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帝国 不知是何迁心急,还是“威宁”真的讲求“效率”,王向东他们回来仅仅三 天,那辆走私“尼桑”的手续就“补办”好了,刘帝也从何迁这里帮他表哥提走 了两万五千块的“劳务费”。至于那辆“奥迪”,虽然王向东一再说手续齐全, 何迁还是找交通局的“朋友”鉴定了一下,对方说没问题。 王向东后怕地说:“妈的万一看出问题怎么办?” “问题对咱们不叫问题,叫漏洞,是漏洞就抓紧弥补啊。”何迁坦然地说: “这哥们儿是李爱国介绍的,负责车检这块儿,跟咱关系特铁,看出毛病来肯定 第一个告诉我。” 王向东笑道:“那我就放心了,你把后方的工作做得越瓷实,我在前线越有 底啊,没有不敢要的东西啦。” “别给我往回带活人就成。” “死人你要?” “别说那不吉利的,做这种生意得忌口,我正准备过几天弄个财神加个菩萨 呢。” “那叫请。” “请就请。” “咱的事也办利落了,啥时候去辛留屯?” “我比你急,电话已经打完了,明天就走,你准备准备,要是谈得愉快,就 呆两天。” “你真相信能从几个老农那里取回真经来?” “不管怎样,咱得承认人家有比咱牛气的地方,没有经可取,沟通沟通感情 也不错,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他们呢——他们欠我的。” 何迁这样说的时候已经很坦然,当年在“鸿来顺”饭店偷唐国强皮包留在心 里的阴影,他已经努力地让它消除到最低,既然大家一口咬定是他帮助、挽救了 整个辛留屯,他自己为什么还含糊着、怀疑着呢? 日程既定,转天一早何迁就安排好公司的工作,带着两辆车和王向东、楚正 宽上路了,随行的还有个办公室的文秘,一个新招聘来的中文系大学生,女的, 叫祝小蝶。 一路上,楚正宽开着前面的“奥迪”,嘴不闲着,好象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去 过辛留屯一般,喋喋不休地介绍屯子的情况,说到老书记,他更是仰慕不禁: “这张书记厉害啊,人大代表,中央的路子都横通,九河在他眼里算屁呀!市里 请他开会他还得看看自己有没有时间有没有兴趣呢。” 何迁笑道:“其实那老头挺朴实的,那年请我喝酒还喝高了哪。” “咳!”楚正宽赞叹道:“那是当年,现在人家架子可大啦,就他那办公楼, 门口的警卫都别着枪,二五眼人想进去休想,跟中南海似的。” 王向东笑道:“那你见过他几回?” 楚正宽坦诚地说:“一回也没见过,咱没那档次。我谈业务也轮不上找他, 现在连唐国强都不怎么接见我了,不是前几年他拎着酒瓶儿求我帮他们推销钢材 的时候啦。”大家一笑,楚正宽说:“别说我,连县里市里的一般领导去了,张 书记都不见,说不跟那些要素质没素质要能力没能力的烂人瞎耽误工夫,这些当 官的对他是又恨又爱呀——人家真能给税务局创成绩啊,牛逼牛得有理。” 何迁咳嗽一声,说:“楚经理,到了辛留屯,咱的口头语都得收敛着点儿啦。” “那是,公司形象啊。” 王向东回头看看后面的车子,笑道:“何总,那小蜜还够正啊,你亲自挑的?” 何迁说你少来吧,“什么叫小蜜?那叫文秘。我更看中的是她的水准,她漂 亮只是赶巧了,不另加分。” “你出来带着她,我凤妹子不吃醋?” “都象你那么没水准?” “咳我说你们到底准备啥时候领执照?”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乱操心的,整天为个女人的事墨墨迹迹。” “狗咬吕洞宾啊你!你小子是不是想玩弄我妹子的感情?看上后面那个了?” 何迁看一眼呵呵发笑的楚正宽,正色道:“老三你给我捏死,再胡说八道, 等到了屯子里我先叫唐国强去钢厂拿电焊把你的嘴焊上。” 扯着淡话,一晃就过了两个小时,楚正宽忽然说:“快到了,看前面那大气 球!” 前面的天空里,果然悬着一个大热气球,再近些,已经能看清飘带上“辛留 屯农工商总公司欢迎您”的大字,王向东感慨道:“够客气啊。” 楚正宽笑道:“不是给咱预备的,这气球飘了两年了。” “人家这叫广告。”何迁说。 渐渐地已经能看清屯子边上的工厂了,路旁不断闪过的的饭店、旅社和隆隆 往来的大货车,也显示着这里的繁荣。楚正宽边开车,边不由自主地当着向导: “看左边,这个钢铁厂后面就是居民区,一水的四层楼,面积都是一百多平米的, 普通居民啊!再往里就是别墅区,八十多栋小楼儿,住的都是功臣,妈的这里就 是实际,谁的贡献大就给谁别墅,有时候一个经理的年终奖金上百万!不象国营 企业那么操蛋,还得论资排辈儿,年轻人再有本事没有工龄也不管用,统统没前 途,那些老棺材瓤子就是站着茅坑不拉屎也不带挪挪屁股的,谁也舍不得手里那 点权利啊。你再看看人家这里……” 何迁突然喊到:“停。” “啥事儿?”楚正宽边问边把车靠在路旁,车子已经到村口了。何迁下了车, 望着高高耸立的大牌楼上“辛留屯”几个字,又看看牌楼两侧威风凛凛的两只大 石狮子,说:“这个够威风,很有农民爆发户的特色,呵呵,咱叫小祝给留个影 吧。” 楚正宽无所谓地笑道:“这算什么,呆会儿到了里面,您还不把相机给拍爆 了?” 说着话,还是留了个影。何迁端着“大哥大”给唐国强打了个电话,通报说 自己到了,正在村口。 没过五分钟,前面忽然一通暴烈的鞭炮和锣鼓声,紧跟着驶出一串以“奔驰” 为首的轿车编队来,何迁打眼一望,嚯,足有几十辆,能看清车标的都是高级进 口车。 王向东确定道:“这回象是奔咱们来的吧?” 说话间,唐国强已经从“奔驰”里下来,几乎是扑过来紧握住何迁的手,来 回晃着手:“可等到你啦!”然后冲后面的人高呼:“乡亲们,这就是我们屯子 的大恩人——何迁何总经理!”当即是一片欢呼、掌声和锣鼓鞭炮的大合奏,农 民式的热情让何迁一下子有些不适应。 唐国强又一一跟何迁的几个随从握手寒暄,然后迫不及待地招呼何迁上了他 的车:“张书记听说你来,专门推掉了两个参观团的见面会,特意留在办公室等 你!” “无比荣幸啊。”何迁想起在车上楚正宽对老书记的介绍,说这话时几乎是 有些发自真心了。 辛留屯整个被大大小小的工厂包围了,更象一个小小的工业城,不过,进了 村,她核心部位的严整规划叫何迁又是吃惊不小,高耸的宾馆、办公楼、居民区、 别墅群,加上宽敞洁净绿树成荫的马路,让人恍惚来到了一个乌托邦式的样板城 市。 何迁很诧异自己以前居然没有留意到有关辛留屯的新闻,据楚正宽说,这里 可是全国都有名中央都挂号的典型啊,何迁相信这只是因为自己太轻视农民的缘 故,所以有关他们的消息才被简单地忽略掉。而今天,他堂而皇之地来参观、取 经,也的确是包含了自己的苟且的想法:他希望能从这里得到机会。毕竟,如果 没有他当年的“恩泽”,没有那两万八千块钱,就几乎完全不会有今天产值上亿 的辛留屯的存在。 车子向前开着,何迁一边看,一边逐渐“端正”着自己的心态,使自己更象 个施恩不图报的坦荡君子。 奔驰车路过一条繁华的商业街前,何迁被街口侧立的一爿巨大的“九龙壁” 吓了一跳:不是到天子脚下了吧? 唐国强显然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只随意地指指街口说:“这条街叫香港 街,我们全村八千多人加上一万多外来打工人员,想买什么,这里应有尽有,回 头你们参观参观就知道我没有吹牛了——好,前面就是我们集团总公司的办公楼 啦,张书记也在这里办公。” 看前侧方向,宽敞的停车场后是一栋只能用“金碧辉煌”来形容的四层办公 大楼,隔着马路,对面的开放花园前立着一组“桃园结义”的石雕。何迁一时很 难找到一个确切的词来概括自己的感受,脑子里除了羡慕景仰,似乎还有些混沌 似的。 下了车,才意识到刚才在村口的欢迎队伍已经散去许多,最后跟进公司“大 院”的只有不足十辆轿车,估计其他那些车辆只是临时从各单位抽调过来壮门面 的。 楼口果然有两个穿制服的警卫,不过腰里好象并没有象楚正宽讲的那样“别 着枪”。 张书记的办公室在二楼,门口没有任何标示,只立着两个西装笔挺的彪形大 汉。隔着几步之遥,唐国强冲他们做了个手势,其中一个大汉立刻进去通禀,何 迁他们走到门口时,里面的大汉刚好开门出来,说:“书记有请。” 何迁本来做好了一手准备,心想这老书记一定会迎上来握紧他的手连连感慨, 自己到时候就要表现得尽量有君子风范,争取给老书记留下一种今非昔比的良好 印象。不料壮汉侧身站过门边后,里面并没有别的动静,不觉略略有些失落,加 上一进楼就有种进了黑帮总部的感觉,何迁等几个人的气势一下收敛了许多,不 自觉地谨慎规矩起来,惟恐草率不周惹主人生气或轻视。 进了门,才发现里面是个大套间,这正对门的外间简直就是个小型花园加迷 你会议室,侧墙上贴着两行镏金大字:没有共产党,就没有辛留屯。 唐国强急行两步,抢在前面敲了下里面那间虚掩的门:“书记,何总来啦。” 里面恍惚应了句什么,唐国强赶紧招呼何迁他们进去。 何迁一进屋,立刻又惊了一下,里面居然是一间至少四十平米的大办公室, 一面墙整个是个大书柜,里面摆满了书,许多书横在柜子里,或夹着书签,或打 开着,整体上散乱又仿佛是刻意布置的,使他一下子联想到报刊上登载过的毛泽 东的书房。 这一切当然只是下意识用眼睛的余光看到的,因为他不能不首先注视那位本 该“朴实”的“老书记”。略显瘦消的张书记一边招呼看座,一边急急地在纸上 写了几个字,好象正在批示什么重要文件,又不得不先放下来应付眼前的事情。 “张书记真忙啊。”何迁看张书记摘下了老花镜,先赞叹起来,他奇怪自己 的语调怎么会突然带上了几分阿谀。 “唉,一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啊。”张书记感叹着,身子已经移出办公 桌,何迁见状,赶紧站起来,预备上几分谄媚一般的笑容,一边笑一边就悔恨了 :怎么搞的?妈的,身不由己似的! 张书记脸上的肌肉似乎好久不曾练习过了,笑得有些古板,不过这并不妨碍 他的真诚:“失敬失敬啊,小何,本来应该到村口迎接你们的。”边说边伸过手 来,何迁赶紧接住,感觉着对方握力的大小给出了适当的回应。张书记看上去骨 架堪称嶙峋,手却矛盾地柔软着,握手的力度微小,却不敷衍。 张书记跟王向东等几人也一一握了手,没有寒暄,分宾主坐下,何迁刚要吹 捧两句,张书记先偏头跟唐国强道:“国强,今天你就把手头的事都放放吧,全 力以赴陪陪小何,叫上办公室的小马,一起带他们走走看看,啊?” 唐国强点头答应,张书记又对何迁道:“小何啊,我的胃口不好,中午就不 跟你们喝酒啦,下午呢,北京还要来几个教授和经济学家,我得接见接见,就让 唐总陪你们吧。” 何迁一边体谅地说“工作重要工作重要”,一边深感失落,甚至生出了几丝 被羞辱的感觉。 张书记热情又冷静的态度使何迁显得被动,这和他设计好的火热场面落差太 大,何迁直感到落寞、尴尬甚至恼火,他觉察到张书记似乎并不再把那两万八千 块钱当个事儿。而他自己也开始感觉可笑:难道要让人家承认对于辛留屯的发展 他何迁比张书记的功劳还大吗?而且,如果人家知道了他“拾金不昧”的真相, 以他对今日辛留屯的感觉,他姓何的能不能活着走回九河都没有定数了。 面前的张书记,和五六年前到他家里致谢的农村党支部书记判若两人,叫何 迁几乎是完全地不适应。一个农民,一个曾经受恩于人的农民,怎么可以这样? 至少应该继续朴实着,不说感恩戴德,也不该半冷不热叫人摸不着脉吧?妈的就 是爆发户心态土财主意识——愤懑的何迁已经想早些回去了。 直到张书记问起他的状况,他才振作了一点儿,加上唐国强在旁鼓吹,张书 记终于笑着吐口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将来可能还是有合作机会的嘛。” 何迁忙说:“合作恐怕不敢高攀,我们其实是来向老书记取经的。” 张书记居然有些疲惫地说:“呵呵,又是取经,每天都有来取经的人。”言 外之意,是说没看见几个人因为取了几句经也成了佛的。唐国强在旁道:“是啊, 参观团一拨接一拨,逼得我们不得不专门成立了一个接待办公室,这些人书记几 乎是一律不见的。” “哦,那今天我们是特例啦,实在……” 张书记一摆手:“客套话别说了,小何,你是贵客,不可不见,不然人家要 说我们辛留屯忘本了。” 这话叫何迁舒服。他赶紧见缝插针地说:“张书记,其实早知道你们发展起 来了,可我没有成就,一直不好意思来拜访啊。” 张书记眉头微皱,道:“有志气啊,不过单凭这种落伍的志气,在现在的社 会可有被淘汰的危机啊。” 何迁本以为自己说了句讨好的圆滑话,不料被当头教诲了一声,于是赔笑, 问:“我是后生,您要多提携,辛留屯能在您老的领导下创造辉煌,必然有成功 的秘诀……” “秘诀?秘诀对我们做事业的讲,其实就是常识。”张书记把软“中华”一 掐,唐国强立刻又给他续上一棵,一边对何迁他们笑道:“老书记烟不离口。” 张书记吸口烟,继续说:“谁来了,我都不瞒他,今天你小何来,我就更要 多说。” 何迁赶紧挺了下身子,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其实就是四个字:智慧和勇气。”张书记说完,看看何迁,何迁倍感失望, 脸上还不能挂出色来,连连点头,心里说:妈的,看来这趟路是白跑了。 张书记缓缓道:“有智慧才能发现机会,有勇气才能抓住机会;智慧使你的 勇敢有了方向和尺度,勇敢使你的智慧变成可见的力量。做大事业就是冒险,事 业越大,风险越大,什么事最大?当皇帝,所以当皇帝的风险也最大。历朝历代 死于非命的皇帝将近一半,当老百姓就不会这么恐怖,呵。” 大家都附和着笑了一下,没有放肆的张扬。张书记微微一笑,接着说:“皇 帝是不要当了,咱说现实的。智慧不是菜市场里做鬼称的小聪明,不是奸商之奸 啊,智慧是觉悟,是前瞻的能力,是博古通今和先知先觉。尤其在中国,一个企 业家,一个大商人,他必须先是政治家、哲学家,更要通晓人情世故,懂得特殊 环境下的游戏规则。”说到这里,他笑着扬了扬手:“外间那两行金字看见了? 那就是政治和哲学,就是世故和规则。” “您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辛留屯’那句?” 张书记淡淡一笑,冲何迁边上的祝小蝶说:“你是报社的?” 祝小蝶红了脸,笑道:“我是何总的文字秘书。” “那就不要总是记啊记的,回头我给你们带两本我的书走,我的话都在里面。 不过——解释外面这句话的是没有啦,我们从不对外人讲的。” 唐国强笑道:“所以说老书记没把你们当外人,你们也不要记来记去的。” 张书记用烟头指指脑袋:“记没有用,要靠悟。”说完,张书记刚刚高涨起 来的情绪似乎又有些回落,他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转而说:“呆会儿你们参观 的时候可以注意一下,我们这里不悬挂任何人的画像,也不请任何人题词,我们 不搞个人崇拜,不把权威当祖宗供着,我们只相信共产党,感谢共产党。一朝天 子一朝臣,在新中国就不一样了,个人可以犯错误,可以牵连祸害许多跟屁虫, 可党不会犯错误,你说是不是?” 何迁听得有些迷糊,似懂非懂,当时并没有时间细揣摩,只好先点头道: “张书记的经验,不是我一下就能吸收的,我回去得好好消化,万一能有解悟, 一定受益终生啊。” 王向东按耐不住插话道:“张书记真高明啊,我一下就服了,现在是共产党 的天下,谁当了头儿,谁犯了错,都是他个人的,党不跟他背这个黑锅,所以啊, 吊哪棵歪脖子树上都不保险,就跟着党走,谁也不能打倒你,高!” 张书记侧身转着脖子看了眼王向东,笑道:“这是你的个人解释,虽然不严 密,不过也挺有特色的嘛。” 何迁忙借机介绍道:“这是我们的王副总经理,说起来他还是您的老乡呢。” “哦?” “我家老爷子就是从丰收乡进城的。” 何迁补充道:“王总的大姐当年插队就是来的咱辛留屯。” 张书记眼睛亮了一下,又平静下去说:“可惜那些知青都走啦,没一个看得 上这块盐碱地的,当年这里穷苦到什么程度?外面的人都说:宁当饿死鬼儿,有 女不嫁辛留屯。那些知青也是苦啊,到了这么穷的一个地方,想偷只鸡都不好找, 呵呵。” 王向东笑道:“我大姐是回去了,她没眼光。老书记,要是我现在想来您这 里再插回队,您要不?” 张书记突然爽朗地笑了两声,唐国强略略有些吃惊的样子:估计很久没见过 老书记这样红口白牙地大笑了吧。定定神,唐国强随意搭讪道:“王总的大姐叫 什么名字?看我还能记得不?” “王慕清。” “王慕清?!” 王向东有些诧异地问:“唐总还记得?” “记得,记得。” 看着唐国强深感意外的表情,张书记又笑道:“当年有几个叫王慕清的?” “独一无二。” 张书记忽然又是哈哈连笑几声,精神上来了,把烟一掐道:“有意思,有意 思,好多年没觉得这么有意思啦。”一时间好象整个人都变了,何迁马上捕捉到 了记忆里拿个老农的淳朴形象。 王向东赶紧又递过一支烟去,张书记点上了,晃了下脑袋说:“相请不如巧 遇,咱老家有句话,叫三十晚上吃饺子,说起来没外人,哈哈。” “哎,哎。”王向东只有点头的份,一时也弄不清这老书记忽云忽雨的闹得 是啥情绪。 其实他怎么能料到——眼前这个唐国强,正是他大姐当年插队时爱得“胶着” 的对象呢?等张书记三言两语点开了,一屋人都是振奋。王向东更是意外,呵呵 笑着连玩笑都想不起怎么开了。 张书记兴致一高昂,办公室里的气氛马上热烈了一会儿,。张书记拍拍何迁 的手臂,问:“小何,你对自己的公司有啥想法?” “想法?您是说前景吗?” “对,是当个生计来做,还是要干事业?” “当然干事业。” “要干多大?” “不怕大。” 张书记又是笑:“好,好啊,有什么困难要我帮助吗?” 何迁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接,一时还真想不起有什么具体的困难能求他,只 好笑道:“困难总是有,不过,我们都会尽力克服。只要以后能有机会跟辛留屯 做一些贸易上的合作,我就很知足啦。” “你们只做贸易?” “对,以后可能还要涉猎其他领域,现在还只是刚刚起步。” “国内做贸易做得最漂亮的是谁?”张书记看一眼何迁,自顾说道:“一个 四川人,牟其中。” 何迁景仰道:“知道,知道他的事迹,最厉害的是用五百车皮积压商品从俄 罗斯换了四架飞机回来,赚了差点两千万,美金啊!我还知道他的一句名言:世 界上没有办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 张书记点了下头,说:“这个人我接触过几次,很有头脑,他曾提出一个99 度加1 度的理论,说几十年的计划经济使很多资产由于体制问题大量闲置,在计 划经济下烧了很多水,但都烧到99度就不烧了,老牟说自己就是要把它加1 度, 把水烧开,但具体怎么加这1 度,他并没有找到答案。” 看着张书记有些自得的笑容,何迁试探道:“那么以您的高见呢?” 张书记看看自己的手掌,玩味般地翻覆了两下,摇头道:“老牟是个浪漫又 肯实干的天才,他的梦想就是建立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可他缺乏一种关键的东 西——在中国要成就商业的成功,光有思想有理论当然不够,再加上实施的勇气 也还不够。其实老牟自己也是那一壶烧到99度的水,他不突破他自己,他就永远 烧不开。” 张书记停了一下,看看唐国强跟何迁,继续说:“这个话我在内部会议上谈 过,我说老牟早晚要翻船,不信你们往后看。老牟光盯紧国家这壶半开水了,却 没有反观自己,他自身缺的那一度是什么?就是中国人特有的一种智慧,叫做世 故,世故是比哲学更大的智慧,可老牟把它看成了垃圾,他忘记了自己是在什么 地方折腾,入乡要随俗,入巷先看弯儿,麻将是国粹,可各地还有各地的规矩呢, 不遵守游戏规则是早晚要吃亏的,玩得越大风险系数越高。” 看到何迁连连点头,张书记突然愤怒起来:“狗屁规则!在中国你要干事, 就得先搞腐败,不腐败就不给你路走,想当初我们刚起家的时候看了那些狗官多 少脸子屁股?哼,什么叫规则?规则都是强者定律,现在那些狗人看我发达了, 反过来巴结我,屁!不要说他们,就是九河的市长来了,我没闲心也不搭理他, 他能把我怎样?” 王向东说:“痛快!” 张书记无奈地一笑:“可该给他们脸的时候还是要给啊,这就是‘世故’, 不然我不也成了那壶烧不开的了?” 几个人一笑的工夫,进来一个年轻小伙子,附在张书记耳朵边说了句什么, 张书记皱起眉道:“你安排辆车,先把他们接到宾馆吧。”然后对唐国强说: “北京的教授来了,一帮吃货。” 唐国强看看几位客人,问:“书记,您是不是要去招呼一声?” “呆会儿吧,我对知识分子还是尊重的,不过太多的知识分子来了就讲屁话, 我不爱听。”说完,转向何迁,笑道:“屯子富了,我的身体也坏了,吃什么都 不香,看什么都无趣,只有进了办公室才有精神。屯子去年的产值是一个亿,今 年还不到年中,就有快两个亿啦,我就看着这些高兴,不过这距离我的目标还有 很远。就是这样个环境,每天我自己的生活却很简朴,吃的跟周总理那么简单, 山珍海味叫我看了还反胃哪,哈!可是,现在外面都说我这里是农民帝国,随便 他们怎么叫吧,嫉妒也是人之常情,被人嫉妒是需要资本的,对吧?” 何迁点头道:“真是不虚此行,我回去后要把您的话好好琢磨琢磨,不干出 点模样来都对不起您了。”张书记笑笑,又拍一下何迁的手臂,嘱咐道:“用人 很关键啊,光说不做的一定不能用,光做不说的一定要会用,能说能干的一定要 重用、慎用。” 唐国强笑道:“书记教导我们了,平时有来找工作的,只问他一句话:你能 干什么?有能力就有岗位,有贡献就有奖励。真是能人,我们甚至可以为他单戳 一摊儿任他发展。书记有话,叫做‘不怕干事的,就怕说事的’,凭借那些花里 胡哨的玩意在辛留屯是没有立足之地的。” 何迁连连点头,张书记看看表,说:“国强,一会儿你带小何他们去吃饭吧, 下午做什么,看大家的兴趣,可以随便转转,也可以介绍几个贸易部给他们认识 嘛,大家都是做生意,也许可以合作互补。” 何迁不傻,听出张书记要送客了,也就不再赖皮,抢先起身告辞,感谢张书 记一番教诲。张书记握着何迁的手笑道:“只是随便聊聊。好长时间没这么跟人 聊天啦,不错。以后你就把这里当个家吧,生意上有什么困难,缺资金、少关系, 有过不去的坎儿就言一声。” 何迁脱口说道:“老爷子我就等您这句话呢!”王向东一惊,真担心他象当 年一样顺势认个干爹,那今天这个眼可就现大啦。 下楼前,唐国强招呼办公室的人拿了两本白皮书送给何迁,是“张作瑞书记 讲话汇编”一、二卷,何迁想不屑又觉得没有资格,想崇拜又发现自己还没放下 自尊,只好感情复杂地接过来交给文秘祝小蝶收好。 出了办公大楼,何迁只觉得浑身舒畅了一下,开口笑道:“你们几个紧张不?” 王向东等人也笑,楚正宽更是懊丧道:“从头到尾,张书记没拿正眼看我, 我也没说过一句整话,真没这么窝囊过。” 唐国强略有歉意地笑道:“这就委屈几位了,其实说句不尊敬的话,我们书 记多少也有些职业病,刚才他那一笑我都多少年没见了,还挺别扭。书记说了, 我们不刮个人崇拜的歪风,可不能没有绝对领导的尊严,农村嘛,本来就是一盘 散沙,不树立个权威怎么服众?其实这最大的权威还是钱,大伙真看着书记叫他 们过上好日子啦——跟你们说实话,咱这里敢反书记的不是没有,可最后都给逐 出屯子了,外面告着状呢,切,到哪告去呀?别说轰谁走人了,就是灭了全家, 也是神鬼不惊——不过书记绝对不会那么不顾乡亲面子,办公楼前那三结义的雕 塑可不是瞎立的,村里的人谁出了什么事,书记那真是当自己家事办啊,老百姓 不服不行。” “那怎么还有造反的?” 王向东替答道:“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刁民嘛!” 唐国强回望一眼大楼,说:“那是有人要抢书记的胜利果实,要扳倒辛留屯 的改革红旗——这是书记的原话。书里面有一篇《反马家军论》,说的就是这个 问题。” 何迁笑道:“我一直不明白,张书记干嘛不叫董事长?” “党领导一切嘛。” 何迁恍然大悟般地笑起来,然后凑近了说:“我看外面说的没错,你们这里 还就有农民帝国的影子。” “可老百姓愿意啊,同样是受统治,你是想一边被统治一边吃海货,还是一 边被统治一边啃树皮?” 何迁没有回答,看看左右道:“看了么,这就是管理的重要性。” 王向东笑道:“你这一趟就学了这个?” “否!是张书记说的那四个字:智慧,勇气。以前啊,我还真是这么走的, 不过没形成理论,看来以后得好好研究研究了,这老书记不是个凡人啊。” 上了车,唐国强说:“何老弟,咱先去吃饭,下午你想怎么过?转转,加深 加深印象?” “不转了,你带我的两个经理跟你们的贸易公司连连亲吧。尤其是王经理, 你更要多关照啊,哈!差点我也跟着他叫上你姐夫啦。” 唐国强笑一下,从后视镜里看看后面跟上来的两辆车,似乎不经意地问: “王经理的大姐还好吧。” “不错,现在也是官太太了。” “哦,那就好。”唐国强轻微地点了下头,把奔驰轿车开进“九龙壁”斜对 面的一家大酒楼的停车场里。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