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抱不平,初恋谢幕 半个月后,王向东有了平生第一辆28寸的“永久”自行车,简称“二八永久”, 花了198 元,几乎透支了他半年的工资,就这,还是靠老刘师傅给争取的指标, 送了礼才拿到车票的。王向东珍惜啊,苦练了三天,终于掌握了驾驶技巧。 这天上午,下了夜班的王向东没在单位耗闲事儿,骑上自行车出了厂,半路 上先在丰子杰刚上班的五金合作社晃了一圈,聊几句闲话,主要是让丰子杰看看 他的坐骑,然后直接冲向学校,闯进去,先在操场兜了一遭,双手脱把还唱大海 航行靠舵手,受足了孩子们羡慕的眼光,这时银铃般一声喊,他立刻一抓把,拧 头向米彩儿的方向骑去。 先观赏了一遍自行车,米彩儿欢喜地告诉他:“我的工作也要有着落啦。” “是吗?我说过天无绝人之路嘛,嘛单位?” “副食店,就学校边上那个永红副食店。”对女孩子来说,副食店可是不错 了,王向东刚要高兴,米彩儿又说:“不过还没定死,黄主任说有好一大帮人想 往里钻呢,不过他想照顾我们有数的几个人,但也要挨个审查呢。”黄主任是校 “革委会”的领导。看王向东脸色有些沉,她又赶紧补充道:“黄主任说了,这 次不看家庭出身,主要是审查个人的思想觉悟。”王向东放心了,说那你没问题。 米彩儿汇报说;“咱们班一共就剩四个人没分配了,连大罗都去了环卫,李 爱国参军了,最光荣。”王向东不服地说:“到哪都是建设新中国,当兵上班都 一样。”米彩儿说我这些天天天读毛主席的书,真怕到时候通不过审查啊。王向 东说你就树立排除万难的思想,一定能过关,古代的老太婆还能把铁棍儿给磨成 绣花阵呢。我看黄主任的水平也高不到哪去,他还未必能难倒你呢。米彩儿受了 鼓舞,笑得灿烂。 王向东说我等你好消息了,顺便告诉你个事儿——过几天我们家就先搬到厂 子边上住了,单位给受灾职工盖了一溜临建房,离这里也不算远,骑车也就半个 钟头。米彩儿说那我可不好找你了,王向东说没事儿,等这里的房子盖好了,我 们就搬回来,我爸还舍不得老邻居呢。我想好了,等我们都上了班,再过两年咱 就结婚得了。 米彩儿红了脸,轻拉一下他胸前的人头像章说:“你也太急了吧,咱还小呢。” 王向东说过两年不就大了嘛,咱都生米煮成熟饭了,还耗什么呀,哪天再弄出成 果来,就不好看了。 米彩儿气恼地给了他一巴掌:“刚上了几天班,就学得这么坏!”王向东又 憨憨地笑,说你一上班就知道了,单位里那些老娘们疯着哪,想学好都不给你机 会。 傍午时候,王向东驮着米彩儿,送她回筒子楼旁边的临建房。王向东骑在新 车上,一路上哼着歌,春风得意,米彩儿则一手紧抠着车后架,一手小心地抓着 他的衣服,他说了几次要她搂住自己的腰,她也不敢放肆,就这样,半路上还有 些小孩崽子起哄呢,羞得米彩儿几次想跳下去自己走。二十年后,王向东看见街 上那些搂腰抱胯的年轻人,只羡慕得对米彩儿乱骂,说要在咱们那时候,全他妈 抓进监狱里去,整个就是满街耍流氓嘛! 不到一个礼拜,米彩儿就去了副食店,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王向东,他还 是先听丰子杰说的。丰子杰说老三你跟米彩儿散了吧,王向东说凭什么呀,我们 好不容易等到今天。丰子杰说;“咱都是哥们儿,我也不能瞒你,省得你将来怪 我——这米彩儿的工作来得不正路。” 怎么了?王向东听得有些上火,他就讨厌别人拿他跟米彩儿的关系开玩笑。 丰子杰说:“我早就告诉过你,资产阶级阵营里的人信不住,为了到一个清 闲的单位上班,米彩儿楞跟黄主任睡了觉,你说这样的女人你还能要她吗?” “你他妈看见啦?!”丰子杰的领口一下子被王向东抓在手里,王向东的眼 睛里喷射出愤怒的火焰来。 丰子杰惊诧一下,一把把王向东推开,抻了一下脖领子骂道:“你他妈真是 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没看见又咋啦?你真傻假傻呀,你也不想想,那么好的工作, 凭什么就轮上她了?我哥还为革命献身了哪,她凭啥?我这是怕你吃暗亏,才告 诉你一声,要不这样,你将来得叫多少人在背后笑话?操!” 王向东懵了,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来。愣了几秒钟, 气急败坏地跨上自行车,向副食店飞去。 “米彩儿,给我出来!” 王向东冲穿着白色工作服的米彩儿大喊,米彩儿惊了一下,刚要笑,看见外 面一张黑脸不象玩笑的,赶紧跑出来,心神不定地望着他。 “上班了?” “第二天,还不摸门儿,没来得及告诉你呢。” “你够牛逼啊,这么痛快就通过审查啦?” 米彩儿脸色一变:“王老三你咋说话,吃错药儿啦?”王向东奋力把“永久” 一支,直视着米彩儿追问道:“黄主任那流氓是怎么审查你的?为什么这个岗位 不给别人单给了你?” 米彩儿突然一愣,脸腾地就涨红了,大眼睛扑闪一下,洋溢着泪花道:“好 啊王老三,我明白你想到哪里去了!亏你想得出来!我算瞎了眼啦!”说完猛一 转身跑了进去,王向东大叫起来:“你给我站住!不说清楚了别想走!” “我跟你说不着!就算我是右派的闺女,也轮不到你来审判我,你可以看不 起我,你不能侮辱我的人格!” 可能米彩儿的话在当时有些前卫了,那时候是不时兴讲究人格的,当时副食 店里的人都出来了,问发生了什么事。米彩儿已经哭了,跟谁也不说话。一个宽 脸庞子的中年妇女走出来质问王向东:“你是哪个单位的?你们领导是谁?” “跟你汇报不着。”王向东一边推动自行车,一边冲里面喊:“米彩儿,这 个事你不给我说清楚了,我找你们家后门去!” 米彩儿突然冲出来哭喊道:“王老三,我跟你一刀两断!” “你敢!”王向东脖子一横,猛地一蹲车把,咆哮道:“一刀两断也得先把 问题交代清楚!” 转头王向东就奔了五金合作社,告诉丰子杰这个事儿没完没了,晚上就掏黄 主任老窝去,醋打哪酸盐打哪咸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丰子杰说为个女的,值吗? 王向东说你干不干吧。 干。丰子杰说,脸上带着一种茫然又神圣的光彩。 晚上,王向东是十点钟的班,吃了饭就开始等丰子杰,外面一喊,就去了, 一看还有个大罗,王向东说够意思。转了个弯,摸到黄主任的家门口,喊两声, 黄主任出来了,还没过话,就让丰子杰给封了眼,几个人一咋呼,黄主任有些傻,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啊,黑咕隆咚地挨了扁也真是没辙,心思一动,急忙问:你们 是哪一派的,别打了自己人啊。王向东一拽脖领子,把黄主任拉进旁边空闲的危 房里,摸着黑先踹倒,才告诉他:“我们是井冈山战斗队的!”提前他们就商量 好了,要用筒子楼的名义审黄主任。 黄主任说我听着声音耳熟啊,你别是王老成家的三儿吧。王向东又是一脚, 说我他妈还就是王老成呢,你长的什么鸡巴耳朵?丰子杰说崩废话了,谈正事。 “说吧,为什么把副食店的指标给米彩儿?她给了你什么好处?” “人家政治上要求进步,考核过关了啊,你们……” 大罗捣过去一拳道:“甭说我们,说你!你是不是把米彩儿给睡了?” 黄主任努力挺一下腰板说:“胡说!我能那么没觉悟吗?妈的你们也甭装神 弄鬼啦,我听出来了,你不就是罗小二吗?你一吸溜鼻子我就听出来啦!什么他 妈井冈山,我看你们都是永向党那拨的!滚!我这就找你们家大人去!”黄主任 发疯般一通扒拉,从几个人的拉扯里突围出去,丰子杰踢了大罗一脚:“关键时 刻你他妈吸溜哪家子鼻涕!”“都快流嘴里去啦!”大罗无辜地争辩道。 王向东却在黑暗里一阵彷徨,看来,米彩儿这个事还真不好说清呢,弄不好 就冤枉了她。正踌躇着,王老成雷鸣般的叫声在黑暗里爆炸起来;“老三!老三!” 王向东溜出小黑屋,仓皇地跟另两个家伙道了别,三拐两拐,摸到家门口, 悄悄开了车锁,高喊一声“我加班去啦”,窜上自行车一路狂奔,把王老成的叫 骂声越甩越远。 转天早上,王向东正在车间的休息室里打盹,就让“破水管子”师傅给踹了 起来,一仰脸,王老成正在门口站着,铁青着脸。刘师傅道:“又惹你老子生气 啦,锛哪块儿啦?” 王向东谨慎地向后挪一步,交代说:“我把学校的革委会主任给揍了。” “嚯,你玩大了,象我徒弟!嘿嘿。” 王老成阴沉着脸,当着老刘的面问:“废话少说,你跟老米家那个闺女是咋 回事儿?”王向东刚要狡辩,王老成喝道:“甭拽词儿,小杰子和鼻涕泡儿全交 代啦!好啊你,背着我闹革命啊?” “他们瞎掰呢,我就是打抱不平,看姓黄的做事不地道。” 王老成大手一挥:“给我打住!跟你爹我玩造型是吗?不地道的人多啦,你 管过几个?要不是碍了你筋骨儿,你能出头?姓黄的该不该打我先不管,这个事 算过去,不过你以后少跟米家闺女往一堆凑,叫我堵上我打折你腿!” 老刘一看外面有人拔头,先劝王老成去上班,回过头来笑道:“臭小子,玩 上自由恋爱了?婚姻大事啊,你个毛孩子懂个屁,等过些日子,师傅给你找个门 当户对知根知底的。” “您别听我爸白话,哪挨哪的事儿呀?有枣没枣就弄个杆子乱扒拉。”王向 东梗着脖子出了休息室,他心里还惦记着米彩儿呢,这个事不能就这么迷糊着过 去,要是真冤枉了她,他去磕头都成,要是她真的对不起他了,他宰了她的心思 都有。 还没来得及去找米彩儿连道歉再摸底,王家先暂时搬进了单位的临建房,房 子还没归整好,国家就出了大事儿——那一年从天上往中国掉了三块大陨石,继 朱老总和周总理之后——老人家毛主席逝世了,举国悲恸,刘师傅哭得直跺脚, 说这下中国可咋办啊,没有毛主席中国可咋办啊!大海航行得靠舵手啊!王向东 本来没有什么太深的感触,别人戴黑箍也跟着戴呗,眼泪是没有的,不过也被刘 师傅闹得有些茫然起来,是啊,新中国是不是要完啦?一时也没心情去想米彩儿 了。 过了半个多月,全国人民开始化悲痛为力量大干社会主义的时候,米彩儿正 站在副食店门口,一边往外退着步,一边给里面指导着:“右边低了……哎,再 来点儿……又左了,停,正好。”里面一个中年女人正往马恩列斯毛的画像旁贴 《你办事我放心》,华国峰主席正坐在毛主席侧面,憨厚地冲老人家笑着,女人 一转头,突然诡秘地一斜眼儿:“彩儿,找你的吧。” 米彩儿下意识一回头,有些吃惊地愣了一下——门外,王向东正戴个绿军帽 笑着。米彩儿咬了下嘴唇,没吭声,径直向店里走去。王向东喊道:“咪咪?” 米彩儿没回头,直通通站进柜台里面。王向东追进去,说你出来一会儿,聊聊。 “没啥可聊的。”米彩儿的脸挂了霜。旁边的女同事倒先笑起来,推一把米 彩儿:“聊聊就聊聊呗,他还敢吃了你?” 王向东说;还是大姐眼光好,一看弟弟就不是旧社会。那人笑起来,说啥叫 旧社会啊?王向东说“吃人的旧社会啊”,那人哈哈两声,又推米彩儿:去吧去 吧,是旧社会咱也不怕,新社会能怕他旧社会吗? 米彩儿负气地说:“就是他!把黄主任打了,他给我找多大病啊,我还跟他 聊什么聊?”女同事一听,也皱起了眉,转而数落王向东:“兄弟这就是你不对 了,你一犯混,把我妹妹可给糟蹋得够戗,差点就自杀啊。再说那黄主任是好惹 的吗?要不是赶上老人家去世,非到你们单位讨个明白不可,你还有脸跑这里来? 不过——”女人又说给米彩儿;“不过这也说明一个问题,嘛问题呢,说明这小 子他还是真在乎你,对不对?” “嘿!”王向东醍醐灌顶般猛一跺脚,恨不能握住那女人的手:“大姐,今 天我算遇见明白人啦!彩儿,你听听,大姐说得多到位,我这人啥狗脾气你也不 是不知道,给次机会啊。” 米彩儿抿着嘴,不动。女同事被王向东可劲一捧,精神头儿更大了,生生把 米彩儿拽起来,推了出去,米彩儿已经动心,借个台阶就和王向东站到了副食店 外面,背靠着“以粮为纲”的标语,闷头不看王向东。 北方的秋天,在城市里并感觉不到成熟的气息,有的只是一些萧条,街上偶 尔会有拉着革命条幅的宣传车呼啸而过,人们已经见多不怪了。王向东抽着烟, 先跟米彩儿沟通了一番,米彩儿的气显见得小了不少,脸上开始有笑模样。王向 东说;“我给你带了礼物,等发了工资,再给你买条沙巾,我们厂门口有个商店, 卖红沙巾,还有的确良跟灯心绒哪,挑三拣四,准有你喜欢的,布票我都准备好 啦。”米彩儿白他一眼,假装不屑地说:“用你讨好?”王向东已经憨笑着从后 车架上取下礼物:一套崭新的“毛选”,用红布条十字插花系得牢靠。 说了几句贴心的,米彩儿开始正色道:“老三,咱的事儿,大爷大娘知道了 不?” “先不管那套,咱俩好就成!” “那不成。”米彩儿认真起来,把“红宝书”往怀里一搂,说;“我家成分 不好,你家里要不同意,咱也不会有什么幸福,这事儿必须得说清楚,再不能糊 涂下去了。” 王向东不耐烦起来:“嘁,都什么年代啦,我还不如人家小二黑吗?”米彩 儿谨慎地看看周围,小声嘱咐他别乱说话,现在写那故事的都已经“黑”了,可 不许胡找榜样。王向东说反正我娶定你了,现在咱都工作了,有自主权了,就是 找到组织上,他们也的支持婚姻自由啊。米彩儿固执地说:“反正你爸妈不同意, 我就不进王家的门,以后受婆婆公公的气啊。” 说了半晌,没有结果,两个人都有些郁闷,王向东也没找到茬口解释和黄主 任的事,当然也不能进一步落实米彩儿究竟是如何得到这份工作的,只敷衍地鼓 励了米彩儿几句,骑上车,落落寡欢地走了。 时间不长,平地一声惊雷起,王张江姚“四人帮”被粉碎,文化大革命宣告 结束,迷迷瞪瞪欢天喜地一片乱里,“王向东同志”收到“革命战友”米彩儿的 一封信,说她已经“考虑成熟”了,她说他们的结合是一种时代的错误,也许分 手才是最好的选择,她祝愿他能够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茁壮成长。看日期, 是粉碎“四人帮”前一天的。 王向东火速去找米彩儿,永红副食店的人说调走了,去哪里?不知道。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