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了 王向东出狱的那天,在监狱大门外第一眼看到的是许凤,她的红夹克在几件 黑西装的衬托下格外抢眼,有点黑暗里的灯塔般的效果。 大墙外的阳光和里面并没有区别,王向东不理解为什么电影里的囚犯出来后 要做被晃疼了眼睛的造型,又不是从渣滓洞里放出来的,至于吗?阳光、空气都 是一样的,不同的只是心情,象鸟出了笼子,可王向东又不是鸟,他也不用去联 想什么狗屁鸟,他只顾体验自己被释放的欢乐就够了,仰天大喝一声:“哈!” 再也没人敢过来吓唬他。一下子又有了纵横四海的激情。 何迁、秦得利、丰子杰都来了,一个个上来跟老朋友拥抱,到了许凤,互相 笑笑,王向东说:“越来越漂亮啦。” 秦得利坏笑道:“现在你看谁都漂亮。” 王向东说了声“滚”!然后问丰子杰:“不在南边混了?” “听说你今天开放,专门赶回来的。”丰子杰刻意地留了两撇八字胡,看上 去比实际年龄更老成也更滑稽一些,脸有些消瘦,眼睛也略微凹陷着,不过很精 神。 王向东笑道:“在南方呆了几年,模样也象南蛮子了,是不是串了种儿了?” “熬鹰熬的,整晚地搓麻。” 几个人边说边走,何迁先行几步,拉开一辆奶白色的丰田轿车的前门,一边 回头笑道:“怎么样老三?有面子吧?” 王向东看他一屁股坐在驾驶座上,不禁诧异道:“你小子买车了?” 何迁得意地笑道:“跟咱自己的一样。” 上了车,何迁才告诉他自己在倒腾进口车,这是第一辆,已经找好了买家, 过两天就得易主了。 “能赚多少?” 何迁偏头笑道:“十万你信么?” 王向东没说话,他觉得何迁骄傲随意的口气让自己多少受了点儿刺激,看看 何迁,又想想自己,恍惚隔世。 何迁新买的驾照,手潮,光顾紧张地开车了,丝毫没注意坐在旁边的王向东 有什么不良反应,还在自得地介绍着:“哥们儿现在开始玩车标儿了,‘车标儿 ’你没听说过吧?有兴趣的话我抓时间给你讲解讲解。我要不是谗车,这买卖根 本不用这么做,哪用自己垫本儿呀!整个玩儿手续就把钱赚啦,跟空手套白狼没 大区别——还告诉你个好消息,哥们儿马上就不跟老毛玩啦,这回准备注册个自 己说了算的公司,叫威宁,英文的,胜利的意思,嘿嘿。” 王向东出了口气,道:“你们都牛逼啦。” 秦得利从他惆怅的语气里听出了话外音,不觉在后面笑道:“老三你甭叹气, 有我们的就有你的,锅里碗儿里没区别。” “没错!”丰子杰附和着,伸手拍了拍王向东的肩膀:“回头咱哥俩好好聊 聊,九河有个屁意思,不行跟我上南边转一圈,先散散心排排火。我可知道这劳 改单位,罐儿养王八,把人都憋抽抽啦!” 王向东说:“行啊,我先他妈好好玩几天再说,好汉不知愁滋味。我爹说的 没错: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我还不信我王老三找不找饭辙了哪!”提到“爹” 字,王向东心里一阵空落,不觉息声。 大罗发觉,感慨道:“你们家老爷子真是够板,听说临倒头还嘱咐大娘不要 动你的钱给他治病,说三儿回来还得干事业呢。” 王向东的鼻子忽然一酸,赶紧深吸了口气,才没让眼泪喷出来。 忍了好一会儿,他才咽了口唾沫,定定神,回头转了话题问:“许凤儿,还 跟迁儿哥干呢?” “恩。”许凤看一眼何迁潇洒的后脑勺,居然微红了脸。 何迁笑道:“我还得感谢你把许凤介绍给我了哪,一把好手儿,巾帼不让须 眉。” 秦得利怪笑道:“何经理,我怎么看你跟你这员工妹子的关系有点儿不正常 哪。” 何迁说秦得利你又臭嘴,许凤临近狠拧了秦得利一把,嗔笑道:“利哥你好 坏啊!” 王向东不说话了,心里有些别扭,出狱时候的欢喜劲一下子也打了折扣。其 实他对许凤在感情上肉体上都已基本上不存幻想,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愧见许凤, 觉得自己以前对人家闺女有欺骗玩弄的嫌疑。今天许凤能来接他,使他感到高兴, 可一听秦得利放屁,又见何迁跟许凤暧昧甚至幸福着的反应,他的心里又忽然很 不是滋味,说不出是酸还是愤。 “玛钢”劳改队就在西区的边沿,缓缓地开车回家不过半小时的路程,王向 东看着外面鳞次栉比的高楼,感慨道:“小杰,你上回出来时候嘛感受?我现在 算体会到了,妈的这社会发展也太快啦,大有天上方一日,人间已千年的意思啊。” 丰子杰无所谓地说:“狗屁,几天就适应。你赶的时候比我强,那时候从里 面出来都不好意思见人,无处容身啊。现在不新鲜啦,哪个楼里没几个住监狱的, 人拿犯罪不当回事了。” “当不当回事又咋样?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管得了谁?”王向东呵呵一笑, 半闭上眼睛不说话了,眼睛的余光还在不住地扫视外面移动的景色。记得他刚从 看守所被转到监狱的路上,也是这样偷偷地瞟着外面,那时就觉得一扇车窗仿佛 千岩万壑,阻断了他和自由的关联。现在,他终于又回到了“自由”中间,可那 路,那天空,又仿佛杂乱、宽广得使他盲目。快要出来的时候,他曾经想象过很 多种“开始”的办法,可真的一走出大墙,他才知道所有计划都无非空泛,在外 面,他是一无所有的光杆儿,朋友们都发展起来了,而他还要倒退回去,从负数 开始归零,然后才有资格迈步儿。 大罗忽然说:“老三,到你家老房子了。” 王向东睁大眼,歪头看看,没有老房子,原来的平房已经变成商场,把角的 一间,应该是他家的旧址,现在是一家财经书店,进出着几个文化人模样的年轻 人。 大罗兴奋地说着:“丰子杰我们那几家的房子也要平改了。” 丰子杰说:“我回来也正赶上这个事儿,我大哥真是孙子,差点就跟拆迁公 司签协议啦,妈的给那么点儿补偿款能买房?拆了这里,我们全家睡地下通道去?” 何迁毫不怜惜地建议:“你睡天安门去呀,给他弄个国际影响才有价值。” “回头我他妈又睡监狱去啦。” 秦得利嘎嘎一笑,怂恿道:“拆迁好啊!趁这机会不好好敲他一笔,太亏!” “敲谁呀敲?”大罗不屑地说:“你个小百姓跟国家牛逼?听说农村怎么抓 计划生育了吗?你敢生,上去就拉牛,上去就拆房,不服?有公安盯着哪,抓你 个王八蛋!” 王向东忽然笑出声来:“哈!罗光荣你他妈当年抢军帽儿时候的英雄气概都 给阉啦。” 大罗郑重地说:“人还能老那么幼稚?这叫顺应潮流,识时务。除了理发, 什么事戕着茬儿搞也没好结果。况且,老百姓你跟政策顶牛?那不是鸡蛋碰石头 找碎吗?别人家都能拆,咋就你不行?政府还怕你个小百姓犯棱?幼稚!越大又 幼稚!” 何迁答茬道:“没错,人要想发展,就得看准了政策,跟政府犯棱的事儿不 能做,起腻也不行,你再起腻,你能有在广场静坐的大学生能耐?最后照毙不误!” 丰子杰呵斥道:“好好开你的车!”然后冲大罗说:“其实就你们这帮孙子 给闹的,要是咱大伙抱团儿,政府也得给个说法不是?现在咱这些老邻居都爹死 娘嫁人个人顾个人啦,能不变成小铺墙上的蒜,叫开发商给零揪儿了?最后剩我 们一家,内部还不团结,真他娘的没办法!觉悟咋都这么低!” 一车人都笑起来。丰子杰还在那里气哼哼的。 快到家门的时候,问到大罗的生意,大罗喜滋滋地说:“死人放屁,刚见了 点儿缓儿,这两年可把我给窝囊坏了,差点儿没跟你那服装店一样吹灯拔蜡。” 秦得利说你别逗老三心思了,说你的厂子你提哪家子服装店? 王向东说:“无所谓,过去的就过去了,那也是我自己作的——妈的,瞎逼 四儿还活着呢吗?” 大罗兴奋地说:“刚才就想告诉你啦——那娘们跟死了差不离!她现在也快 光屁股啦。” 王向东猛一回头:“咋了?” “记得那个跟秦得利本家的小白脸吗?” 秦得利说瞎联系什么?秦始皇还是我本家呢,你咋不提?瞎四挂那丢人现眼 的软蛋别给我们老秦家安排! 大罗不理他,继续跟王向东说:“……把瞎四姐给骗啦!骗了个毛干爪净, 卷巴卷巴就给瞎四剩了个空店,连存折跟卫生纸据说都拉跑了。” 王向东先是大笑,很快又难免唏嘘。 秦得利总结说:“到啥时候也不能相信小白脸——象何迁这样小白脸还戴眼 镜的就更不是好料,看着就不流氓。” 大家一笑,何迁顾不得反击,手忙脚乱地来回打着方向盘,惊险地拐进楼口。 王向东也不笑了,仰脸望着前上方说:“到家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