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教 丰子杰接受改造的地方,并没有王向东想象中的森严恐怖,看样子,好象就 是一个破农场,周围圈了墙,拉上铁蒺藜网,要不是门口的岗楼上站着个背长枪 的武警,一时还真猜不准这里是什么地方。 接见室很破,几个大长凳子坐上去吱噶乱响,劳教人员从一扇门里陆续地往 里走,神头鬼脸什么模样的都有。丰子杰从门外进来时,眼珠子直冒贼光,很快 就找到自己人了,急步走过来,一路无声地笑着。 “瘦了。”王向东说。 丰娘摸了把儿子的脸,说:“比上次还有了点儿血色呢。唉,都怪咱家没硬 磕的关系,要不你也受不了这罪啊。”这话王向东不爱听,好象在责怪他没有跟 丰子杰一起来劳教似的。 “干什么活啊,累不累?”王向东问。 丰子杰看看远处的管教,咧嘴道:“种地,卸车皮,妈的卸车皮才不是人干 的活!拿我们当牲口使啊。”先让王向东看了手上的茧子,揭露自己受到了何等 迫害,然后又弓了弓胳膊,炫耀道:“不是瘦了,是变成肌肉了,骨头缝里全是 力量啊。” 王向东苦笑着说:“这叫有一失必有一得啊。” 丰娘看他俩说着说着就不知丑俊了,赶紧拉开怀,掏出一个饭盒道:“饺子, 羊肉的,还热乎的呢,快吃几个。” 丰子杰说先放那吧,叫狗子看见又该挨骂了,您怎么不长记性? 丰娘的泪就下来了,说我还不是心疼你?你这一进来……丰子杰说您又来了, 年底不就出去了吗?您先歇着,我跟老三聊聊。 丰子杰说:“甭担心,咱哥们儿在里面也吃不了亏,将来到外面更牛!你看 旮旯那胖子了吗?以前跟韩三一块儿混的,还有几个新交上的朋友,都够意思, 在里面互相照应得紧着呢,真正受罪的是那些没亲没顾没能量的鸟屁,嘿嘿。” 王向东说那就好,恍惚间居然有些羡慕。 说了些自己的情况,除了入团的事泡汤了,其他还算顺利,然后笑道:“以 前跟咱一块儿玩的,擅长打弹弓子那个李爱国不是参军了吗?”丰子杰说咋了? 复员了? “没有,来了信!上了前线了,说已经跟越南鬼子开上火了,咱那学校还组 织少先队员给李爱国寄了信,那小子还回信鼓励同学们好好学习文化知识呢。” “就他?还鼓励人家?脸叫越南人给打掉了吧。” 丰娘插嘴说:“你们一帮孩子,就一个李爱国出息的。”王向东说傻大罗也 不错啊,都技术员了,还老发大奖状呢,一张比一张大,就是不给长工资。丰子 杰就笑,突然问:“那个米彩儿有消息吗?” “死了吧。” “死了?” “就值当是死了吧,左右是见不着人影了。” 丰子杰嘿嘿一乐,说其实你跟她还真不般配,那时候是讲究成分,叫你给钻 了空子,要放现在,那小丫头还真不准拿正眼夹你。王向东说现在就是她哭着喊 着要回到我怀抱来,我还真不稀罕了——对了,差点忘事——秦得利还给你捎了 50块钱呢,他忙,看摊儿呢,让我给你带个好儿。 丰子杰鬼祟地把现金急塞进口袋,缓了口气道:“你们是不是挺恨我的?” “哪的话?” “其实我才冤枉。先是那假舅子把我撂了,进去以后那老警察一通唬,说那 俩人也抓来了,就看你们仨谁态度好了,至少得拘留俩。我也有点儿蒙了啊,叫 他三绕两绕……” 王向东不让他说了:“谁也不怨,就怨咱没经验。” “没错,就是没经验,太嫩!”丰子杰一拍大腿,深以为然。丰娘在旁不屑 道:“行啦你们两个毛孩子,经验再丰富你能丰富得过政府去?以后都给我蔫噶 地上班过日子,我可跟你们揪不起这个心。” 一声哨子响,接见时间结束了,大家互道珍重,怏怏地分手各奔东西。 王向东先骑车送丰娘回了家,又赶紧去虹桥市场跟秦得利忙买卖去了。见了 面,先说了接见丰子杰的情况,着重学了学丰子杰上了警察圈套的细节,秦得利 也不象很在意的,说不管怎么说,丰子杰的牙口也不算硬,可能还是缺乏锻炼, 听这话,仿佛他是个身经百战威武不屈的真流氓一般。 王向东也不愿自己的朋友没面子,听秦得利言来语往的太牛气,就说:“谁 也甭说谁能蹦多高跳多远,时间长着呢,河里没鱼事(市)儿上见吧。”那意思 :你秦得利也甭跟我红口白牙吹泡泡,真遇见事,你还不一定比丰子杰如何呢。 两个人正半真半假斗着嘴,一只大脚突然落在王向东的杂乱摊上,踩得一堆 袜子突突乱颤。秦得利一个激灵就蹦了起来:“喝!哪个老不死——哎呦王师傅 啊!” 猛一抬头,王向东这一惊可比秦得利受的刺激大多了,愣着眼居然说不出话 来。面前站的正是王老成。 甭问,准是丰子杰的老娘在劳教所听见他和丰子杰的谈话,知道了他在跳蚤 市场练摊儿的事,回去抓紧跟王老成他们汇报了。王向东心里一阵儿抓瞎,只想 :完了。 王老成威严地说;“起来,跟我回家!” 秦得利赔笑道:“王师傅,礼拜日忙,我叫老三给我帮个小忙。”王向东省 过神来,也赶紧否认这是自己的摊子。王老成喝道:“你们少跟我演双簧!刚消 停两天你又跑这里折腾来了!你看看,这里都是什么人?有正儿八经的职工做小 买卖的吗?” 王向东嘟囔道:“做小买卖咋了,中央允许的。” 王老成刚要发火,秦得利赶紧推王向东:“别跟老爷子顶嘴。中央允许的咋 了?中央允许的咱也不干,工人阶级能混同于我们这些无业游民吗?回家回家, 跟老爷子回家。” 王向东窝了满腔的怨气,推起自行车跟在王老成后面向外走,一边回头看, 指了指货摊儿,秦得利挥挥手:“有我呢。” 一路上,爷俩都闷着口不说话,各生各的气。 快到家门时,突然后面有人喊:“王向东!” 是何迁。何迁穿得挺干净,骑了辆没有大梁的旧“二六”车,瞅着就不象个 爷们儿,不过面相倒挺喜兴,象刚当了新郎官的。 “干啥?”王向东正闷得难受,说出话来也没好味儿。 何迁多少有些尴尬,说:“没事儿,好久不见了啊。” “你干啥呢?上班了没?” “就算上了吧,给韩老师代课呢,他得了癌了。”何迁说的韩老师,就是当 初说毛主席也会犯错误,结果被何迁举报挨了批斗的那位。 王老成也停下来:“咋?韩老师得癌症了?真是好人没好死,什么世道!” 王向东却笑道:“就你还教书?行吗?别糟践人家孩子了。” “就你行!”王老成喝道。何迁倒不在意,笑道;“我也感觉自己有差距, 这不每天都去上夜校嘛,咱上学时候都没好好学,现在真后悔了。” “有前途,好好学吧,没准你还是科学家的苗子呢。”王向东说。何迁听出 他在损自己,只是笑,然后客气两句,先走了。 王老成说:“你瞧瞧人家,一个个都知道上进,你倒好!”王向东懊恼地望 一眼何迁消瘦的背影,哼了一声,腿一支,骑上车先奔了家门。 进了屋,王老成就露出了凶相。林芷惠也抱怨王向东不叫大人省心。王向东 压不住了,终于说:“我都多大了?还没点人身自由怎么着?” “屁自由!养不教、父之过,就是将来结了婚,你有离谱的事儿,我照样管 你!你要不服,你早生五十年给我当老子去呀!” 林芷惠说老成你又说那没边儿的,又转向王向东说:“你爸我们就是不想让 你跟那个秦得利来往,社会多复杂,近墨者黑啊。” “没错,跟什么人学什么人,跟王二奶奶跳大神儿,跟秦得利能学出好来吗? 你看看人家罗小二,从小鼻涕拉撒的,现在整天得奖状;再看看刚才那何迁,都 当上人民教师了,你还有脸挖苦人家?就你好!再不管你,你还要疯呢!” “我知道什么好什么坏。” 王老成跳起脚来:“我就知道你不服气!你想让老王家败在你这一辈儿咋着?” “我没那么大力量。” “少贫嘴!给你规定啊,以后下了班就回家,钻研钻研技术,看看书,思想 上也多跟人家陈永红交流交流,人家比你进步!还有那个秦得利,从今以后就绝 交了,就是小杰子出来以后,你也少跟他来往,都不是什么好油,以前的教训还 不够吗?” 林芷惠见王向东气哼哼不言语,就顺着王老成的话说;“三儿啊,最近小陈 跟你常见面不?” 王向东望着窗户,没好气儿地说:“没怎么见。” “咋了,闹别扭了?” “没有,都忙呗。” 王老成还在发挥着余怒:“人家忙是有正事,你忙个啥?就忙着卖裤头摇资 本主义小尾巴?” 王向东皱紧了眉头道:“没告诉您那是中央允许的吗?” “放屁!中央把文件发你手里了?甭跟我拽文,党的政策我吃的比你透!你 能跟秦得利那种人比吗?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你可是国家正式职工,哪能务 正业往那种地方扎?你知道什么时候刷拉又下来什么文件?到时候整得你连屁都 没地方放就老实了!” 林芷惠赶紧两头劝:“他爸,孩子还年轻,不懂事儿,知错能改就成,以后 咱多给他把着点儿大方向就成了——三儿你也是,有什么事多跟家里念叨念叨, 家里还能害你?别跟社会上那些人胡混,在厂子里也要看清好赖人,别跟你爸那 么傻实诚,最后叫人卖了都不知道。” 王老成说我叫谁卖啦? 你算算你这个月替别人值了多少班?到时候加班费却划到那些人头上去。你 这还不是叫人给卖了? 哼,这事还叫个事?吃亏是福。再说了,加个班又累不死我,那么多力气留 着有什么用?好人什么时候都有好报,你忘了文革时候人家为什么不好意思朝死 里斗你了?还不是因为…… 林芷惠笑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瞧,正说着三儿的事呢,怎么倒弄得 咱俩斗起嘴来了?”王老成也笑起来,转头又对王向东的后背道:“你小子要有 你爸一半的素质就成了。” 王向东赌气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老黄历跟不上新社会了,将来我不一 定比您差。” 王老成可能没料到儿子冒出这几句来,突然打个愣,恨恨地点头道:“行, 我看着你呢,只要我不死,到时候我上祖宗坟前放鞭炮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