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 狱 十天后,王向东接判决:故意伤害罪,四年半。而且附带民事赔偿三万多元。 上诉!王向东第一个念头就是上诉。这次谁劝也不行,坚决要上诉。他觉得 这个结果太离谱,简直无法接受。 两个月后,二审结果出来了:维持原判。 王向东无言了,他觉得眼前一片黑暗——虽然他知道天无绝人之路,可想起 将来又怎能轻易释怀?他想起这三次坐牢,第一次为了生意,第二次为了毒品, 第三次为了女人,细想起来,其实哪一次都可以避免啊,尤其是这最后一次,实 在是不应该发生。 不论他悔也好急也罢,一切都已经不能以他的想法为转移了,很快,王向东 被送进第一监狱,进行了为期一月的学习集训后又分到了“二监”,开始他不可 回避的又一遭劳改生涯。 因为王向东的腿被刀伤过,现在逐渐地有些肌肉开放,动不了大劲儿,所以 他直接就被分在了一个老弱病残队,每天捡豆子,除了豆子还是豆子。 这一次的监狱生活,比前两次要艰苦许多,因为王向东的亲戚朋友们很少来 看他了,在监狱里,没钱就不好混,要想混好先看腰包,所以说“家财万贯养不 起一劳改犯”。王向东手里的钱逐渐花光,想豪爽也豪爽不起来了,周围又都是 些势利的,一见他没了油水,马上就溜边绕着他走了。王向东只是骂骂闲街,不 能真的生气发火,他知道现在是年轻人和有钱人的天下了。 家里的钱已经光了,本来王向东坚决不肯履行民事赔偿,他说米彩儿的老娘 治病前后花了他五六万,要赔偿,就先还钱。米彩儿的表姐夫说那些钱是你跟彩 儿的往来,与我无关——并且法院也这么认为。后来,王向东的包缝机和库存的 货品都被法院拍卖了,王向东知道后,很麻木地笑了一下:好啊,又干净了。 他也不好意思给大家写信,尤其是两个姐姐,他更没脸频繁地要她们来送钱 :当初自己风光红火的时候,真的没帮过姐姐们什么忙啊,现在落魄了倒要人家 出力,实在没趣。 外面的那些朋友,只有大罗托大姐给他送过一次两千块钱,要他有困难就写 信,王向东感慨一番,信当然是不好意思写的。最令他心冷的是丰子杰,不管怎 么说,他也该来看看自己啊。 直到这一年的年底,王向东才从别人口中得知丰子杰因为贩毒被判了无期徒 刑,还有秦得利,在外面叫人乱刀砍死了,而且何迁也已经审判结束,最后被枪 毙了。 告诉王向东这些消息的人叫麦麦,一个从“市局”分下来的“新收”。麦麦 以前是个中学教师,因为给负案在逃的朋友赞助了几千块钱盘缠,被判了三年徒 刑。麦麦在市局时正好跟丰子杰在一个号,丰子杰是他们的号长;而何迁那时候 已经下了判决,就押在他们楼下,整座楼里的人几乎都知道有这么个大骗子。 麦麦转述别人学何迁的话:“这小子一共骗了六千多万,最后有一千万没了 影子。何迁说他本来准备再努把力,弄他一个亿就颠儿的。” “人算不如天算啊。”王向东笑道,然后又试探着问:“听说他往美国汇了 五百万?”“对,准备办移民用的,最后也没追回来,不知道便宜谁了。”王向 东叹息道:“唉,何迁啊,聪明一世还是给别人做了嫁衣。就是没想到他能给枪 毙,真该枪毙的应该是丰子杰。” 麦麦笑道:“据说丰子杰也不好受呢,他原来估计自己活不成了,就把以前 干过的旧案给谈检了,他说他放火烧过一个酒楼,最后是别人被冤枉做的牢……” 王向东真的诧异了一下:“呵!老八顶罪那把火原来是他放的?” “我没记清是谁顶的罪,反正丰子杰这一谈检是把自己家里害苦了,听说外 面被冤枉那家伙一边找政府不答应,一边也不放过丰子杰啊,现在丰子杰的老婆 带着孩子东躲西藏,打游击的似的。” “呵呵,丰子杰也是有病,该死的人了还谈什么检?老八冤枉了就冤枉呗, 现在冤死鬼又不新鲜。”“咳,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丰子杰是想在死前还 替罪羊一个公道罢了。谁知道他最后被判了无期呢?他也后悔自己谈检了,呵呵。” 麦麦被分下队的时候,王向东正不尴不尬地孤单着,他看不起那些漂在上面 的假流氓,却又想跟他们交流沟通,毕竟他想在以后的刑期里过得舒服些。一面, 他鄙视他们,一面,他又羡慕他们,看着他们喝酒吃肉吵闹潇洒,王向东就有些 落寞:自己有钱的时候,这些算个屁? 他跟麦麦说:“三哥现在是落魄啦,这人啊,从来都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 俭难啊,光是那些势利小人的热脸冷屁股就不好受,你是老师,读的书比我多, 可这人情世故真的不是能从书本上学来的。” 麦麦说那当然,我头回进来,哪的门路也不摸,三哥以后多照顾吧。王向东 笑道:“有小杰的关系,我就把你当自己哥们儿看了。” 麦麦也是个脸热心软的,逐渐地就跟王向东凑到一伙里吃饭了,加上监区长 又是麦麦的“门子”,麦麦虽然没有混流氓圈的经验,却也不讨人厌,不争风吃 醋,渐渐地众杂役老大们也愿意赏他张整脸,王向东偶尔也借了些光——虽然很 多人对他空手跟麦麦“陪吃”的行经很不齿。王向东自然知道大家对自己有看法, 暗地里也是羞惭:自己怎么就落成这么个下场了呢? 王向东呆得稳当了些,就开始不安于现状,想混得再好一些。但他没钱,就 只能靠干活卖力,靠说话做事懂得“棱份”,后来终于叫他逮住个机会,干起了 车间的检验,这一下,王向东才突然有了咸鱼翻生的感觉。而当他有了权利,也 可以名正言顺地报答麦麦了,麦麦虽然是小知识分子,在里面呆得久了,正义感 也磨得模糊了,很欢迎王向东在改造过程中照顾自己大搞不正之风。两个人以你 之有换我所无,合作得倒也愉快。 王向东并不清楚麦麦是否能把自己从心里当朋友,但在他心里,他是不想再 继续跟那些“人头”深交了,走个面子活也就得了;他觉得以后得多结交麦麦这 样的“文化人”,这种人毕竟社会关系简单,思想也单纯,将来在一起做朋友, 应该不会招惹出什么乱事来。 其实在本质上,王向东只是无奈,如果他依旧有万贯家财可供他在“里面” 潇洒,他是不会放弃向上奋斗的机会的,毕竟“人头”和“鸟屁”的待遇在里面 是判若云泥的。不过,没钱也好,没钱的日子使他更看清了钱的重要,也更看清 了人的世故。 有时候,他会克制不住地对人讲起以前的风光,没有人信他的。有一次看电 视,他突然跑到屏幕前,指着里面一个唱歌的女人叫道:“咳,这个我认识,差 点就让我给干啦!”大家就问他那女的叫啥,他说叫梅燕儿,以前在富丽豪唱歌 儿的。一会儿出了字幕,是另一个名字,大家就暴笑,说你整个就是一“牛逼老 三”啊。王向东顿足发誓,说这女的肯定是叫“梅燕儿”,现在改名字了呗。 连麦麦在旁都难堪地笑了起来,他觉得这个老三太能忽悠了。 从那以后,王向东的嘴老实了不少,这使他感到深深的孤独。他明白了:他 的过去对别人来讲毫无意义,即使他真的辉煌过;那么他的将来呢——这也是他 最不愿接触又不能不想的一个问题。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