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冷遇,老领导 王向东“住”的是西区看守所,管他这个案子的刑警恰巧跟李爱国认识,不 过自从在做笔录时打过一声招呼,就再没露面,看来李爱国也是顺嘴递了句话而 已,并没有真正地“掺和”进来。外面的亲朋,两个姐姐只是各送了几百块钱给 他,连句话也没留,看来她们是真的寒了心了——谁家跟这种事有瘾啊!那些朋 友没有一个来照看的,不知道他们是懒得再陪他玩儿,还是根本就不知道消息。 米彩儿递进一封信来,没有再象上次那样跟他谈上帝,她的话痛苦又矛盾, 前言不搭后语,不过王向东还是看出她的心被伤得深了些——也不知她家里人会 怎么对她描绘那天的事情,毫无疑问的是:肯定没一句好话。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米彩儿现在肯定是暗得一塌糊涂了,毕竟挨扎的不是别人,再不亲也是个姐夫啊。 米彩儿说她不能常来看他了,她正在考虑是否快些回美国,即使不去美国, 她也想暂时离开九河这个伤心地好好地冷静冷静,将来如果想找她,或许问问珍 尼会有结果。 米彩儿甚至没有说几句安慰和鼓励的话。王向东宁愿相信是她忘记了。 倒是陈永红两口子“够意思”,他们专程带了家辉来看他,可惜人家不让见, 只留了几件衣服和五百块钱。管教从王向东嘴里知道来的几个人都跟他什么关系 后,就站在窗外一通感慨,然后大骂王向东不是东西——这么好的媳妇都跟你离 了,你说你还能好得着吗?想不倒霉都天理不容。 王向东的心情越来越糟糕,想起以前的事情就感慨懊悔,想起以后的事情就 沮丧迷惘。他发现自己就是个事后诸葛马后炮,遇事好冲动,谁惹我也不成,真 出了事吃了苦果,才开始反省,又想得头头是道比谁都明白——真不知道当初这 些理论素质都跑谁家地沟里去了。 饶人不是痴汉,痴汉不会饶人。自己聪明伶俐当之无愧,关键时刻又哗哗地 掉链子,乖的傻的都叫他一个人占齐了。 号子里的人也有给王向东解开心的,说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砸坑做事担当,做 了就不后悔,就是蹲几年牢也比忍下一口气把自己憋屈死了强,该出手时就出手, 怎么痛快怎么来。 王向东看看屋里的一片光头,苦笑道:“弟弟们,你们几岁我几岁?你们血 气方刚,出去以后还有一闯,哥哥我这老鸟还能扑腾起几米高?你们心里只有自 己,一个人吃饱连狗都喂了,我成吗?四十岁的人再喊豪言壮语就是怪鸟了,呵 呵。” 一个家伙说:“三哥你还别卖老,隔壁的号长都五十八了还猛劲往这里头钻 呢,什么叫老当益壮?这就是!” “嘛案?” “经济案。” “这就不怪了。有本事的才犯经济案,人家在里面继续摇,哪象咱这些地痞 流氓案?出来进去的不叫人待见。” 在这个号里,王向东岁数最大,又是累犯,又讲义气,有钱大家花,有肉大 家吃,所以一群“嫌疑人”还是蛮“敬重”他的。没出十天,原来的号长被判刑 走了,政府便起用王向东当起了安全员。 做了官的王向东一点儿也快乐不起来,颐指气使那一套也懒得用,每天除了 消沉就是无聊地等待——王向东心里很清楚,一旦他被窝在里面三年五载,可就 什么都完了,谁知道出来以后又是什么世道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混个好“案 由”被判“缓儿”,哪怕判得少些也好啊,估计“过失伤害罪”被判处缓刑的机 会比较大,就看“外面的人”给不给使劲了。 可那些人呢?怎么突然都死绝了一般?他想写几封信叫他们帮忙,可圆珠笔 怎么也写不出字来,他知道不是笔的毛病,是他的心茫然了。他自己就先觉得没 劲,求谁呀?求什么呀?自己也不是小孩子了,做得出扛不起咋的?真想出去何 苦进来? 思来想去,只忿忿地写下四行大字:有茶有酒多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人 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这是老爷子生前教诲过的,没想到现在居然能想起来。 默默地读了两遍,王向东把纸揉了。 他想明白了,怪不得别人,怪不得命运,什么都是自己“作”的。 这天傍晚,隔壁突然“炸号”了,暴动一般地乱了有五分钟,然后就是管教 的骂声,没多久便咣咣地开门关门,很快,王向东的这个号就投进一个“新人” 来,眼角青着,腿拖拉拖拉地瘸着,跑到前面看的人马上汇报说:“隔壁那个老 经济案过来了。” “老头儿,被子放下,过来!”负责伺候王向东的小劳作吆喝道。 这里,斜靠在铺角抽烟的王向东已经笑起来,叫道:“呦喝,领导来啦!稀 客稀客!” 谁呀?进来这位胖子居然是红旗轧钢厂的老总,王向东原来的老领导——毛 厂长。 老领导在隔壁被一帮少壮派犯罪分子给砸了一通,心情本来低落着,一听有 人喊他领导,赶紧细看,皱了一会儿眉才笑起来:“向东啊,你怎么也在这?” “只许你们当领导的犯罪,工人阶级就不能犯罪了?” “哦,这倒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王向东说你少扯臊了,过来坐吧。又招呼门口的两个人把毛厂长的铺盖搬到 自己旁边,说:“隔壁窝里反了?在这里当领导可跟在国营单位不一样啊,嘿嘿。” 毛厂长苦笑着摇了下头:“唉,素质啊,素质。” 王向东笑了,拍拍床铺叫他坐下,然后问:“腐败了?” “唉。”毛厂长长叹了一声,一脸无奈。 “甭叹气,牺牲我一个,幸福几代人。估计你也没少捞吧。” 毛厂长哼了一声,恼恨地说:“都怪我遇人不淑,快退休了走这么大一背字 儿,你说何迁这小混蛋他咋不早死两年?没有他,我何至于遭这个罪?” “呦,这事儿还跟我弟弟有关?” “可不是嘛!这小子跟我忽悠,让我看他手里的一个专利,叫什么高能蓄电 池,那投资计划书跟可行性报告写的叫漂亮!这小子小嘴片啪啪翻着,楞把我给 说活了心了,我决定跟他合作,趁退休前再猛捞一把,没想到我叫财务科的老家 伙在背地里给举报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亏我栽培他几十年。” 王向东说你那是遇见大是大非面前有立场的了,这就叫坚持真理,这些年你 也太霸道,独裁者的下场能好吗?你就说你给何迁出了多少钱吧。 毛厂长说:“三千多万。”“嘛?”王向东的声调不由得提高了许多。毛厂 长说真是三千多万,何迁手里还有两个存折,一个一千多万一个两千多万。 王向东说我服了,不是服何迁,我是服你们这些冤大头啊,屁还没见着呢, 就敢把钱打给他? 毛厂长说:“不怕,存折在他手里,密码是我掌握着,他说钱在他那里放着, 将来即使干不成蓄电池厂,也给我十个点的利息——都有文字协议。”“这么说, 你是挪用公款啦,又没啥损失,估计也太重不了。” “哪呀?”毛厂长带着哭腔说,“最后叫何迁给涮啦,敢情他跟银行里的人 有勾,什么密码不密码,拿个假身份证什么事儿都办了。” “呵呵,坑了你多少?”“不多,二百多万,听说这小子一共支出了五百万, 都通过伪造的业务单汇到美国去了,前后汇了两笔,要不是我先出事,这小子不 定还要怎么倒腾哪。” 王向东脑子有些乱,他很想了解一下何迁的钱都汇到谁的手里了,周胖子? 或者跟米彩儿的男人有关?后面毛厂长一通牢骚和漫骂,他已经听不入耳,只是 很难理解何迁究竟是怎么把这几条大鱼给钓上来认他宰割的,这小子憋了这么多 年,终于做了笔超越周胖子的大生意,可惜他栽在自己家门口了。 王向东说何迁也在西区看守所里呢? 毛厂长说:“在,最边上那几个号吧,前几天还叫送饭的给我捎过来一首诗 呢:壮志未酬身先死……呸!” “哈,没叫你留取丹心照汗青?”毛厂长疲惫地一挥手:“算啦小王,先不 谈这些了,说说你自己的情况吧。”毛厂长的口气突然叫王向东一阵别扭——您 谁呀?还跟我这里拿腔总结来了,现在谁是领导! 王向东无所谓地把头一晃:“我没啥,就是捅了个人。”然后荡开话题,威 严地招呼小劳作:“洗脚!” 小劳作立刻蹦起来,干练地拿脸盆打水,送过来后马上去抓毛巾,规规矩地 给摆过来。王向东把脚往水里一泡,嘟囔道:“下回少放点热水,烫猪蹄儿哪?” 在小劳作爽快的答应声里,毛厂长不觉得落寞了一下,讪讪地向旁挪了下肥 硕的屁股,不言语了。 毛厂长一来,勾得王向东更喜欢回忆往事了,有时候笑,有时候叹气,偶尔 便觉心中满是沧桑一般。 对同时关押在这里的何迁,他并没有多少惦记,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十有八 九都是自作自受。最让他惦记的,是家辉。陈永红来信说,家辉因为在学校里打 架,受了处分,又赶上王向东出事,他就没心思在上学,说出天来也不回学校了。 一晃就过了一个月,王向东被正式“批捕”了,罪名还是“过失伤害”,这 叫他的心又进一步安稳了些。 几天后,王向东开庭。他没请律师,他觉得用不着,律师就是花你钱再给你 添乱的人。不过在法庭上,王向东已经感觉出不妙了,检察院的人一个劲地往 “故意伤害”上带他,虽然王向东绷紧神经一直专注地应对着,一下法庭他还是 心虚不少。 回来一看,毛厂长不在了,号里的人说,胖老头跟他的几个“同案”一起转 市局了,也就是说,这些人里至少得有个无期或者死刑出来。 “全毙了吧,干净。”王向东闷闷地往铺上一坐,说。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