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种人见人爱、左右逢源的人就叫作“红人”,所谓的黑人。自然就是跟它 相反的意思。 我是黑人。 我当然不是说我是非洲人或是欧美的黑种人,我的家族在台湾至少住了七八 代,我这辈子离开台湾的日子总共加起来还不到一年。 我的皮肤也不黑,相反地还相当白。高一的时候,隔壁男校有个家伙写情书 给我:“每次看到你那白雪般的肌肤在阳光中晶莹闪亮,我就心头小鹿乱撞,久 久不能自己……”我没接受他并不只是因为那特烂的文笔,更因为我清清楚楚地 记得,五年之前,就是同一个人,当着一大群同学的面喊我“白猪”。 那么,“黑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这么说吧,那种人见人爱、左右逢源的 人就叫作“红人”,所谓的黑人,自然就是跟它相反的意思。 从小到大,我前后换了几个不同的身分,小时候是“肥猪”,长大一点变 “狐狸精”,再大一点,变成“闯祸精”,谈恋爱的时候是“贱女人”,到现在 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女”,意义虽然稍有不同,总之就是脱不出一个“黑” 字。 仔细想想,我父母早在为我取名时,就预言了我的未来。“黛”者,黑也: “民”者,人也,“黛民”两个字加起来,不就是不折不扣的“黑人”吗?原来 我爸妈是超能力者,真不愧是魔女的父母。 从肥猪到魔女,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动?我自己也觉得很离奇,多少次无语 问苍天,为什么我老是会遇到一堆诡异的事,为什么我会变成一个诡异的人?然 而从来没得到解答。久而久之我也释怀了,也许,上天一开始就是为了开这世界 一个玩笑,才制造我的。 所以,如果各位读者看了我前半生的故事,跟那些被我整得七荤八素的人一 样开始憎恨我的话,我也只能耸肩奉劝各位一句:放轻松点吧! 第一章 我希望她知道,在那群谑称她“姑婆芋”,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中,至少有 一个,一听到木匠兄妹的歌就想起她。是她逼我睁开双眼,去寻找应谊走的道路。 从懂事时起,我一直就是家中最迟钝的小孩。动作迟缓。笨手笨脚又容易跌 倒,动不动就打翻东西。除此之外,我老是心不在焉,别人跟我讲话的时候,我 总是眼睛瞟向别处,完全没听进去。因此我在亲戚中人缘顶差:长辈认为我不懂 礼貌,小孩子说我摆架子。最糟的是我不懂得看人脸色,老是不顾时间地点出状 况,给我父母添了无数烦恼。 记忆中的第一个惨剧,发生在我三岁的时候,祖母跟大伯夫妇来访的那天。 那次拜访本身对我母亲来说就是一大折磨。那个年代,职业妇女所受的压力 要比现在更严重,我祖母动不动就在亲朋好友面前批评我妈妈整天抛头露面不会 理家,加上我大伯母出身名门,全身上下充满了名嫒贵妇风范,更成了祖母用来 贬低母亲的最佳范本。 会面的前一天,妈妈特地请假进行大扫除,工程浩大,可媲美建造古夫金字 塔。全家上下每个角落都焕然一新,更不要提精心烹调的午餐大菜,还有经过彻 底梳洗打扮的三个小孩。为了不会坐马桶的我,妈妈特地在家人专用的厕所里放 了个小尿壶,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上厕所就去那边,免得我卡在马桶上大呼小叫。 然而,正当父母陪着客人坐在客厅里,优雅端庄地喝着高山茶,一面听大伯 夸我兄姐聪明可爱的时候,不成材的在下敝人我却衣衫不整的冲进来,嘴里大嚷 着:“妈妈,我嗯桶(尿壶)掐倒(打翻)啊!” 唉唉,时也,命也,运也,还能说什么? 等到我快五岁的时候,在一次检查中才发现我天生耳内积水,不但影响到听 力跟平衡感,还差点把耳内软骨蛀掉了。我父母连忙带我四处就医,动了好几次 手术,我的耳朵这才恢复正当。 双亲因为歉疚,对我的迟钝宽容了不少,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脑中已经牢 牢刻下母亲在我每次出状况时,脸上掩不住的无奈和厌烦;还有父亲刻意忽略我 的视线,和不自觉的叹气声。 等到我真正想通“父母也是人”这句话时,已是二十年之后了。 耳疾虽然治好,后遗症却延续了十几年。由于听力不佳加上动作慢,没有人 要跟我玩,久而久之,我变得不爱动,整日一个人缩在角落堆积木、玩洋娃娃, 再不然就看故事书,同时不停地做一件事——吃。结果显而易见,到了上小学的 时候,我的体重四十大关,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圆柱状。因此小学六年中,“胖 妹”、“肥猪”、“大棵呆”这些称呼从没离开过我,当然还有前面提到的那句 “白猪”。要不是我们那年代还没有“恐龙”这个词,这封号早就跟定我了。 说到这里,我就给他越想越好奇了,“恐龙”这个字眼到底是怎么来的?我 问了很多人都说不知道,只晓得是从网路上开始流行起来。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 不管那个人是谁,能够发明出这样一个字眼,鼓舞全国上下有志者,同心协 力一起来羞辱那些跟他们无冤无仇,偏生外在条件不好的女孩子,想必是这位仁 兄一生最辉煌的成就吧。 年幼无知的我,原本以为我会就此在自我厌恶和别人的嘲弄中终老,然而上 了国一后,命运之神让我见识了她的力量。 那天,我们跟隔壁班一起上体育课。老师心血来潮要我们两班来个趣味竞赛, 接力做仰卧起坐,做完十下换下一个同学,哪一班先轮完就赢。一听到“竞赛”, 同学们就来劲了,只有我一颗心直往下沉。因为我知道,我一定会变成害群之马。 由于心情紧张,腹部隐隐痛了起来。 刚开始我们班明显落后,不过到了第十棒以后,连着好几个人都是运动健将, 差距慢慢缩小,同学们欢欣雀跃,但我的肚子却越来越痛,因为排在运动健将后 面的人就是我。 换我了,我躺在软垫上,在同学们带着不安的加油声中,拼了全身的力气, 一口气做了五下,但是第六下的时候,背脊开始不听话了。用尽全力将手肘压近 膝盖,但是怎么也撑不起上半身。我咬着牙,几乎要将腰折断般地使劲。 “杨黛民!杨黛民!加油!”、“快快快!”同学们的声音在耳边咆哮着, 与其说是鼓励,更像是威胁,震得我心中发凉。 好不容易手肘轻轻碰到了膝盖,我立刻往后倒,但是却怎么也爬不起来了。 我试着左右蠕动,挣扎着想抬起上半身,但是背部肌肉已经罢工,身上囤积的脂 肪本来很柔软,现在却硬得像石头,怎么也弯不了,而且我的下腹部好痛,非常 地痛。 在我像蛲虫一样乱扭的时候,隔壁班已经换了两个人了,我们班再度落后。 只剩另一边有加油声,我们班却是一片静默。最后我终于稍微抬高一点点,老师 却已经看不下去了,直接要我下来。 我不敢看同学们的脸,低着头走下软垫,但我下一棒的同‘学却大叫:“啊! 有血!”回头一看,只见白色的软垫上渗着一滩血迹。原来我的腹痛不是因为紧 张,而是生理期。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月经,但是因为刚进入青春期,周期不稳定,说来就来, 完全好法预防。唯一的征兆,就是来的时候,我那张本来已经凹凸不平的脸,会 在一夜之间又神秘冒出一堆青春痘。 如果那天早上我出门前能仔细照一下镜子,应该就会有所警觉,避免不幸发 生,偏偏我痛恨镜子。想像一下,一张松垮垮的肉饼脸,配上耳下一公分,又乱 翘有如长毛黑钢盔的学生头,加上无神的双眼,要我看着这样的自己,简直就是 酷刑。 虽说全场都是女生,这样当众出丑实在让我恨不得钻进地洞里(一定会有人 说“那还得要地洞够大才行”吧?)正在手足无措的时候,老师发出一声我所熟 悉的,无可奈何的叹气声,接管了全局。 她要我赶快去洗手间,并指挥同学把软垫抬到隐密的地方,趁着血还没干, 把软垫刷干净。被派到这差事的同学在肚里怎么骂我,连猜都不用猜。 我走进洗手间,虽是上课时间,第一间厕所居然有人。当我走进第二间的时 候,听见第一间的人走出去。我匆匆忙忙处理好个人卫生,冲回去跟同学一起收 拾善后。但是我知道,不管我再怎么努力,都弥补不了破坏整节体育课的罪过。 下课钟响,拖着疲惫的身心走回教室,还来不及松一口气门口就有人找我, 却是个我从未交谈过的隔壁班女生,满脸怒意,杀气腾腾地瞪着我。连句招呼都 没有,一开口就是:“你去把厕所扫干净。” “什么?”我以为我耳朵又出问题了。 她提高了嗓门:“去把厕所扫干净!你弄成那样子,还想丢给我们班扫啊?” 原来她是隔壁班的卫生股长,厕所是她们班的扫地区域。可是…。 “厕所怎么了?我没怎样啊。” “你麦搁假……”她突然想到讲台语要罚钱,连忙改口:“你少装了!不然 你过来看看啊!” 我跟着她,还有一大群看热闹的同学走进厕所,她气势汹汹地拉开第一间厕 所门,我正要纠正她我不是用这间,却被瞩前的景象惊得差点倒退三尺。 天哪!满江红! 血从便器一路蔓延了整个地板,那股腥味薰得我险些当场吐出来。终于知道 她来找我的原因。 “这不是我弄的。” 。 “少来!” “真的!我是上第二间!” “你骗谁啊?我上一堂来看还好好的,现在一下课就变这洋!刚刚就只有你 来过厕所,不是你是谁?” “才不是!我来的时候第一间就有人了!”但是很显然地,没有人相信我。 插播一下,经过这件事以后,我再也不相信什么“公道自在人心”、“但求 无愧于心”之类的屁话,因为人有时候只不过是在错误的时候走到错误的地点, 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们争辩了许久,一直僵持到上课时间,将老师都惊动了。她戡查了一下现 场,听了大家七嘴八舌的陈述,下了一个判决:“这样好了,让杨黛民跟负责扫 这间的人一起扫。” 天哪。这是什么结论! “为什么要我扫?”这是隔壁班的人的声音。 “不是我弄的!”这当然是我。 老师不耐烦地说:“管他是谁弄的,厕所弄干净最重要吧?这样搞下去大家 都不能上洗手间了。杨黛民你就当作是义务帮同学一个忙嘛,不要这么计较好不 好?” 。 笑死人了,连一声“谢谢”都得不到的劳动服务,算什么义务帮忙啊? 问题是,当时的我,说不出这句话来。不但说不出来,心里还真的愧疚了一 下。这自然是体育课惨剧的后遗症。 老师把其他人赶回去上课,只剩下我跟打扫的人。那位同学不到十秒就完成 了她份内的工作。从扫具间里拿出一支拖把,重重摔在我面前,转身走出去。我 只是呆站着,不敢开口抗议。她看起来好凶的样子。 于是我忍着恶心的感觉,将那一地的经血拖干净,又花了好久的时间把拖把 冲洗到没有半点红色留下,一直闻着那味道,觉得好难受好难受。等到终于做完, 再也控制不住心里的委屈,便将自己锁进厕所哭了起来。我怕哭太大声会惊动老 师,只能不住地抽泣。 哭够了以后,我走出厕所,却闻到一股烟味。又有一间厕所的门关着,白烟 就从里面冒出来。 有人趁我哭的时候跑进来偷抽烟。 我不敢出声阻止,也不敢去报告老师,因为敢在学校里抽烟的人一定是特别 坏的太妹。但是等到下课,其他人进来闻到烟味,一定又会以为是我。 想到这里,我再度悲从中来,一时想不了太多。张口放声大哭起来。 “喂,到底哭完了没啊?很吵耶。”居然是一个成年女人的声音。 门打开了,我惊讶得忘了哭。那里面走出一个我作梦也想不到的人。 我们的童军老师,姑婆芋。 姑婆芋当然不是她的本名,而学生起的译名,她叫黄秀玉。至于这外号的由 来很简单:年过四十还未出嫁一老姑婆一姑婆玉一姑婆芋。 啊啊,小孩子的联想力是多么的丰富啊!真是感人。 童军课每个礼拜只有一节,学校又开学不久,所以我也只见过她几次,不过 我知道她在学生中的风评是顶差的。 有一个同学没对她敬礼,被她抓到办公室足足骂了二十几分钟,我还记得那 位同学回来后,用着气愤无比的表情,“老处女”、“变态”、“不过是个小小 的童军老师,拽什么拽?”之类的话,骂了一整节下课。 我个人对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恶,只是童军课真的不是堂叫座的课。在电 规广告里面看到的童军,都穿着干净整齐的制服,在阳光下朝气蓬勃地跑来跑去, 还可以常常露营搭帐篷,做一些日行一善之类很有意义的事,总之就是一副很优 秀的样子。虽然我向来最讨厌户外活动,还是忍不住隐隐地向往这些人。 但是当童军老师第一次出现在教室里,我的幻想就全部破灭了。 一般对老姑婆的刻板印象无非是又干又瘦,梳着小小的发髻,戴着难看的半 月形眼镜,全身乌七嘛黑土不啦叽的套装,讲话尖酸刻薄。然而这位老师倒是颇 为圆润,也没有戴眼镜,脸上化的妆太浓了些,简直像用白粉笔直接在脸上涂了 三四层,却遮不住下垂的双颊、眼角的皱纹和冷漠的眼神。披肩的长发可能是烫 了太多次,已经干涩分岔,活像一堆枯柴堆在脑袋上。她穿着长及小腿的白色洋 装,上面的小碎花是有点脏脏的暗紫色,配上褐色的叶子,脚下是细带红凉鞋。 光看这副打扮就知道,她绝对不是会带我们去露营的人。 她上课的方式也很经典,叫几个同学轮流念课文,然后全班再一个一个站起 来照着书上练习童子军敬礼,而她老人家则坐在讲台上神游太虚,就这样耗掉一 节课。很快吧。童军课就成了公认最无聊的科目。 我对她的印象本来就已经万分薄弱,骤然在我受苦受难的场合看见她出现, 着实吃惊不小。更万万没想到,一个堂堂的老师居然会躲在学生厕所里抽烟! “搞什么鬼,好不容易可以清静一下抽根烟,偏偏你就要来吵。你哪班的? 不上课躲在厕所里干什么?” 我结结巴巴地回答:“老师,我是六班的。” 。 她眯起眼睛打量我一会儿,“哦,你是六班那个胖妹嘛。怎么,才国一就学 人家跷课啊?” “不是不是!”我自然是矢口否认:“我是在扫厕所。” 看到她那个“你骗鬼啊?”的眼神,我只好把我含冤服劳役的前因后果源源 本本地说了一遍,说着说着,委屈的眼泪再度如滔滔江水源源不绝地涌了出来。 面对这样的一位老师,我自然是不敢有丝毫的期盼,指望她安慰我或是为我 主持公道,但我更没想到她的反应会是这句话:“这有什么好哭的?光是你还有 月经,你就该偷笑了。等以后月经停了就算你哭到死它也不会回来了。”说着便 将烟蒂丢进马桶冲掉,非常酷地走了出去。 要是在今天,我一定会很感动,这位老师居然跟我一样是《少女波丽安娜》 的忠实读者。但是在当时,我实在不敢相信“好朋友”居然会这么了不起,值得 我被人平自冤枉,所以在满腹的哀怨之外,又加上了一堆疑惑,就这样头脑昏昏 地回教室去了。 顺道一提,《少女波丽安娜》是一本美国小说,忘记作者是谁。内容主要是 一个少女提倡“快乐的游戏”,而影响了身边的人。例如期望收到洋娃娃当礼物, 结果却只拿到无用的拐杖,这时不要失望难过,要为自己双脚健全不需要拐杖而 高兴,总之就是“凡事往好处想”的意思。不过根据临床实验的心得,我觉得还 是直接趴在床上哭一场,再吃掉一条巧克力来得省力些。 之后的日子还是跟以往一样。我仍然是班上最不受重视的一员,童军老师也 照样有气无力地上课,好像厕所里那段插曲从来不曾发生过。我没把老师在厕所 抽烟的事告诉同学,一来我不想多提那天的事,二来没人会相信我。 几个礼拜过去了,进入了月考结束,老师们忙着发考卷、讲解以及秋后算帐 的时期。 那天英语老师因为骂人骂太久,耽误了对答案的时间,等到下一节课的老师, 也就是姑婆芋走进来的时候,她还赖在讲台上。 “对不起,黄老师,可不可以跟你借几分钟,让我把考卷讲解完?我们的进 度有点赶不上了。” “哦?没关系,你慢慢来,好了再让班长到办公室来叫我就行了。” 然而直到下课钟响起,没有人去请童军老师。 英语老师为了悲惨的成绩数落了我们最后几句后,便叫班长拿教学日志去给 姑婆芋签名。 老师前脚踏出教室,班长东张西望一阵。便朝我走来,“杨黛民,麻烦你帮 我拿去给童军老师,谢谢哦!”因为她并没有问我“好不好”,而且她也说了 “谢谢”,所以我没有拒绝。 进了办公室,只见姑婆芋正在自己的座位上,专注地把玩手上的彩色细绳。 我把教学日志递到她桌上请她签,她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我好一会儿,脸上看 不出任何表情。“哦,胖妹啊。怎么是你来,你们班长呢?” “班长有事。” “有什么事?” “……”我哪知道啊? 她看着我痴呆蠢笨的表情,冷哼一声,草草签了名,把日志本一推,再度回 到她的一人世界中。 照理我拿了日志就该早早走人了,但我瞄了她桌上的东西一眼,才发现她在 打中国结,旁边放着她的成品:一只小猫头鹰吊饰。我一直以为中国结是专门放 在旗袍上给老太太穿的,没想到居然可以做出这么可爱的玩偶。 “哇,好可爱!” 办公室里的老师(包括姑婆芋),都被我高八度的声音引得抬头瞪我,我顿 时脸红如番茄。 还好姑婆芋并没有骂人,瞄了我一眼又继续她的工作。 依我的一惯作风,早就低头溜出去了,但我被姑婆芋的手部动作迷住了。她 的手指非常灵巧,完全不像她本人那样死气沉沉,当那十只修长的手指在彩色细 绳中灵敏地穿梭时,就好像在跳一种富有韵律的舞蹈。 我一定是真的着了魔了,居然有胆开口:“老师,可以教我做吗?” 她停下来,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丢了一句话出来:“这么肥的手指,打得 了结吗?”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足够传到旁边几桌的老师耳里,引起了一阵 吃吃笑声。 因为类似的嘲讽我已经听过太多次,倒是没当场哭出来。但我仍是全身发凉, 呆站原地。 。 “中午的时候过来!” 俗话说得好,不吃嗟来食,更何况我受的是那样的羞辱。问题是,我没有那 种骨气,更没有胆量违抗老师,所以午休铃声一响,我就神经紧绷,只差没同手 同脚地走进办公室。 “你这时候跑来是叫我不用吃饭是不是?十二点半再来!”我灰头土脸地正 要出去,她又改变心意:“算了,把饭盒拿过来一起吃吧。” 等见到我的饭盒,她原本就尖的声音更高了八度:“喂,你一天是吃掉你妈 几斤米啊?这是便当?我看你把你家冰箱整个搬过来了吧!” 我到底是哪根筋不对了,就为了学个中国结,让她三番两次亏着玩,还得对 着那张死人脸吃饭…… 最惨的是,就连对着死人脸吃饭,也换不来一顿饱食。我的便当是她的一倍 半大小,吃饭速度只有她的一半。也就是说。当她收拾好饭盒把中国结材料拿出 来时,我还不到七分饱。 接下来的半个钟头,我夹着空洞的肚皮,头昏眼花地跟那堆存心跟我作对的 细绳格斗,耳边没停过的是姑婆芋的批评:“笨死了,再来!”、“又错了,拆 掉!”、“不对!怎么又忘了?从下面穿上来!” 我越来越怀疑中国结是否值得我做这种牺牲。 “不错,总算对了。现在全部拆掉再重打一次。” “嘎!”我差点昏倒。 “嘎什么?再来一次印象才会深。快点!” 正当我用快抽筋的手去拆绳结时,她又回复了我在厕所里听到的,冷漠无比 的声音:“你干嘛这么听话?” “啊?”明明是你叫我拆的呀?而且学生不是本来就该听话吗? “随便什么人使唤你,你都乖乖照办,是不是啊?” “没有啊……” 她冷笑一声,“那我问你,今天早上你们班长有事不能过来,为什么不叫副 班长,要叫你来?” “我不知道。” “你不会问她吗?” “我只是帮个小忙……” “哎唷,好有度量。那你说,要是我不肯签名,你怎么办?” “为什么不签?” “废话!那堂课我一分钟都没上到,为什么要签名?我签了就不能叫你们英 文老师还我一堂课了。哼哼,话又说回来了,小小的童军课多一堂少一堂又有什 么关系,反正联考不考嘛!” “对不起……”我一时语塞,当时真的没想到这一层。 “谁要你道歉了?我是气你为什么这么笨,被人利用了还不知道!你们班长 根本就是看你好欺负,存心抓你当替死鬼,你还以为是在日行一善哩!” 我无言以对。实在想不通,不过是代人跑个腿,为什么就有这么多问题? “怎么样,不相信?那你去直接问你们班长啊,问她是什么意思。” 哪有人会做这种事?“这样问很奇怪啊,要是她生气怎么办?” “我就知道你没胆。”她无视我铁青的脸色,迳自滔滔不绝:“你是她同学, 又不是她的奴隶,怕她生气做什么?她会生气你就不会吗?又不是木头!” “可是,太爱生气会讨人厌呀。” “你现在就很讨人喜欢了吗?” “去照照镜子,你又不是灰姑娘,再怎么装乖,别人也不会疼你的,更不会 有王子来救你。长这副德性还不晓得要自己振作,你就等着一辈子被人当肉垫踩 吧。” 我只觉仿佛有铁块堵住胸口,噎得我眼冒金星。从小我的外表就是众人嘲弄 的对象,但是小孩子毕竟智力有限,会用的骂人用语就这么几句,听久了也就麻 痹了,像这样尖锐辛辣的刻薄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更没想到会出自师长口中! 我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欺负我? 老师倒是自动替我回答了一部分问题:“我啊,只要一看到你那副畏畏缩缩 没出息的样子,我就想吐,连教书的力气都没了!”说着便回过头去,再也不看 我一眼。 我还能怎么办?只好端起便当盒冲出去。 那天下午实在是前所未有地难熬,半空的胃不断抗议,愤怒和委屈像针一样 在全身上下战刺,让我坐立难安。好想跑到没人的地方去大吼大叫,偏偏我还得 乖乖坐着上课。原本就很热的教室,此时简直成了个沸油锅。 难道我真的是个一无是处的人吗?烂到每个人都认为我一文不值? 其实我并不是完全没有朋友的。小学的时候也有过几个姐妹淘,每天嘻嘻哈 哈地一起上下学,吃便当的时候拿零食交换,或是互相抄作业,过得也算快乐。 只是,她们不时会丢下我,去参加那些我应付不来的游戏,例如跳高、红绿灯; 当男生围起来嘲笑我的时候,原本她们还会出面替我打抱不平,升上高年级后就 越来越少了,况且她们也常不自觉地刺伤我。 太阳太烈时,一群人全躲在我背后,说是比较阴凉,吃零食的时候我永远分 到最少(“这样才能帮你减肥!”)。此外,我还好几次发现,她们相约出去玩 却没找我。 这些事我一声不吭地全忍下来,相安无事地毕了业。但是一上了国中,大家 各自有了新的圈子,几乎是马上就疏远了,完全形同陌路。 当全世界没有人喜欢你的时候,就好像生活在一堵堵的高墙之中,放眼望去 完全看不到前方,也吸不到空气。即便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体内的积郁仍然散不 出去,只会不断累积成毒素。身体也无法伸展,稍微一动就会碰得一身瘀青,还 得担心高墙随时会倒下来压死你。 原来在人群中,也会得幽闭恐惧症。 我脑中不断浮现各种危险的念头:或许我该当着老师跟全班同学的面,把教 室所有的窗户全打破,然后从走廊上跳下去摔死;或者是放火烧学校,然后我就 像空女贞德一样,穿着白衣投入熊熊烈焰中(虽然贞德是被绑在柱子上,不是自 己投火,不过这种细节不用太计较);再不然。带着所有零用钱离家出走,去台 北大吃大喝一顿,等到钱花光了,就饥寒交迫饿死在路边。总之,在我所有的设 定中,我剩下的人生不会超过一个月。唯有幻想父母、老师同学(尤其是那个毒 舌的姑婆芋一对着我的墓碑流泪忏悔的模样,才能带给我一丝心灵的安慰。 这样的幻想持续了一个下午,直到我扫完地回到教室,桌上的一样东西才把 我的妄想吹得一千二净。 那是一个纸袋,里面装着一本书,书名是《中国结的奥妙》。里面全是用我 花了一个中午辛辛苦苦学会的各式绳结编出来的美丽饰物。另外还有四捆颜色不 同的细绳,和一张纸条:“明天中午准十二点,带着便当过来。” 这我就真的想不通了,她不是说看到我就没力气教书了吗?不过我更不敢相 信,我居然还有勇气踏入那间办公室。 不能否认的是,那本书多多少少收服了我,二来老话一句,没胆子违抗老师。 没想到因为我的没胆,竟改变了我整个国中三年的命运。 从那天起,每天中午跑办公室便成了那个学期的例行公事。幸好姑婆芋没有 再提起前一天的不快,让我稍微安心了点。 这样的发展虽然有些奇怪,却使我的国一生活变得可以忍耐。在教室里午休 的时候,同学们总是三五好友围成一圈热热闹闹地吃饭,只有我孤伶伶地窝在自 己座位上。内心深处始终希望有一张桌子,能让我大大方方走过去,跟主人并肩 而坐。即便那个主人是姑婆芋。 刚开始的时候我跟老师很少交谈,只是闷不吭声埋头吃饭。我因为有前车之 监,加快了咀嚼的速度,却还是比不上老师的神速,而老师一吃完我就得跟着收 摊,所以我的饭盒越带越小,下午总是饿得肚子直叫。 老师的桌上总是放着一台小录音机,每天中午都放着西洋音乐。每首歌的曲 调都十分甜美悠扬,唱歌的总是同一个女子。有着嘹亮温柔的嗓音,跟配乐浑然 一体。我后来才知道那是木匠兄妹。 那时候港剧正流行,不论是家里的收音机还是街上商店的音乐,千篇一律是 “楚留香”、“杨门女将”,听得耳朵快长茧了。骤然接触到不同的声音,听觉 神经总算复活过来,明明听不懂。却常有种冲动想跟着哼上两句。 除了中国结之外,我们几乎没有别的话题。在编绳结的过程中,老师还是像 第一次一样,毫不留情地指正我的错误,但是我听久了,竞觉得没那么刺耳了。 因为她骂完之后一定会加一句“重来!”、“再做一次!”,不像其他人,在我 出槌后,总是一脸不屑地拂袖而去。没有人像她这样,一次又一次给我重来的机 会。 渐渐熟络后,发现老师对我其实相当容忍,我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有一次没 大没小地问了一句:“老师,你为什么还不结婚?”结果只得到一记让我头皮发 麻的白眼。 随着日子过去,我开始了解到老师在学校内的处境。每次有什么麻烦的差事, 从发意见表到收书钱,其他老师几乎全推到她头上。我也看过至少十次,别的老 师临时跑来找她借课,或是交换假日值班,或代替做交通导护。这些事姑婆芋总 是一声不吭地全接下来,而老师们也觉得是天经地义,因为她教的是联考不考的 童军课,因为她没有家累,不用急着去接小孩。 此外,那些年纪大她一轮,白发苍苍德高望重的男老师,在看到她的时候, 绝不忘语重心长地问着跟十三岁小女孩一样的问题:“黄老师,你怎么还不结婚 啊?” 这种时候,老师总会腼腆一笑,并不答话。我觉得这真是太不公平了,为什 么男老师可以问这种问题,我就不可以? 直到几十年后,当我坐在计程车里,听着司机自以为是地大放厥词,批评都 是现在妇女不肯结婚好好相夫教子,才弄得社会这么乱,而我却得拼命忍住破口 大骂的冲动时,我才真正体会到老师那种有口难言的苦闷。 第二次月考过后的第一个中午,老师问我成绩。当她知道我每科都在六十分 上下起伏的时候,撇撇嘴说道:“考这种成绩,你以后是打算怎么办啊?” 我从小对读书就不甚在行,虽然看了很多课外读物,但是一翻开课本,就会 掉进异次元世界里。书上每个字我都看得懂。一连起来就全成了符咒跟密码,化 成一团白雾,塞满我的脑袋。就连老师上课跟考试,用的也是只有好学生才懂的 暗号,我就好像蒙着眼在迷宫里乱转,成绩之烂自是不在话下。 这也是我哥哥姐姐都念昂贵的私立初中,每天下课还要上补习班,我却只要 跟随县立国中的钟声的原因。连着两次月考成绩都不理想,母亲也只是轻描淡写 地说:“妹妹起步比较慢嘛,没关系。” 很多同学都羡慕我不用担心考不好要挨打,我本来也觉得自己运气很好,但 是日子久了,在母亲强颜欢笑的宽容里,不免感觉到不被期待的孤独。 我们学校到了二年级就会实行能力分班,前段班是每班的一到十名组成,联 考目标是高中跟明星五专;中段班是集合目标在五专跟高职的学生;至于后段班, 美其名为“就业班”,却完全没有任何就业辅导或职能训练,就是由你玩三年, 毕业后就随人顾性命了。 对老师的质问,我也只能耸肩以对,“大概就去念后段班吧。” “你以为后段班是这么容易念的吗?” 我疑惑地看着她,念后段班有什么难的,不是都不用读书吗? 。 “你跟我来。” 我跟着她,来到二年级后段班的教室。平常我们一年级在路上或是楼梯上遇 到后段班的学长学姐,总是低着头快步闪开,根本不敢多望他们一眼。因为他们 看起来都很凶的样子,万一乱瞄惹到他们就惨了。现在因为有老师在旁边,我终 于稍微有点胆子,偷偷地观察这排教室。 午休时间本来就比姣吵,但这几间教室却是吵得天翻地覆,让人无法想像。 最奇怪的是,明明是女生班,里面却有男生在跟女生追来追去。走廊上,一群人 围成一团,中间是两个人在对骂。 对骂内容鄙俗不堪,总之全是一连串跟生殖器有关的动词跟形容词,活像两 支故障的扩音器在响。她们看到老师过来,只是短暂地闭上嘴,目送我们离去, 等老师稍远了一点,马上又是连珠炮似的“啥小”、“干”。 我那时看到她们凶神恶煞的模样,早就浑身发软,躲在老师身边,低着头快 步走过去,生怕她们注意到我。但是现在回想起来,越想越奇怪,这种辞不达意, 只是同样字眼不断重复的争吵,到底有什么效果啊? 再往前走一段,只见两男一女正在洗手台边玩泼水游戏。两个男生不断把水 往女生身上泼,女生则是夸张尖叫,一面假意地闪躲,实际上却是相当享受。她 的白衬衫全湿透了,变的透明贴在身上,已经开始发育的身材一览无遗,淡红的 乳头若隐若现,看得我脸红心跳,而那三个人却没有一点不自在的表现。 老师一路都没开口,等我们下了楼梯,她瞄了我一眼,“怎么样,很热闹吧? 这还是看得到的地方,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还有更精采的呢!” “你想一想刚才那些人。你玩游戏有她们疯吗?你有她们那样放得开吗?你 骂脏话有她们溜吗?要是不行,我劝你还是好好读书,想办法挤进升学班的好。” “升学班比较好吗?” “升学班是地狱。” “啊?”地狱你还叫我去? “但是你只要会读书,就可以在那个地狱活下去;在后段班,像你这副德性, 不到两天就会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我不由自主地回头往楼上那团喧嚣望了一眼,打了个寒颤。老师说得没错, 我这人只要别人讲话稍微大声一点,腿就软了,明明有理也会被吓成没理,要我 跟这群“鲈鳗”相处两年,真的是生不如死。 “可是我真的很不会念书啊。” “你觉得自己不会念,当然就不会了。那是你有没有心去做的问题!” 就这样,为了进地狱,我的地狱修行开始了。 每天中午不再是中国结时间,成了抽查功课。我每天要做十五题数学习题, 老师就拿教师专用的解答本对答案。问题是她只会核对答案,根本不懂理论,没 办法替我讲解,所以做错的题目我得自己去找数学老师问到会为止。 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一大酷刑。我向来最怕跟老师打交道。每次面对老师总是 手心冒汗、双腿直抖,要是老师梢有一点不耐的表示,我一定会当场心脏麻痹, 一整天才能恢复。但是,要是我不把问题弄清楚,又写错第二遍的话,马上就会 被姑婆芋批得狗血淋头(每当我自认对她已经免疫的时候,她总是能推陈出新, 发明新的骂人用语,真是位精益求精的老师)。经过审委的评估,我认为她的毒 舌比数学者师的白眼恐怖,所以还是三不五时硬着头皮去向数学者师讨教。 起初数学老师的确是被我弄得很毛,但是她不久就被我锲而不舍的毅力和认 真听讲的纯真眼神打动,教得越来越起劲。甚至上课时还会不时问一句:“杨黛 民,懂不懂?”反而让我受宠若惊,害得答不出话来。 除了数学习题,姑婆芋还会抽背我的国文注释。说来离谱,国文竟是我读得 最痛苦的一科。数学虽复杂,只要记住了规则,多少可以应用;国文却是除了死 背之外别无他法,不但动不动出现一堆见都没见过的古字,就连平常很熟悉的之 乎者也都有一堆变化,一下是受词,一下是助词,一下又变倒装语,往往这一句 搞懂了,到下一句换个用法又糊涂了。从小到大看的一堆世界名著、翻译小说, 在这场合全派不上用场。 其中最麻烦的是注释,每课都有三十几个,每个都得背得烂熟,错一个字都 不行。那些注释不但写得又臭又长,用字拗口难念,意义更是模棱两可,一个不 小心就会背错。往往我拿着笔,一次又一次地默写,写到月明星稀,全家都睡了, 手指早已僵硬放不开笔,却还是出错,只好对着课本痛哭。 奇怪的是,跟我距离最远的英语,竟成了最没负担的一科。我们完全舍弃课 本,我的任务就是每个礼拜学会一首木匠兄妹的歌,还要弄清楚歌词的所有意思。 老师借我录音带,外加一本歌诃翻译本,我只要能不配音乐,用我那五音不全的 破锣嗓完整地唱完歌就算过关,至于文法、时态变化那些一概不必管。为了记歌 词,我动不动就得翻字典,当然也得常常去打扰英语老师。不过因为我太喜欢这 些歌,一点也不觉辛苦。不久我发觉我是全班最早认识carpener(木匠)跟yesterday (昨天)这几个字的人,更是觉得英语有趣极了。 总结说来,从第二次月考到期末考间这一个多月,其实是相当痛苦的。老师 真该多请点心理学,她本可以把升学班的好处讲得天花乱坠,让我迫不及待地拼 死拼活挤进去;但她却告诉我,这一切的努力只是为了从无法忍受的地狱提升到 勉强可以生存下去的地狱,这种做法实在无法鼓舞我的士气。 我之所以强打精神努力学习,与其说是为了奋发图强,不如说是为了逃避她 的毒言毒语和讲不完的恐怖故事,例如:她的甲同学国中毕业就去工厂做女工, 不满十八岁就嫁人,天天被老公毒打,结果带着小孩自杀;还有她的乙同学因为 没有好学历,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凑了点钱跟人合伙又被倒,欠了一屁股债,落 得全家半夜逃亡之类的,族繁不及备载。 然而咕婆芋管的还不只这些。某天当我在抱怨数学太难的时候,她说:“你 不会跟朋友讨论啊?” 见我不吭声,她又说:“你该不会是没有朋友吧?” “我有啊!只是她们不爱讨论功课。”说穿了,根本不会有人想到要跟“大 棵呆”讨论功课。 她看穿了我的心思,“你就是没朋友!不用嘴硬了!” “这种事我用脚趾头也想得出来。你看看你这副德性,走路缩头缩脑又弯腰 驼背,活像从小被人打到大似的,别人看了你这样反而会更想踹你,当然不会有 朋友。” 我实在很不服气。人不是只要心地善良诚实,自然就会有人喜欢吗?为什么 我只不过是驼背就活该没人理? “我跟你说啦,你天生就是这么肥,再怎么缩体积也不会小一点,为什么不 干脆抬头挺胸,大大方方走路?何苦整天装小媳妇惹人嫌?” “我才没装小媳妇……”我只是容易紧张害怕,不想被人取笑而已啊。 老师完全不理会我的辩驳,把我拉到走廊上,命令我站直。 “抬头!挺胸!肩膀撑起来!眼睛看前面!” 等我终于全身冷汗地做出标准姿势,她后退几公尺。“好,你现在从那边向 我走过来,记得要一直线地过来!” 我才踏出一步她就开骂了:“绷那么紧干什么?放轻松!” 放轻松?你干脆把我打昏算了!我心中叫苦,不过当然是一声也不敢吭。 “你干嘛同手同脚?会不会走路?头抬起来,眼睛看正前方!” 我宛如行军地来回走了几次后,她又命令我练习打招呼:“现在假装我跟你 在路上遇到,走到距离五步的时候,你眼睛就看着我,要笑,说‘老师好’。” “这样好奇怪!”这里可是公共场合,一大堆老师跟同学都会经过,要我做 这种事简直是耍猴戏嘛! “哪里奇怪?你连招呼都不会打,怎么交得到朋友?快点练习!” 于是整个中午我全都用来走路、微笑、“老师好”。走廊上不时有师生经过, 个个用奇异的眼光看我们,羞得我恨不得一头撞死,老师却还不放过我,不断挑 剔我动作不流畅、笑容不灿烂、时机没拿捏好,直到上课钟响才罢休。虽然已经 入冬,天气干冷,我还是累出一身汗。 花了那么大的力气练习,我却没有彻底实行。因为我觉得这样刻意练出来的 打招呼方式很假。而且我也不相信,光是抬头挺胸走路加微笑打招呼就能让我麻 雀变凤凰。种种疑虑让我在头几次尝试时,显得加倍僵硬,同学们回应的眼神更 是诡异,所以我没几次就放弃了。 唯一的改变,是我走路不再低头了。因为姑婆芋撂下狠话恐吓我:“要是让 我看见你没照我教的做,我马上当场从你头上敲下去。”因此我得眼观四面、耳 听八方,随时提防她出现。 老实说,那阵子真有点恨她。她不过是个童军老师,凭什么管我读书走路交 朋友?我都快被她逼得喘不过气来了!我甘愿一辈子过得庸庸碌碌,让人看不起, 这样不行吗? 直到期末考结束后,我的愤恨才消除。因为我虽然还是没有挤进前十名,但 是国文跟数学都进步超过二十分,英语虽然没进步那么多,至少已经看得懂课文 了,是全班进步最神速的人。两科老师都在课堂上大大夸奖我,看着全班同学惊 异的眼神,我充分地享受了难能可贵的得意滋味。 我兴高采烈地向童军老师报告这个结果,她听了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 是像往常一样淡淡地“嗯”了一声,又低头去做自己的手工。这回她不是在打中 国结,而是把玩着一条长长的白色尼龙绳,打着一个个独立的结。 。 “这是什么?” “绳结。下学期的童军课本上有。” “那下学期就会教到了哦?” “应该是不会吧。” “为什么?” 、 她没有回答,沉默了几秒才开口:“现在来学吧,这东西还挺实用的。” 那个中午我学了八字结、绳尾结、称人结等,虽然用法不同,但原理跟中国 结大同小异,并不难学。不懂的是,明明是下学期的课程,老师为什么说不会教 到?更吓人的是,在我回教室前,她居然冒出一句:“这是我最后教你的东西了。” 惊得我心脏大跳一下:难道她要调走了吗?想着想着,眼睛鼻子就开始酸了。 寒假结束后,当我看到新课表时,几乎要大喊:“还我的眼泪来!”她明明 就还要继续教我们,干嘛说那种怪里怪气的话? 然而课程一开始,我就知道她没说错。一下的课业压力比一上突然多了两倍, 每个主科老师都有补不完的课,考不完的小考;而所有的“副科”老师,包括音 乐、家政、童军、生活辅导,全都一声不吭地在教学日志上签名让出他们的时间 给英语、国文和数学,只有体育课还留着让我们跑两圈操场或做体操。午休时间 一律用来小考或对答案,我再也不能往教职员办公室跑。老处女童军老师跟胖妹 杨黑人,这对奇怪的组合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疏远了。 偶然在路上遇见,她总是老样子,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而我也像一般的学 生一样,行个礼道声好就走过去了,不曾多寒喧一句,没有一点我跟她曾经天天 同桌吃饭的熟稔。 现在看来似乎很怪,可是在当时,一切演变都是那么地自然。我的心思逐渐 被考试跟分数占据,越来越崇拜那些声嘶力竭带领学生走向升学之路的老师们, 那段坐在办公室里学打中国结的日子,在记忆里慢慢地失去了色彩。 直到几年前,我开始寄教师卡给中学时代的老师们,其中也包括她。她从没 回我信,我甚至不知道她记不记得我,但我还是一年又一年地寄。我只是希望她 知道,在那群谑称她“姑婆芋”,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中,至少有一个,一听到 木匠兄妹的歌就想起她。是她逼我睁开双眼,去寻找应该走的道路。她的教诲, 对我的帮助一点也不输给英语跟数学。 有时,我会想起那个炎热的夏日中午,在后段班走廊上看到的那些学生。她 们之中也许有人可以成为运动健将,有人是很好的业务员、主持人、演员或画家, 但是却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乎这些才能。只不过是看不懂课本上的异次元文 字,就被丢在没人照看的角落里,慢慢地变野,迷失了方向。 至于那些有幸挤入“好学生”之列的人呢?就我自己而言,拼死拼活地进了 升学班,高中、大学、医学院,转眼十几年过去:我得到了什么收获呢? 答案:一堆解不开的烂帐。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