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声 安子一个人垂首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 他身上穿着雪白的亚麻色休闲服,头发梳理的丝毫不乱,镫亮的皮鞋擦得一 尘不染。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小银子和他的婚纱照,照片上的小银子是那样的 漂亮,气韵优雅,清丽如兰,她的身体紧紧的依靠在安子的身上,靠得是那么的 紧密,那么的柔惋。 她知道,对一个女人来说,在这个世界是没有什么依靠提供给你的,所以, 聪明的她造就了安子,让安子从此成为了她的依靠。 而安子,却最终有负于她的依托。 安子静静的坐着,两眼深切的望着小银子的照片,眼眶不由得湿润了起来。 门无声无息的开了,周秉义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光彩照人 的柯红印:“张董?”他轻轻的叫了一声,惟恐惊忧了安子的哀思。 安子一动不动,周秉义又叫了一声:“张总,奠基仪式就要开始了,大家都 在等着你呢。” 安子唔了一声,让周秉义扶着他的胳膊站起来,柯红印把一只饰着彩带的红 花替他戴在胸前,然后三个人缓慢的走了出去。 门外是成州商学院的广场,地面上已经用泥土围成了一个圈,土圈中央是一 块石碑,石碑上刻着:成州大学园区奠基仪式几个字。当安子出现的时候,现场 那些衣冠楚楚的人士都把头扭了过来看着他,几个参加奠基仪式的官员走了过来, 上前和安子握手,相互介绍。安子得体的微笑着,与他们握手,交流着相互的熟 人近况,偶尔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这就是人在江湖了,无论他心里的悲恸有多 么的强烈,但象这种权贵云集的场合,他必须克制自己内心的情感,按照大家所 希望的那样演好他现在的角色。 当年他是一个小混混,那个角色他演得棒极了。而现在这个实业家的身份, 对他来说同样的如鱼得水。 他们向奠基现场走了过去,前面,是一由一支职高提供的女子军乐队,漂亮 的女孩子们穿着雪白的军礼服,奏出欢快的乐曲,这些正在成长中的孩子,她们 无忧无虑,蓝天白云之下的纵情高歌就是她们的追求。可是对于安子来说,那美 好的一切,距他是何等的遥远啊! 他正步入颠峰,也就是说,他的时代已经结束。 前面是黑压压的人群,排列着整齐的队形,这是成州大学新招收的三千名学 生,他们还年轻,对走在台上的成功者还缺少足够的敬畏,或许青春无敌的说法 仍然在误导着他们,除非他们经历过炼狱一般的磨练,否则的话,他们的价值并 不会高过他们脚下的尘泥。 来自北京的客人进行了礼节性的讲话,学生们礼貌的鼓鼓掌,然后是省府的 一名官员,最后轮到了安子,他的心情突然激动起来,在这样一个位置,高中尚 未毕业的他面对着三千莘莘学子,他真的做好了准备了吗? 他迈步走上前去,目光掠过那些稚嫩的面孔,有谁真的可以引导这些年轻人 吗?他不知道,但是他必须说出几句他一直想要说出来的话: “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个时刻,我们迷失了自己的方向,无法确定自己处在一 个什么位置,我们所选择的并不是我们认同的,也就是说,我们无法把握自己。” 安子开口说话了,他身后的官员们骚动起来,周秉义大吃一惊,安子没有按 照他准备好的讲话稿讲,而是信口胡说了起来,这是件无法预料后果的事情,可 是他无法上前阻止,只能装出镇定自若的样子,听着安子疲倦的声音继续说下去 :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我们需要引导,但叛逆的力量是如此强大,总是让我们 忽视我们内心深处的声音,我们不由自主,我们身不由已,我们迷失在形形色色 的畸形力量之下,我们冲动,我们越轨,我们以对现行秩序的挑战试图证明我们 的力量,主张我们的权利。对抗的过程是如此的漫长,以致于我们迷陷在这种对 抗之中,而忘却了对抗的意义与源由,迷失了我们行进的方向。”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一种力量能够让我们正视我们自己,那就是人世间最 无可保留的爱与信任!”安子竖起一根指头,加重了语气,继续说道:“我们可 以无条件的信任我们的亲人,那些曾经与我们共同经过患难,共同品偿过生活的 苦涩与艰幸的家人,朋友,还有爱人。这种信任的力量强化了我们的责任心,我 们在获得信任与爱的同时,也必须同样的付出,这个付出的过程就是我们奋斗的 历程。除非你意识到这一点,否则的话,你仍然未能把握好你自己。” “奋斗的历程是你生命成长并丰富的开始,但对这个过程你千万不要掉以轻 心,数不清的诱惑在等待你,如果你失去对责任与信任的把握,你仍然会迷失… …” 说到这里,他讲不下去了,现场一片混乱,前面的学生使劲的鼓掌,但并不 是鼓励他继续讲下去,后面的学生趁机吹起口哨,充当司仪的周秉义急忙跑过来, 想扶着安子下去,但是前排一个满脸热切的男生的喊叫,引起了安子的注意。 那个男生在喊:“张董事长,能不能告诉我们大家,你是如何掘到你的第一 桶金的?” 听到这个问题,安子站住了,推开周秉义,看了看那个男孩子。男孩的目光 是如此的狂热与自信,一瞬间安子产生了错觉,以后站在台下的那个孩子是苏志 刚。安子眨了几下眼睛,才挥开这个幻觉,他的目光变得温和起来,以一种长辈 的慈爱,宽容的看着这个孩子。 对这些孩子他实在是太了解了,如果有人告诉他们说,除非践踏他们心中最 有价值的德品与行操,否则就不会获得成功的话,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这样做。 安子就是这么走过来的,除非失去,否则你无法知道什么才是最为可贵的。 他决定把自己的生命经验告诉这个孩子,这些是用他的青春与鲜血换来的,只有 他自己才知道这种体验与经历对这些成长之中的孩子们来说,有多么的重要。 他开口说道:“当然可以,我的第一桶金,是在九年前的一个夜晚,那天晚 上,我独自在街头游荡,不知道自己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感觉到血管里的鲜血在激涌,这种力量驱使着我不停的寻 找,不停的奔波,然后我遇到了一个人,一个吸毒者……”他动情的讲述起在九 年前遇到小银子时候的情形,讲述完之后,面对着少年那双说不尽失望的眼睛, 他补充道: “一点没错,那是我在我的人生路上掘到的第一桶金,对他人的关爱与信任, 正是这种力量引导我一步步的走上了正途,但也并非是一帆风顺,另外一种畸形 的力量影响了我,削弱了我们之间相互的信任与关怀,这导致了我们整整四年之 久不得相见。但是最后,关爱与信任仍然起到了主导作用,正是这种力量促使了 我们再次的相逢,并从此认识到了我们自己的错误与软弱,从那时起我们再也没 有迷失过自己。”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一桶金不是钱,永远也不会是。它是你生命中爱 的力量的凝聚,是你对你家人与朋友关爱的体现,除非你拥有了它,否则,你就 会永远的与成功相隔膜,不管这种成功距你是多么的近,但咫尺天涯,你或许要 花费一生的精力,却仍然无法抵达。” 说完这句话,安子就被一群人拖下了主席台,所有的人都在用宽容的眼光看 着他,默许了他做为一个成功人士的特权。周秉义小声的问了一句:“张董,没 事吧?”安子瞟了他一眼:“有什么事,我不过是想说两句话而已。”周秉义急 忙赔笑道:“张董你要是想说的话,就跟我们说好了,我让红印过去替你料理一 下家里的事情。” 安子摆了摆手,意思是说没这个必要,然后他站在了奠基现场,与几个官员 拿起做工精致的铁锹,做出铲土的姿式,让电视台把摄像完成,在这期间他很是 配合,完美的演完了他的角色。 仪式举行之后,周秉义在现场脱不开身,柯红印送他回了家,到了门口,他 挥手打发这个变得越来越漂亮的女人离开,而他却没有回家,而是独自驾车驶上 了长街。 家里已经没有人在等待着他,他又何必回去? 他开车去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赵钜的家。 当他走进门的时候,赵钜正穿着背心裤衩,拎着一只花洒从后角门走过来, 见到他一怔:“安子兄弟,怎么今天这么有空儿?” 安子静静的看着赵钜,好长时间,才说道:“赵哥,我有些话,想对人说, 可是他们不让我说,我只好找你来了。” 赵钜脸上的肌肉抽搐了起来:“安子兄弟,我知道,我太知道了。小银子的 事儿,你恨我吧,我真的很抱歉,我没有办法啊,安子兄弟,你知道多少兄弟在 等着我吃饭,我不拼不斗,即使是明知拼争也无益,可我还是没法子放弃啊!” 安子走过去,站在赵钜面前:“赵哥,我只想问你一句,象这种痛苦,你经 受过没有?” 赵钜脸上呈现出极度的痛楚:“安子兄弟,怎么会没有?怎么可能没有?” 他突然激动的拉住安子的手:“安子兄弟,你进来,咱们哥俩喝两杯,让你也听 一听我的痛苦,我和你一样啊,在心里憋了好多年,多少次我实在是憋不住了, 再不让我说话我就要疯了,可是他们仍然不让我说。我的角色早已固定,我必须 按照角本上写好的台词一句一句的表演,好多时候我怕得不行,甚至连在梦中都 会惊醒,可是当我醒来,我还得强迫自己做出一副强者的姿态,没办法,这个世 界上人的力量太软弱了,他们需要对强者的依附增加他们内心的自信。如果没有 强者,他们就会塑造出一个来,我和你,安子兄弟,都是被这种力量逼出来的啊! 兄弟,你不走到今天这一步,又怎么知道这世上究竟到底谁是大哥呢?” “我知道,我知道,”安子连连点头:“赵哥你说的话,正是我想说却不敢 对人说的啊。” 跟着赵钜身后,他脚步蹒跚的进了房间,他那年轻的身影,在这时刻竟显得 如赵钜一般的苍老。 (全文完)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