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彩儿 万事皆可从头越,千般最怕是心寒。 丈夫襟怀应纳谷,须臾意气又怎堪? 水流千遭葬大海,路到天边横一线。 鸟为飞腾始成凰,谁因财死胜神仙? 米彩儿一头金发,翘鼻子,淡扫着细眉,轻描着红唇,加上一身在九河难得 一赌的洋牌服饰,优雅惊奇如从天降,如果不是直接望见了她的眼睛,如果不是 凭借一瞬间电光石火般的灵感,王向东是绝对不会喊出她的名字的。 几乎同时,她突然从犹疑转向灿烂的笑容,也叫王向东一下子就确认了自己 的判断。 王向东说我险些认不出你,变得这么漂亮了,米彩儿说我可是老远就认出你 来了,你骑在河沿上的姿势还是老样子,呵呵。然后她说自己是年前回来探亲的, 过了年就要回去。 王向东说为什么这么巧就能碰见我? 米彩儿微红了下脸,说:“缘分呗。”然后才坐在王向东旁边说:“其实, 我是来看看这条河,小时候我们常来啊。” “什么小时侯?十七八岁的时候不是照样常来?”王向东说完就心冷了一下, 他知道这话一定会勾起米彩儿的心事,那些几乎要淡漠得没了踪影的前情往事, 他此时真的不想提起……如果他依旧是腰缠万贯地风光着,可能就不同了。王向 东自己很清楚这一点:他不想切身地感受自己跟米彩儿在“地位”上的距离。 米彩儿说我们不会一直在这里坐吧? “去吃饭!”王向东一下跳了起来,忽然感到一股青春的活力又回到了身上。 米彩儿说去友谊饭店吧,我正好带着美金,今天把它消费了。 王向东没觉出米彩儿提到“美金”两字时的优越感,心里稍微舒服了些,顺 势笑道:“让你请客?” “谁请不是一个吃呀?再说我们就是为了聊天儿嘛——改天你再好好请我, 你的情况何迁写信都告诉我啦,大款啊,能不好好宰你?” 王向东紧张又空落了一下,一边在路边等出租车,一边笑问:“何迁?他什 么时候给你写的信?” “有小半年了,他叫我给他打听一下移民的事。” “啥?那小子还想移民?” “是啊~~你想不?我帮你啊。” 王向东尴尬又幸灾乐祸般地笑起来:“回头你再问问,他还想移民不?” 车来了,两个人暂时结束聊天。 到了友谊饭店,寻了一处雅座,米彩儿迫不及待地问:“你现在怎么样?” 王向东眼神恍惚了一下,说:“还能好到哪里?先说说你吧,我很想知道,看你 一身洋货,就知道过上贵族生活啦。” 米彩儿笑道:“回国前特意买的,其实在美国我们过得很俭朴。” “俭朴?美国式的俭朴吧。” 米彩儿轻叹了一声:“唉,走了八年了,这八年比抗战还艰苦啊,现在总算 熬出了点儿眉目,要不哪有脸回来啊。” 米彩儿说他们初到美国时,属于非法滞留,虽然有朋友帮忙,逃犯一般的日 子也过得艰苦卓绝,丈夫还好说,能在华人社区里帮别人鉴别文物,自己就只能 到有特殊关系的中餐馆里刷盘子,晚上和丈夫一起住在朋友家的地下室里。这样 的生活整整持续了三年,他们还没有任何希望通过正常渠道取得美国国籍。最后 ……米彩儿苦笑了一下说……最后别人给出了高招,彩儿先和丈夫离婚,丈夫又 跟一个有美国籍的女人假结婚,这样瞒天过海有惊无险地过了两年,丈夫总算先 获得了移民局正式核发的绿卡,然后又离婚,再花钱请人在国内做手脚,让米彩 儿“嫁”给了自己的丈夫——米彩儿疲倦地说:“人都快折腾神经了,有时候真 怀疑当初去美国是为了什么!还好,再有一两年,我也可以成为正式的美国公民 了。” 胜利者回顾曾经的艰难,和失败者眷念曾经的辉煌,是完全不同的心境。王 向东一面感叹她的苦处,一面想到自己,相较之下,又怎能是“尴尬”两字解得? 米彩儿说完,忽然苦笑一下,说:“国内的人都以为我们在美国过着神仙日 子呢,去年有个姓周的老乡还专门找到我们,要我们帮他在美国立足,呵呵,真 的很叫他失望啊。” “姓周?他怎么找到你们的?” “是何迁给他的地址——何迁也是热心。” 王向东瞪大了眼睛:“是不是叫周国栋?” “你也认识?我可记不清名字了。” “大胖子?” “是啊。” “那就是那孙子啦!”王向东忽然愤慨起来,“何迁居然还跟他有联系?看 来我是叫他们合伙蒙到底了啊。”米彩儿疑惑地笑道:“怎么回事啊?其实何迁 并没叫姓周的找我,也不知道姓周的是怎么弄到我的地址的,可能是何迁不小心 透露出去的吧。何迁要我离他远点儿,说那人是个骗子,在国内诈骗了上千万呢, 是吗?” 王向东安静了些,说怎么不是?以后他没再找过你们吧? 没有,很失望地走了,后来再没见过这个人。 那就好,那就好。王向东塌实了下来,感慨万端地说:“别说你在国外还立 足未稳,就是呆稳当了,也不能招惹这种人,有多大好处都不能沾他,终究是一 害呀,你怎么玩都玩不过他这种人——我是不想你再受一点儿苦了,好好过吧, 能珍惜的抓紧珍惜。” 米彩儿说谢谢你,我会的。唉,活着真不容易啊——说了半天了,还没说你 呢,刚才我看你在河边的样子挺闷的,咋了? 王向东说我正想跳河呢,没想到叫你给勾了回来。 米彩儿咯咯地笑起来,说:“瞎说!” 这笑声撩拨得王向东不由自主地回到初恋的记忆里去,只是,那时候的米彩 儿,笑声里多少都会有些涂抹不净的忧郁,并且,那淡淡的茉莉花的香气,如今 也被法国香水的奇怪的气息掩盖了,使他觉得萎靡和惆怅。 米彩儿看他默不作声,接着笑道:“怎么了,几年不见这么深沉了?”彩儿 的声音不轻不高,似乎有些责怪,似乎又在玩笑的样子。 王向东真的不想破坏这种喜悦亲密的气氛,所以把刚横下心来要告诉彩儿自 己现状的想法压了下去。他希望米彩儿能带着一些安心的美好的印象离开这里, 欺骗不是罪,伤害才是罪。 所以他说自己活得还凑合——在国内发展还能怎样?要不是这些年党的光芒 照我心,真的没法儿混啦。米彩儿笑道:“等我塌实住了,你要想来,我帮你出 国好不?呵呵。” “是不是到国外也得先娶个假老婆?” “哈,我帮你啊,你娶我好了。” “行啊,也圆我一个梦。” 米彩儿嗔笑着打了他胳膊一下,王向东呵呵笑着,心里忽然酸楚。他在精神 上实际很萎靡,他明白一个“穷人”是不配在这种地方调情的,穷人第一要面对 的是生活,赤裸到每一个细节的生活。 同样,一旦米彩儿知道了自己的处境,还会这样待他吗?那笑容、那语气、 那目光,还会象现在这样亲切、暧昧甚至偶尔热烈一下吗? 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几个小时,两个人都没吃多少东西,又有那么多话从肚 子里倒出来,竟然丝毫不觉得饿。不过时间真的很晚了,米彩儿依依不舍地说我 们该回去了,改天记得请我。 王向东振作了一下,说我们再聊一会儿,我现在叫车送你吧。 他想让林家胜过来送他们一路回去——这是他在米彩儿面前能表现的唯一的 风光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