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惘和迷惘者的红帽子 二十世纪九零年代的开端是充满忧虑的,除了不谙世事的孩子,几乎没有谁 拥有着真心的快乐。在“敌对国家”的一片声讨和经济封锁中,中国的经济出现 了停滞甚至回流的趋势,物资不畅物价飘扬,一时民心惶惑。小个子邓小平站在 高岗上给全国人民吃定心丸,保证中国改革开放的道路不会变,对“公有制为主 体、多种经济成分共同发展”的方针政策也不会变,要老百姓放心大胆地继续走 社会主义道路。 这时的王老成家,电视新闻里在播放着改革开放后人民生活的新气象,林芷 惠一边跟孙子搭着积木,一边偶尔瞟一眼屏幕。忽然,她看到画面上正有个瘦老 头儿站在希望的田野前侃侃而谈:“我们丰收乡辛留屯村在改革开放前人均年收 入不足五十元……” 林芷惠马上兴奋地喊起来:“老成,你们老家丰收乡上电视啦——” 喊了一声,卧室里没反应,林芷惠也就不再叫,她知道老伴儿正在打坐练气 功,据说这么一练,王老成的肚子里还真的不那么疼了。 林芷惠开始看新闻,准备一会儿把内容复述给老伴儿。刚才那个老头儿已经 表达完了对党的富民政策的感激之情,这时正在电视里露脸的年轻人叫唐国强, 旁边的字幕上打着“辛留屯农工商总公司副总经理”的头衔,他正在具体介绍辛 留屯村集体经济蓬勃发展的具体情况,画面上不断推拉出养殖厂、农机厂、饲料 加工厂和钢管厂等六七个企业的远近景,所有出镜的农民们都是一脸幸福夸张的 笑容,后面的镜头没掐干净,一个小孩子钻出来做鬼脸,豁牙子呈现出一点儿漏 洞。 林芷惠一边看,一边不由啧啧赞叹着,又望一眼卧室那边,王老成还不出来, 估计今天又加了一套功法吧。要说这气功还就是神奇,每回老头儿就那么闭着眼 往床上一坐,下来时就是一脑门子虚汗,连叫舒服。听说那几个气功大师更是厉 害,能隔着几千里地给人发气治病,连导弹的路线都能给改变了,这下老百姓可 以活得塌实了,什么帝国主义和苏修、台湾,全白给! 现在,王老成除了每天坚持在家里和公园练功,坚持喝“信息茶”外,几乎 不再关心别的闲事儿,甚至连老三的情况也似理非理了,也可能是时间长了逐渐 习惯的缘故吧。有时候说起来,王老成还自我安慰似的跟老伴儿说:“看现在这 局势了么?一觉醒来就不定变了啥天儿呢。买卖黄了也好,要是他干得热火朝天 我还得挂心,你忘了你爹是怎么被打倒的了?还不是因为有俩钱儿?塞翁失马, 未必不是福啊,什么事儿要是辨证地想,就心宽啦。” 林芷惠笑道:“左右是你的理。前些天你还跟学良说人家的什么辩证法就是 变戏法呢。” “随便变,变来变去变不出如来佛的手心,什么都是有定数的。你不是信命 吗?我看老三这次也许还就是走了转折运哪。” 说到老三,王老成才想起又有几个月没去看他了。现在每个月的接见日,除 了被老三那些朋友占用外,就是两个女儿跟林芷惠轮流去,只有逢了节,王老成 才跟老伴儿一起去探监。看到儿子很欢腾的样子,他也放心了。王向东说,估计 他能减刑,半年八个月不一定,要王老成跟李爱国联系一下,在关键时刻打点一 下监狱的领导。 算算时间,才发现真是快,即使不减刑的话,再有一年王向东也该出来了。 大家自然是高兴,不过王向东在独自一人时,却是满心忧患,他不知道将来出去 了能做什么,“学潮”的事情他听说了,不过在监狱里,他听说的是社会上发生 了“暴乱”,好象在他进监狱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外面的好多人一下子都变成了 “暴徒”,国家差点儿就给颠覆了,好玄。朋友们来接见时,因为有狱警在旁监 视,对外面的敏感事件也不愿多提,只是每个人说起来情绪都不明朗,看样子大 家的心态都不很得意。 王向东心里难免又多些忧虑。他甚至联想到当初他的服装店倒闭后大家一起 对他隐瞒的旧事,开始怀疑外面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致命的变化,大罗、何迁甚 至李爱国他们的情况真的象他们说的那样“瞎胡混”吗?何迁的公司还在吗?大 罗的服装厂是不是也早被“暴徒”瓜分了?尤其是丰子杰,大家都说他在南边发 展得不错,实际情况呢?会不会已经象韩三一样……王向东不敢再想下去,总之 他对外面的世界完全没了把握,自己的将来也成了悬案。 没有土壤,再好的种子也只能干枯或者腐败。 所以越是临近刑满“开放”,王向东的心里越是迷惘。虽然在监狱里他“生 活得很好”,也结交了一些很“铁”的朋友,可早晚他还是要出去,要走上新路 新生活,外面有什么在等他?除了破碎的家,空虚的存折,一些需要逐渐纠正的 善意的谎言,一些必须重新认识和适应的环境之外,“机会”两个字还存在吗? 其实,外面的情况虽不乐观,也远没有王向东鬼祟揣测的那样糟糕,对于象 大罗这样无法掌握政策决断的私营业主们来说,更多的还只是丧失方向感的迷惘, 大多数人在怀疑、观望和忧虑踌躇着。 虽然作为政策窗口的高学良给了大家不少鼓励,但当大罗、何迁甚至金水旺、 周胖子这些人坐在一起时,还是叹气声高过斗志豪情。 金水旺本来已经看中了工人文化宫的四层大楼,准备租过来搞一个包含餐饮 在内的综合娱乐场所,因为现在的有钱人和当官的物质文化生活水平都得到了极 大提高,简单的吃吃喝喝已经开始落伍,虽然有大舅哥高科长的面子“观着”, 大家到“旺旺”还是来得少了,至少老爷衙内们不喜欢吃喝完了再到别的地方 “放松放松”去。所以集中“旺旺”的财力和基础扩大成一个综合项目,就显得 既有远见又相当急迫,不过就目前的局势来看,又不知道未来的具体走向,金水 旺也不敢草率行事,毕竟从推着三轮儿卖盒饭发展到今天也算不易,稍有不慎就 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没有绝对把握甚至可能得不偿失的事情不能做。 何迁自然还在老毛当家的“红轧”麾下经营那个贸易公司,每天忙得热闹, 偶有小成,也不敢胡乱往自己的兜里密钱了,何迁称自己这是在混乱时期的和平 过渡。新公司暂时停牌了,不过他也有得意的事情,就是和许凤的关系已经有意 识地发展起来,虽然目前还有些暧昧,看许凤的样子,估计也已经认可了这种感 情,只要慢慢温着,不愁无米下锅。 而且做“车标”的事,他也一日没有放弃,只是在焦急地等待机会,一旦环 境安稳下来,他就要大刀阔斧地干起来。对周胖子,他一直守口如瓶,这样的惊 喜是不能跟周国栋这样的职业骗子分享的,不然他一定不讲江湖道义,不釜底抽 薪先下手为强地分他几杯好羹走怎么对得起人? 别人都在观望的时候,最难的是大罗。 企业发展是好事,不过89年那档子“风波”以后,他恍惚地总担心自己这样 的会不会成为第二次被改造的对象。小时候所经历的“大革命”,想起来还心有 余悸,当时看别人被打倒和批斗是件赏心悦目的娱乐,一旦想到这种遭遇有可能 降临到自己头上,已经成年的大罗就不寒而栗。 那些天他成了个爱思考的人,把三十年来没琢磨过的事情都死心塌地的想了 一遭,又跟家里的长辈以及周围的私营业主们好好探讨了几回,终于发现了一条 光明大道。 他单独把手表厂的老领导请出来,在“旺旺”的单间里恳谈了几个小时,跟 老厂长一起愉快回忆了当年自己在手表厂的成长历程,那时候厂里的技术员有十 几个,厂长只在发奖状的时候走过场地鼓励过大罗几句,大罗就说当年老厂长对 他的成长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聊到最后,大罗摊牌了:“老厂长,咱厂现在遇 到了暂时的困难,我是打心眼里着急,毕竟我还是手表厂的职工,手表厂到什么 时候都是我的根。” “谁不着急?可现在国际国内的形势就这样马虎,国营单位好象是越来越不 吃香,你看市场上那些手表,除了几个老牌子还硬撑着,遍地的电子表啊,都是 南方的小作坊里攒出来的,另外就是水货满天飞。我干了几十年革命了,也弄不 清将来这个企业要往哪里走,干着急没办法。” “现在不是有些国营企业在搞三产吗?以副业养主业也不错。” “说的容易,这么大一个国营企业,能去搞小买卖?我还给国家丢不起这个 人呢。” 大罗叹息道:“我也是跟着咱企业着急。您看,刚给解决了几个下岗职工的 问题,经济又不景气,我也是没辙了才又把困难推回给您。为这个事儿我一直睡 不好觉。” “不怨你,现在大形势都这样。小罗你要真爱厂,明年长点儿房租全有了, 呵呵。” 大罗红起脸笑道:“老厂长,其实我又想了个新方式,能让我名正言顺心安 理得地给厂子做贡献。” “啥新方式?你能给我拿来手表的定单我给你立碑。” “我是说,咱爷俩签个协议,让我的厂子挂靠在手表厂下面,就当是咱的三 产,我给您交管理费。” “我又不懂你那一套,咋管理?” “当然不用您管理,就挂个名。” “挂个名就给钱?一年多少?” “给厂子一年五千。” 老厂长无所谓地笑道:“这么大个厂,靠你的几千块钱儿能干啥?一个小雨 点落沙漠里似的。” 大罗赶紧说:“厂子单是厂子的,我还得聘您当顾问呢,您再不懂服装也没 关系,您有领导经验啊,您一直就是我榜样,我把厂子拉手表厂里干来,就是想 偷摸着跟您学经验来的,嘿嘿——对了,我一个月给您开五百的顾问费,您别嫌 少,将来我发展了,当然不敢亏待您。” 老厂长愣了会儿神,忽然点着大罗的鼻子笑起来:“好啊你个罗光荣,原以 为你是个憨厚的,今天请我出来,绕了半天是这么回事!怎么?事儿干大了,心 里开始没根了吧?想给自己戴顶‘红帽子’?” 大罗又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着:“老厂长您是火眼金睛,不过这个忙您还 得帮啊。” “这个嘛——不是不行,不过我还得跟书记研究一下,毕竟人家是党代表嘛。” 大罗赶紧说:“那行,估计书记应该支持,再说我本身也是党员嘛,我还得 单独找书记谈哪——我都两年没交党费了,这脱离了组织的滋味就是不好受。” “那最好。你要能把他说通了,我这里绝对没问题——不过请我当顾问的事 儿千万别跟他提,现在疾贤妒能的人太多啊,唉。” “不行我请他给我当政策顾问不完了吗?”大罗松心地笑起来,一边往老厂 长的盘子里又送了一只大虾。 一个月后,大罗又过上了中断了好几年的“组织生活”。 “大罗制衣”戴上了所谓的“红帽子”,名义上跟何迁的“东方贸易公司” 性质一样了,都是国营单位的三产,不过大罗还留了一手,在私下的协议里明确 记录了自己是唯一的投资人。 有了这样一个稳固的靠山,大罗心里的压力一下子被释放了,人也马上精神 许多,虽然一年要多开销一万多块的冤枉钱,可别人是有钱还难买心安哪,大罗 觉得自己值。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