温厚平和,象个体贴的、细心的 大哥哥。 "我很高兴。"她说。 仲华朝她点点头:"边走边谈吧。"说着就管自向门外走去。潇潇毫不犹豫地 跟上了他。他在楼前空地上找着了自己的自行车,开了锁,在手里推着,一边侧身 和潇潇往前走。 "关于荒诞派戏剧思潮的哲学根源,你还可以讲得更透一点。"他说,"也许 我这要求偏了吧?我是学哲学的,总是喜欢追根究源。" 潇潇笑了一下,凭直觉,她知道这一是仲华要讲的话。 "你为什么要转开去搞作家评传呢? 半途而废,这有点儿可惜了。你今天讲得 不错。" "那么……"潇潇咬了咬嘴唇,"我不明白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我以为你不会 认识我。" 仲华很快话地笑了起来:"我说过,猴儿总在我跟前说起你。有空就说,说得 我差不多跟你熟透了。你们之间的一切我都知道。" 潇潇惶惑地站住脚:"这真要命!我们之间……其实什么也没发生过。" 仲华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是这样,猴儿这个人,看起来神灵活现,鬼精 灵得很,其实骨子里在老实。大概是太老实了! "他略带憾意地看了看潇潇,"说 真的,他是真喜欢你。" 潇潇摇摇头:"别说这些吧。" 五 一天晚上,潇潇到学生会去找猴儿,请他帮忙弄两张音乐会的票子。军乐团这 个星期要到学校演出,机会难得,不可错失。 学生会办公室里有人在讲话,说的声音很大,还不时夹有哄笑和鼓掌声。潇潇 敲了敲门,半天没得到反应。她想大概是里面的人没有听到。她试着用手推门,原 来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她伸进半个身子,刚想说话,就噎住了,她看见了仲 华! 老天爷,他已经回来了吗! 穿了一件白色特立灵衬衫,袖子高高挽着,和猴儿 面对面坐在桌旁。真的是他回来了吗? 她慌张地缩回头去。有几秒钟的时间,她已经打算走了。真的,她不能就这么 见到他,她心跳难忍,脑子里却空空荡荡,一唏话也说不出来。这太仓促,太叫人 没有心理准备了!他怎么就这样回来了呢? 她立在门外,咬住嘴唇,手足无措。 她听见猴儿在里面大声地叫:"潇潇!干吗不进来?"接着他拉开椅子,奔过来 开门,门开了,站在灯光下的居然不是猴儿,是仲华!潇潇轻轻在吸了一口气。 "请进! "仲华笑了笑,"我们在听录音,一个失足青年的讲话,有趣得很。 " 现在潇潇开始感到牙关发紧,身上也像得了热病似的站不稳,颤栗、晕眩。 "你身体不好?"仲华关切地望了望她的脸色。 她摇摇头,坐在猴儿给她端来的椅子上。现在,现在她必须说一句话,随便什 么话,否则她整个人都会在这一瞬间垮掉的! "猴儿,"她费劲地说,"想借你的‘赵树理研究‘课堂笔记。" 猴儿惊诧地以食指点住胸口:"跟我借吗?何必跑这么远?女生有好几个选修 了这门课的呀!" "她们都没记全。一点儿都不全。" 说这话的时候,微微没有抬头,甚至一眼都没对猴儿看过。想借人家东西的人 不是这个样子的,猴儿心里想。他觉得做摊今天晚上有点不同寻常。 "笔记本在宿舍,我去给你拿吧。"猴儿说。 他走出门外的时候,潇潇坐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了一下,然后,猛然站起来, 追出门去对猴儿说:"拿了就不要送来了,明天上课带给我。" 猴儿愣在楼道里,不知道潇潇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后来他象是明白了什么,垂 下眼皮,脚步拖沓地走出楼门。外面星空灿烂,树影婆裟,他站下来,深深地吸了 一口气,然后快步住宿舍走去。潇潇回到屋里,随手带上门。现在她可以。呼吸自 如了。甚至她觉得牙关也不再咬得死紧。可以顺顺畅畅地讲话。 录音机里那个失足青年还在回顾自己接受教育的历史,声音大而且含糊,带着 点呜噜呜噜的卷舌音,叫人听着费劲。潇潇走过去,啪地一下按了停止键,声音立 刻消失了,屋里变得空寂起来,她望了望仲华,他稳稳地坐在桌旁也在望她,脸上 仍然是那种亲切的、温厚的微笑。 "我们是第一次,第一次这样单独坐在一块儿。"潇潇紧盯住仲华的眼睛,困 难地咧了咧嘴,算是在笑。 "是吗?其实,只要你高兴,什么时候来聊聊都可以。我很喜欢跟同学聊天。 猴儿就常常来。" "他是男生。" "都一样。" "不,不一样! "潇潇忽然叫起来。随即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喃喃地说, "真的,不一样,在我们大家之间,人和人接触的机会太少了。" 仲华探究地盯住她,没有说什么。 他的眼睛不漂亮,太不漂亮了!潇潇心里想。还有他随眼神。初看起来温厚亲 切,看久了,你会感到它的厉害,感到在他面前要想隐藏什么都是徒劳。他不是那 种锋芒毕露的人,那样的人不适宜从政,当政治家。他恰恰相反。平易近人,细致 体贴,遇事稳妥,还有那出自内心的、随时都让人感到舒心的笑容。这样的人干什 么都会成功。 "有一个人,"潇潇咽了口唾沫,说,"是个女同学,她托我打听一件事。问 你。" 仲华笑起来。"这么复杂!不能当面来问吗?" "她不好意思。是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 "是吗?" "她想问,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仲华把中指屈起来,在桌面敲了一下:"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而且,"他停了 一下,"在近期内也不会有。好象还没提到我的议事日程上。干吗要这么急着做商 呢?" 潇潇紧逼着说:"哪么,她希望知道,你要想找一个什么样的伴侣?" 没有声音了。潇潇紧张地盯住他的脸。她决心要吃进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微 小的动作和神情。 "这个问题我倒是想过。"仲华过了一会儿说,"在这方面我不带丝毫浪漫色 彩。我希望找一个贤妻良母式的姑娘,她愿意任劳任怨地、毫无保留地为我操劳一 切,完完全全挑起家庭的担子。" 潇潇没有眨眼。 "我甚至希望她不是大学生。"仲华说,"不是专家,不搞艺术,只是个平常 的、普通的人。把我的事业看得重于一切。我想我以后不会有多少时间和精力纠缠 在家庭和杂事中的。这不是自私,潇潇,我早就横下心来把自己贡献给社会了,我 需要这样一个后勤兵。"他泰然自若地望着潇潇瞪大的眼睛,"我这么说,你们女 同学会觉得不以为然吧?猴儿这家伙就不同意。为这个问题我们争过好几次,谁都 有道理。说起来,每个人当然都有自己的一套生活准则。" "可是, "潇潇打着手势说,"每个人也都希望能够生活得尽量美好一点呀? 一首和谐的重中昌或者重奏曲,会使一切变得丰富多彩的。人们身边不仅仅需要有 承载力,还要有推力、动力、吸力。象孙中山和宋床龄,象居里和……" 仲华笑起来,很耐心地说:"那是在什么时代,什么条件下呢? 他们能有的, 我们不可能有,比如丰裕的物质生活……摆在我们面前的东西很多:事业、学业、 家庭、爱情、金钱、享乐、长寿……为了抓住其中的某一样,不得不丢掉其余的部 分。不愿牺牲的人是不会成功的。" "好了。"潇潇扶着椅背站起来,费劲地说,"好了,我全知道了。" 她没有再看仲华一眼,一甩头发,匆匆地开门走了出去。仲华似乎在后面叫了 她一声,她没有答应。她觉得愤怒,从心脏到大脑到每一根指尖,都被一种恨恨的 情绪抽紧着,而且在一上一下跳动,发疼发胀。她后悔刚才没有在屋里对他笑一笑, 用一种很不屑的、很轻蔑的神气,或者是冷冷地说一声:"哦嗬,是这样,你这个 有头脑的、了不起的、未来的政治家,你对妻子的要求仅仅是这样! 你原来是一个 害怕现实、回避现实的儒夫!" 她愤怒地想着,然后又觉得心里发慌,空空的,象是有一大块东西被人挖走了 一样。她有点儿恶心,想吐,又想逮着耳边的什么东西使劲捶打一遍。她终于跑起 来,跑到空旷的体育场上,抱住一根篮球架,"哇"地一声哭出来了,哭得牵肠裂 肺,地上还吐了一滩苦水。 就这样,就这样,她的第一次恋爱结束了,她心中的偶像破碎了,她为之目眩 的光彩四射的宝石褪色了。 她觉得失望,一种深深的、不可名状的、无头无绪的失望。她报后悔去找了仲 华。事情弄得明明白白总是不好,应该让它蒙上一层雾气,模模糊糊,似是而非, 这样她多少可以保留一点梦幻,一点希冀,一点向往。她真傻,一个幼稚可笑、不 顾一切的傻女学生。 她想跟谁谈谈这一切。猴儿吗?他会从心底里同情她,可是她没有权利以此戳 痛他的疼处。要么小金子?她是写小说的,懂得这些。她太懂了,她那把无情的解 剖刀会撕开所有表皮,弄得人无法忍受是现在眼前的一切。不能去找小金子。 才思敏捷的日子过去了,现在游深常常显得迟钝和笔拙。她上课时会整段整段 地位下笔记,看书又会看得不知所以然。 悲哀?是大海。 快乐?是大海里的珍珠。 当我将它从海里捞出,也许就在中途毁灭。 她以自己的全部心给领会和接受了裴多菲的这首诗。 她莫名其妙地爱上了校园后面那片浩荡的湖水,总是独自跑到湖边去坐,不过 不是在傍晚的"黄金时间",而是在中午,在所有学生午睡的时候。她可以独自享有 这一片湖水,这整个世界都是属于她的。 有一天,太阳当空,湖水泛金漾银,潇潇坐在山坡下的树荫里,对着湖水,在 默记当代文学史的复习提纲,忽然觉得视角里进入了一双男人的腿,她惊讶地抬头 望上去,觉得这人的面孔好熟悉。她总像在哪儿见过他。 "你找了这么一个远离尘世的地方!"他微笑着对她说。 好听的、抑扬顿挫的普通话,象朗诵,象演话剧。哦,对了,他是话剧队的, 是那个--麦克白!长了一个沉重的额头的"麦克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