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落千丈 法院的人是直接来看守所送判决书的,宣判地点就在接待室旁边的值勤岗里, 仪式也很不严肃。王向东还记得两个人中的一个正是他的审判员,女的,问了他 的姓名后,很不负责地就推过一张纸来,用菜市场报价一般口气说: “四年。” 王向东一惊,下意识地等了一会儿,他在里面听人说过,这些法官很可恶, 即使你是死缓,也一定要大喘气:“判处死刑!”喘口大气,再说:“缓期两年 执行。”所以他等着这位姐姐再补充一句“缓刑几年”之类。 另一位法官看他愣神儿,催促道:“签字吧,回去想想,要上诉的话十天内 提起申请。” 王向东感到自己被冰镇了,一下子从头凉到脚后跟:妈的这玩笑开得有点儿 大了吧?李爱国、大姐夫还有秦得利都是干什么吃的?还刑警队长呢,还政府官 员呢,还牛逼呼呼在道儿上混过哪! “王向东,还琢磨什么哪?签字吧~~四年算最轻的了,你这种致人重伤的情 况判个七八年都是小意思。”男法官敲着钢笔,显然有些不耐烦。 “上诉,一定得上诉!”王向东一边恶狠狠地在“判决告知”上签字,一边 示威似的嘟囔着。 往监舍走的路上,王向东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 样。米彩儿不是说命运是仁慈的吗?唉,女人的话总是靠不住。可那些哥们儿怎 么也掉了链子呢? 现在相信李爱国的话了——法院确实不是他们家开的。 接了判决,就得从“刑拘号儿”转到“已决号儿”去,王向东满怀郁闷地搬 了“家”,在新号房里一眼就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是原来跟大壮一个号的,叫 小四儿,盗窃犯。“已决号儿”的管理很松弛,两个人马上亲热几句,挨肩坐了, 王向东忍不住问起大壮,小四儿神秘地告诉他:“出去了。”然后看看左右,小 声道:“你就是叫他给点回来的。” 王向东咬了咬牙,没发火。这时过来个胖子,问他情况,王向东一边把判决 书递给他,一边半恼地说着原委,胖子一拍巴掌道:“扎下个脾来关四年你还上 诉?脑子进水啦?诉回个八年来你就老实啦!” 小四扒一下头,说:“呦,判决上还有赔偿呢,两万七千六百二十五块三, 算得真准。” 王向东一把抓过判决:“什么?!” 胖子不屑地说:“赔偿个包皮啊,你理它那套!赔不赔你都是四年。” “不对呀,根本没开民庭,怎么扯上赔偿了?胡来啊他妈的脑袋的!” “切,肯定是你家里为了让你判轻点儿,跟挨扎那位庭外和解了,这里没你 的事儿了,你塌实服刑就得啦,里面要学的东西多了,把刑期变学期吧哥们儿。” “这么说我家里把钱都给人家了?” “八成是这样。你能判这么轻,可能跟这个也有关系,还有,你外面肯定有 人给使关系了,对不?” “使个蛋子啊,真使上关系了还能判?” “操,你以为这是自由市场啊,能讨价还价?你这款罪是三到十年的框量, 中国这法律就是伸缩性大,为的就是给关系户留余地,中间这几个数儿怎么给你 安排都说得过去,扎下个脾弄四年,问谁谁都觉得轻,知足吧,要是别人早扎旮 旯偷着乐去了。” 王向东懊恼道:“不懂法是他妈吃亏,下回再扎得找个好地方下手,错一厘 米就可能多加几年啊。” “再错点儿还可能凿了哪。” “这么说,我这个诉还不能上了?” “上啊,想加刑就上。” “四年。”王向东端详着白纸黑字大红章的判决书,茫然地点了几下头: “四年,两万来块,一刀子——妈的不值啊。” “谁值?犯罪要能让你值了,大伙谁还当良民?逮不着是赚的,逮住了就慢 慢扛吧。三年四年逛花园,坐牢算个屁大的事儿!没坐过牢能叫男人吗?” “列宁说的。”小四儿在旁边注释道。 王向东被大家一鼓励,自尊心感觉受损,赶紧昂起头说:“我怕个屁!怕就 不出手啦——我就是放不下爹妈孩子,还有一摊买卖,这四年在里面一呆,能完 的都完啦。” 胖子大手一挥:“东山再起啊!邓小平进来几回?不比你多?看看人家,现 在比谁不牛逼?” “比得有点儿大了。”小四儿干笑一声,扎铺角歇着去了。胖子的话丝毫没 给王向东带来新的斗志,他知道自己跟人家邓大爷不是一档次的,没个比,于是 一边把判决书收起来,一边顺嘴问:“胖哥,你几个?” “八个半。”胖子一谈到自己,脸色也阴沉下来,一副落魄样子了:“这回 算给足了,老婆一百个离,孩子将来姓啥还不知道哪。” “你嘛案判这么多?” 胖子尴尬一下,敷衍道:“不光彩,沾花了。” 王向东笑笑,心情居然好了一些。“偷轻抢重,沾花要命”是在论的,这个 胖子只判了八年半,估计也就是刚擦个边儿就让妇女同志给制服了,要不还能在 这里跟自己讲人生大道理?早绑上小白绳送出去开颅啦。 “花案”是最叫人看不起的,在哪个屋都是被严打的对象,这种家伙居然一 进来就先给自己上了一堂大课,多少也叫王向东觉得窝囊,从此不再搭理这个胖 子,也象小四儿一样缩到墙角眯起了眼,只在心里翻腾着。 米彩儿是见不成了,恐怕将成永绝。家底儿可能也都给了瞎四儿,服装店还 靠什么维持?前功尽弃,前功尽弃!将来出来了,连单位也不能再回,肯定开除 啦,到时候自己真的还不如当年的何迁哪! 又想到家里,爹妈怎么接受这个结果?尤其老爷子那么好脸儿好面儿的人, 还不叫他给气疯了?不孝啊!四年,四年后他三十有二,老爷子也快七十了,儿 子也该上学了啊——儿子叫他的心厉害地疼了一下,这是他才意识到自己平时跟 儿子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要是能放他出去,他宁愿不干买卖了,专心在家里陪 儿子玩上四年。 刚才胖子的话也叫他动心了——陈永红会等他吗?他有理由要她等他吗?虽 然对陈永红他不会有刻骨铭心的留恋,但毕竟她还是孩子的妈啊。如袄是米彩儿, 情况就不同了,唉,当年爹妈咋就死活看不上彩儿呢?要是娶了彩儿,生活可能 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家破人亡。王向东轻声说了句:“家破人亡啊。” 一时心灰意冷万念空洞。 现在他不再抱怨李爱国他们了,倒不是理解了他们的什么难处,他只是恨自 己——用什么方式报复不了瞎四儿?非拿刀子不可? 就这样结束了?一切就象一场梦。米彩儿,红轧,跳蚤市场,滨江道,掉包, 火灾,甚至自己的生命,都仿佛虚空起来。当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 他不知道三十多岁还叫不叫年轻,三十多岁还会有十几、二十几时的激情吗?即 使现在,仰在逼仄的监舍里,他已经感觉着迟暮的气息,绝望、疲惫,不想动弹 懒得出声。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