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插茱萸少一人 88年的春节,对王向东而言是个刻骨铭心的节日,这是近三十年来他第一次 不能和家人一起团聚的节日,去年监狱还组织了一次亲情大会,家属代表们来和 犯人一起过春节,当时是陈永红来的。相比之下,今年的春节就悲凉许多,尤其 对那些头一次坐牢的人来说,更是不能平静。 监狱里也在张灯结彩,放鞭炮,摔罐头瓶和大唱流行歌曲,好象比外面还热 闹,可大家的心是空荡荡的,犯人们只不过在使尽一切可能来填补和掩饰罢了。 老八在年前又跟人打了一架,伤势惨重,好几个参与打人的都被关了禁闭, 老八也住进了医院,要裹着纱布过年了。不知他听着外面的鞭炮声,会不会怀念 起当年的风光。 这个寒冷孤独的除夕夜,王向东用铝罐头盒上的尖刺儿在大腿上剌了两个字 :家辉。然后用墨水涂了,让儿子的名字长在自己的肉里。 他太想儿子了。 不过,他不知道,在大墙外面,王老成和林芷惠也在惦念着自己的儿子。看 着孤零零坐在电视机前的小孙子,林芷惠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泪来,赶紧抹去,怕 老伴儿看见。 王老成的身体时好时坏,人也消瘦了不少,家里要他去检查,他只说无事: “都是叫那个混蛋小子给气的,慢慢就好了。” 说是气,其实他觉得自己比林芷惠还要挂念老三,林芷惠只是担心老三受苦 受罪,可他除了这些,还要为他的将来费心: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曾经幻想 着这个儿子会成为他的骄傲,没想到现在会弄出这么个结局来,买卖完了,单位 的工职也完了,最后连家也败了,将来回来了就是一个无业游民啊,三十好几的 大老爷们,能放在家里当摆设?愁啊。 这个春节,王老成破例没贴春联没买鞭炮,提不起精神来。整个节日过得死 气沉沉。到了初二,两对女儿女婿来了,家里才多了几分喜气,程乃器在楼口放 了几挂鞭,说是冲冲邪气。王慕超说:“年前我找人给老三算了一卦,真准,人 家说他这两年有灾星,干嘛嘛不顺,如果没有高人指点,恐怕难免牢狱之灾啊— —太准啦——不过算命先生说了,等过了这个坎儿,老三的运气就来了,高官得 做骏马任骑!爸妈你们都甭操心啦。” 王老成气哼哼地说:“信算命的都甭干活了,就等着天上掉馅饼吧!他那样 的,还高官得做哪!瞎子说话你也信?” 林芷惠倒是满心得慰,连说道:“得信,得信啊,不信命咋成?咱三儿这几 年就是不顺,这你还不知道吗?” 卧室里传处一片孩子的笑声,王老成歪了下身子,向里看去,家辉正跟女儿 的两个孩子在地上玩积木,看样子很高兴,家里真的难得这样热闹。王老成叹了 口气,说:“以后你们常带孩子来走走,家辉太孤了。” 大姐问:“永红常来看他吗?” “每个礼拜都来。”林芷惠叹气道:“咱家真是亏待永红了,都怪老三这个 不争气的!人家现在来了,还是爸妈地叫着,弄得我又高兴又没脸啊。” “要是这样的话,等老三出来,我看他们还有戏——就冲孩子,复婚的可能 也很大呢,到时候我跟慕超亲自去跟她说,为了老三,我也顾不得面子啦。” “那敢情好!”林芷惠脸上笑开了花,好象儿子和儿媳马上就要携手回来了 一般。王老成沉着脸说:“要看老三的表现了,媳妇是冲他走的,要请让他亲自 去请!他要不好好过日子,永红想回来我还不答应哪——别糟践人家闺女啦!” 林芷惠不满道:“哼,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慕超笑道:“您还真着急啊妈?我爸啥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 聊了一会儿,林芷惠指挥两个女儿下厨做饭去了。高学良说:“爸您也别太 惦记老三了,四年一晃就过去,这不都一年多了吗?” 王老成说我不想他。 林芷惠在厨房门口大声说:“你不想才怪!” 正说着,电话响,居然是何迁追过来找高学良。 高学良说:“你急什么急?过了十五再说吧,现在单位领导都没那闲心,满 处拜年送礼哪……我?你省省吧,给我送什么礼?我可是拒腐蚀永不沾的好干部! 哈哈!” 王老成嘟囔道:“何迁这小子也不是好精,越变越世故啦,本来挺好一孩子。” 高学良放了电话,坐回来笑道:“真不知哪块云彩有雨,何迁居然一路顺风 啊。” “他找你啥事儿?”王老成无所谓地顺嘴问道。 “这小子不知怎么从深圳弄了十辆进口轿车,尼桑的,让我跟各单位联系联 系帮他卖了。” “行啊,何迁一下子弄了十辆轿车?他哪来那么都钱?” 高学良笑道:“不是轿车,是批文——您老不懂。” “我咋不懂?不就搞腐败吗?你甭跟他掺和!弄出问题来谁管你的前程?跟 他混到一锅里能有你什么好?他敢情是个跑江湖的,出了事儿拍屁股就走啦。” 高学良轻松地一笑:“没您想得那么严重~~其实现在就有物资公司要收他的 批文,一辆给他加一万,这小子奸啊,不舍得把肥水都流了,想找关系直接卖出 几辆,逮一个算一个嘛。都是合法的,您放心,我又不是不懂政策没有分寸。” 程乃器蔫坐了半晌,这时才插话道:“大姐夫,现在就肥了你们这些有权有 关系的啦,随便批个条子打个电话就哗哗收钱呀。” 高学良笑道:“国家明确讲了,要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然后才有机会以 点带线以线带面,全国人民走共同富裕的道路。现在,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就 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嘛,象我这种清水衙门就惨喽,跟人家那些掌握着国家资源 的权利部门没个比。能搞到批文跟进口许可证那才叫——”高学良看看老丈人, 把后面那个流行的表达赞叹的词汇咽了回去,同时也适当地维护了自己的形象。 王老成道:“最近看报不方便了,政策上的事儿我了解得落后了,不过我总 觉得哪地方不对劲儿似的,在公园遛弯,就常听人骂街啊,说什么辛辛苦苦三十 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高学良笑道:“改革开放嘛,难免冲击一些保守派的利益,要都听老百姓的, 国家就动不了劲啦。社会是进步了还是退后了,您自己还没体会吗?看看这新房, 这电视、电话、电冰箱,以前敢想吗?再说了,您二老退休金一拿,还管他外面 风声雨声呢。” “恩,这话倒象个理儿。” 王慕超从厨房探头道:“大姐夫,你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单位都三个 月没发出工资来啦!” “个别现象,绝对是个别现象。”高学良笑道:“你也别说亏心话,你就是 三个月不发工资,你现在一年挣的,跟老爷子象你这个工龄时候也多多啦,对不 对老爷子?” “那是!我象她这么大的时候,一个月才十几块钱,现在她好歹一拿就二百 多啊。” “得啦您!听说解放前发工资都拿麻袋装呢,不能比,您说说,您那时候一 块钱能干多少事?现在行吗?甭扯那么远,我上小学时候一年学费才5 毛钱,现 在行吗?钱毛啦!多发俩工资管啥用,混个驴粪蛋子表面光得啦。” 高学良望着厨房笑着批评道:“典型的不知足。” 程乃器嗫嚅了半晌,才吭哧着说:“姐夫,我们单位更惨,听说要裁人呢。” “优化组合,这是市场经济发展的需要,适者生存嘛。”高学良往沙发上一 靠,一副养尊处优俯瞰乾坤的劲头。 王慕超在里面喊道:“大姐夫我告诉你,这回你妹夫可够戗,你可得给我顶 住了,要是他给优化下来了,我可跟你们家借钱过日子去!” 高学良这才激灵地直起身,问:“乃器,真危险了?” “危险。” 厨房里,王慕超大声恼道:“他呀,我要是他们领导也第一个下他!人家都 红了眼似的送礼哪,他倒好,就知道在家里叹气,没个爷们儿气!” 高学良安慰道:“不会让你下岗,你是技术人员,是单位的财富,下岗的对 象都是那些噶杂子琉璃球,干活没精神吃饭拣大盆的主儿。你放心,就算我跟你 们单位领导没往来,转折着说个话还是行的。” 程乃器这才有了笑容,赶紧给大姐夫递烟。 王老成听了半天,眉头一直没解开,看着大女婿吸了口烟,才试探着问: “这下岗了,叫人家怎么活?” “自谋生路,自谋生路嘛。” “那不就是失业了嘛,这不成美国了?” 高学良耐心地说:“您老这说法挺普遍的,对这个问题,有专门的说法,我 们的下岗跟资本主义国家的失业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儿。说多了也没用,您就记 住一个关键:毕竟社会制度不同嘛。” “哼,我看是一码子事儿,换个词儿遮羞脸罢了。你们那个辩证法就是变戏 法,嘿,瞒别人还瞒我?” 程乃器一时无了下岗之忧,兴致也上来了,跟王老成说:“它爱换啥词儿换 啥词儿,您老天天能吃香的喝辣的不就完了吗?” 王老成释然道:“哎,这倒是实在话,反正这日子是越来越好啦,再也不用 为三顿饭发愁啦——要不是老三这个王八蛋,多好的日子!” 高学良赶紧打岔:“爸,您的肚子还老疼吧?我让医院的朋友给您带来了几 样进口药,回头您试试。” “又乱花钱,我没事儿,好歹吃着止疼片就压住了——都是老三那个王八蛋 气的!” 高学良打岔不成,不禁苦笑。王慕超走出来说:“您呀,甭惦记他,就当是 您上辈子欠他的,来跟您讨债的。” “不想他,我不想他。”王老成挥挥手:“菜得了没?我们爷仨先小喝着!” 高学良赶紧站起来去拿酒:“今天喝我带来的,五粮液。” 王慕超笑道:“腐败来的吧?”高学良瞪他一眼,佯装生气地说:“别拿你 姐夫找乐儿。”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