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要告诉你,我永远是她的朋友。就算她是同性恋也好变态也好人妖也好, 我永远都会帮助她。就算她把我传染成同性恋也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做辅导、 一起治疗、一起恢复成正常人。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没有做不到的事。 如果有人在我一上的时候告诉我,我二年级会被分到升学班中第一好班,我 一定当他寻我开心。但是当二年级的分班名单公布时,老师跟同学没有人表示惊 讶。父母则是喜不自胜。妈妈更是到处宣传,活像我已经考上了明星高中。 从一下开始,我的课业就有了长足的进步,对英语越来越得心应手,一直最 头大的国文也终于抓到了窍门,历史地理也跟着上了轨道。第一次月考结束后, 我多多少少已经确信我会挤入升学班。那时想着只要能排人中段班就好了,没想 到随着成绩逐渐上攀,到期末时师长对我的期望竟然已变成非进前段班不可,我 也糊里糊涂地认同了他们的期许,考试前夕紧张得失眠。当结果确实如我所愿时, 我并没有兴奋的感觉,只有一股“好家在”的虚脱。 进入第一好班,基本上就表示我已经由黑翻红了,但是也象征着更重更难的 功课、更多挑灯苦战的深夜、师长更深厚的期许。放学钟声不再有意义,尺是另 一堂课后辅导的开始,假期完全消失,只有礼拜天下午提前在三点钟放学,对学 生们已经是莫大的恩典。 因为睡眠时间减少,活动空间跟时间又被大量剥夺,为了平衡,另一样东西 就增加了——食量。我几乎是每一个钟头就要吃一次零食,原本在一上的时候, 为了跟上姑婆芋的吃饭速度而减少饭量,因此而减了些体重,到了二年级全部连 本带利地回来了。不过,急速膨胀的体型并没有为我带来更多的绰号跟羞辱。事 实上,长期睡眠不足跟缺乏运动的结果,班上其他人的外表并没有比我好到哪里 去,一个个脸色蜡黄,青春痘不断。 姑婆芋说的没错,如果我被分到后段班,一定每天被人喊“肥猪”,当球踢 来踢去;而现在,别人还是会叫我肥猪,只不过是在心里。我很快就发现,在升 学班里,最重要的就是成绩。没有人有心情,或是时间去嘲笑别人。最重要的, 要是我成绩比她们高,更是没人敢在我面前放一个屁。 果然是个比较适合我的地狱。 班上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人整节上课不断举手发问,结果全是些不着边际的 耍宝问题;有的人整天开口闭口都是“我昨天去哪里玩”、“我都没念书”,说 的好像她整天都在打混,结果很气人的,每次小考都是九十几;有人从每节下课 到下一节的老师进教室为止,永远都是最聒噪、笑声最高亢的那个,有时上课还 会跟老师抬杠,仿佛她人生唯一的目标就是把聚光灯拉到自己身上;当然也有人 是真的光芒四射,几乎所有活动、所有比赛都有她一席之地,让人又妒又羡。 班长萧静雯无疑是全班的中心人物,她身兼地理和数学两科小老师,在自习 课永远是她负责对小考的答案和讲解,当同学吵闹浮躁时,她训斥说教的严厉程 度跟班导师有得拼。我自己也有好几次,因为写字太潦草或是数学粗心计算错误, 被她好好念了一顿。虽然常常觉得她太鸡婆太专横,但是每次总是会被那种“我 就是法律”的气魄唬得一愣一愣的。 萧静雯至少言之有物,凶得有理,学艺股长魏晨安就真的是个作威作福的讨 厌鬼了。很显然地,她除了读书考试外,没有受过其他教育,人情世故全然不通, 任何时候都是完全地状况外,当事情进展不如己意的时候,就全怪到别人头上。 例如,明明是她自己收作业簿没效率,晚了一节课才将作业收齐交到老师桌 上,然而她却将这种小事当作是她辉煌人生的一大污点,跑到讲台上大跳大叫, 骂同学不准时交作业,害她在老师面前丢脸。还有布置教室比赛,她完全无视自 己悲惨的实力,一手揽下所有的工作,等到比赛期限快到了,导师才发现布置工 作进行不到一半,连着一个礼拜把全班留下来赶工才完成。结果我们班得了第三 名,她还以为是自己的功劳,得意得不得了呢。 二年级生要面对的另一个重大挑战,就是理化。同学们对这全然陌生的科目 都是万分畏惧,有人从暑假就开始补习,还是一碰到理化就脸色发青,更别提整 个夏天都在跟国文英语奋战的在下敝人我。 在这个人人闻理化色变的班上,偏偏就出了个理化天才,她是唯一可以跟萧 静雯抗衡的风云人物,林如君。光看外表,她跟萧静雯就是两个极端。萧静雯身 材娇小,皮肤白皙,过耳的头发梳理得柔顺贴服,锐利的眼睛隔着近视眼镜,显 得聪慧严谨,活脱脱就是个小大人;而林如君的个子是全班第二高,骨架又宽, 显得十分健壮,她剃了个短短的平头,每一根头发都不驯地翘起,加上健康的褐 色肌肤,让人常要误认她是男生。 她热爱户外活动,每天都穿着球鞋上下学,百褶裙里一定穿着条运动短裤, 一进教室马上把裙子脱下来。她走路总是把手插在口袋里,大踏步地前进,活像 个大姐头(说大哥大搞不好还更合适)。 在充满野性的外表下,她的个性自然也不遑多让。不论是上课或下课时间, 她常常忽然爆出一声组声大笑,把在场的人全惊得跳起来。身为班上第一号运动 健将,就算下一节就要小考,她下课时间也一定要去打篮球,等考卷发下来了才 满头大、汗地进教室。 前面说过,她是理化天才,从课程一开始,无论是参考书或是测验卷的题目, 几乎就没有任何问题难得倒她,就算偶尔有不懂的地方,老师只要轻轻一点,她 就马上领悟,而我们其他人还在一头雾水。每次写作业,只有她不需要到处讨救 兵。因此她会被选为理化小老师,怎么看都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没多久同学们 就为这个决定感到后悔了。 不知是个性太粗线条,还是天才过头,她完全看不出别人的问题在哪里。每 次有人去请教她,或是她上台负责解题的时候,她总是:“这边很简单,不用讲 了。”或是:“这边就是这样,懂了吧?”三言两语就打发过去,让问的人越听 越迷糊。不久,她就得了个“小气鬼”的恶名,但她却浑然不觉。 她的玩心也十分让人头疼。事实上,她正是我前面所说,那个整天都在说自 己没念书,考试却考得特好,让别人大受打击的家伙。有时她甚至连放学后的辅 导课都跷掉跑去打球看电影,三不五时被老师叫去念。她的作业簿跟考卷总弄得 破破烂烂,涂涂抹抹得几乎没人看得懂。有一次我们交换改同学的考卷,我不幸 拿到她的,光是要辨认她的字迹,我的脑袋体积就膨胀了两倍。因此,老师们看 着她的眼神,总是又爱又恨。 这样一个野姓难驯的人,跟事事严谨讲究纪律的萧静雯,似乎一开始就注定 了要不合。林如君虽然常常“忘记”带作业簿,把魏晨安气得跳脚,但是她跟萧 静雯间的火药味,才真正让人毛骨悚然。 往往在班长维持秩序高声喝令全班安静的时候,她却更提高声音谈笑;当萧 静雯对全班说教的时候,她不是趴在桌上发呆,就是发出不屑的冷哼声。萧静雯 一次也不曾发作,但是光看她那阴沉的表情,就足够让大家头皮发麻了。 班上的所有大小考试,前三名总是由萧静雯、林如君,跟魏晨安包办,林如 君因为太粗心,通常是第二名或第三名。至于我,通常是维持第十名左右。我没 有她们的聪明绝顶,自然也不像她们那样光芒四射,但我不在乎,反正我本来就 不是来出风头的,只要能撑完国中三年,捞个高中念就好了。 然而我还是糊里糊涂地卷入了纷争中。 某次班会,我们正在表决要买哪一本英文补充读物,林如君又照惯例,大刺 剌地说:“我买了也没用,反正都没在念。”这话同学们听得耳朵都快长茧了, 但是萧静雯可能是心情不好,或是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当场脸色一沉,冷冷地说: “林如君,你没念书自己知道就好,麻烦你不要在班上到处讲,影响同学的心情。” 林如君脸色一变,气结了一会才说:“我只是讲一讲有什么关系?” “你是理化小老师,没念书还好意思讲?你根本就是在打击同学的士气,让 大家跟你一样不想念书!”许多同学都早有同感,开始窃窃私语。还有人低声说: “对嘛,老奸!”声音虽不大,但附近的人包括林如君都听到了,她顿时脸色一 阵青一阵白,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平常是最不爱管闲事的,但是看到她僵在那里下不了台的模样,心中涌起 强烈的不忍,一时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我竟然站起来说话了。 “班长,我觉得林如君只是开玩笑随便讲讲,并没有恶意。而且读书是自己 的事,根本不用去管别人说什么……” 萧静雯两道凌厉的眼光射了过来,厉声说:“那是你比较行,不会受影响, 不表示别人不会受影响!” 我的满腔浩然正气顿时被浇熄,只好闭嘴乖乖坐下。 这时林如君拍桌站了起来,“你是谁啊?凶个屁!说我影响别人,像你那副 整天装模范生的德行才会给人压力咧!” 萧静雯双眉一拧,正要回嘴,这时导师走进教室,看见里面险恶的气氛,愕 然问:“怎么了?”没有人敢回话。 老师看看咬牙切齿、双眼赤红的林如君,再看看怒形于色却仍然稳如泰山的 萧静雯,大概明白了几分,便没再追问,让副班长接手主持班会。下课钟声一响, 萧静雯跟林如君就被叫到办公室去了。 下一节是体育课,她们两人直到全班都已经集合好开始跑操场才回来。我跑 得头昏眼花、气喘如牛,没精神去注意她们。 忽然背后被人擦撞了一下,我顿时重心不稳,摔了个膝盖着地。 “哎呀!”耳边听到林如君的惊呼。她连忙把我扶起来。“对不起,有没有 怎样?” 那年头还没有PU跑道,操场上铺的是砂砾,摔跤的人没一个不见血的。只见 我的膝头开了个大口,鲜红的血配上漆黑的砂土,衬着雪白的肌肤,十分壮观。 “啊!好大的伤口!很痛吧?” “还好啦……”说不痛是骗人的,但是看她一脸愧疚,实在不忍心责怪她。 “走,我陪你去保健室。” 我的脚也有轻微扭伤,所以得靠她扶我,一拐一拐地进了保健室。 护士照例又不晓得跑去哪里,林如君拿了双氧水,仔细地替我清洗伤口。双 氧水碰到伤口,疼得我龇牙裂嘴,但是看到她蹲在地上,一脸专注的表情,心中 忽然_ 道暖流流过,连带地也觉得没那么痛了。 我呆呆地俯视她的脸,忽然发现:咦?她的鼻头怎么变红了?连眼皮也跟着 红了? “喂喂,你不要哭嘛。我本来就常跌倒,又不是你害我的。” 她边吸鼻于边摇头,“不是,我害你被萧静雯骂……” “那个啊?那也没什么啦。”而且老实说,我觉得萧静雯讲的也不是全没道 理。我不在乎别人讲什么,不表示其他人也不在乎。 她挤出一个含泪的微笑,“全班只有你帮我讲话,谢谢…” “啊,这个……”叫我怎么好意思告诉她,我其实有点后悔我的多嘴呢?赶 快转移话题:“对了,老师没骂你吧?”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她的眼泪立刻夺眶而出,一把抱住我,放声大哭。 “她也说是我不好,说现在全班应该要一条心,叫我不要唱反调……我哪有 唱反调!” 她的力气本来就大,这一把更是使尽全身力量,勒得我差点气绝身亡,只得 努力拍她的背,看起来好像在安慰她,其实是要她快点放开。 她好不容易松了手,一面抽泣,一面继续帮我擦药。我这才有余力同情她, 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根本讲不出话,尴尬得不得了。 幸好,也许是为自己的失控感到不好意思,直到我们回教室,她都没再说话。 出乎我意料,放学的时候她居然自动要陪我回家。其实我脚伤得不重,加上 她家跟我家不顺路,我连忙推辞,但是她坚持,我也只好依她了。 半路上,她带我去吃刨冰。由于心情平复,她的话又变多了,劈哩啪啦地骂 起萧静雯。 “她以为她是谁啊!只不过是个班长,拽什么拽?她凭什么管我有没有念书? 我要念体育系,干嘛要读英语?” 我大为惊奇:“哇!你要念体育系啊?”不只是因为这个特别的科系,更让 我佩服的是,她居然国中二年级就决定了自己的志愿。 “对啊,我要当篮球国手。你呢?” “我还不知道。” “也对,先考上再说。那你是要念高中还是五专?” “我也不知道。”我吃了一口冰,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我搞不好不考。” “嗄?”她用非常惊奇的眼光看我,“你不考?” “不是不是,我是想,先去工作几年,赚一点学费再念高中。” 她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你家……没钱付学费吗?” “不是啦!”我实在不敢告诉她,我是因为看了“小英的故事”,开始向往 自力更生的生活,想要做一个跟小英一样坚强独立的少女。“只是想先吸收一些 经验。”书上都是这样写的,自己努力工作赚钱念书的小孩比较有前途。 “你要是不想考,为什么要来念升学班啊?” “因为我不会打架,也不会吵架骂脏话,念放牛班会被打。”全亏了姑婆芋 苦心教导。 她目瞪口呆地看了我好久,忽然间猛力拍了我的肩膀一把,我顿觉全身的脂 肪都在震动,“杨黛民你真的好好玩哦!”说完又发出了她的招牌大笑声,店里 人人侧目。“你这才叫唱反调咧!千万不能给萧静雯听到啊!” “好啦……” 从那天之后,我跟林如君便自然而然地亲近了。每次抽座位,我们都会想办 法换到相邻的位置,当她在打篮球时,我总是坐在旁边给她加油,考完试也总是 一起对答案。在让人喘不过气的一天课程结束后,我们一定会一起去喝杯饮料再 回家。因为每天都有个愉快的结尾,连带地便觉得这一整天都是愉快的。 我很快就发现,如君所谓的“没读书”,并不是真的完全没念,而是全凭心 情,高兴的时候念它个几章,情绪没了就把书一丢,开始打混摸鱼,不是看闲书 就是开始练歌喉,甚至干脆跑出去闲晃,再不然就是叽叽喳喳,话匣子一开就停 不了。偏偏我又是个很不容易集中精神的人,被她这一干扰。往往就跟着念不下 书。不久我就学乖了,去她家听音乐看小说是可以,一起读书我就敬谢不敏了。 虽然如此,她仍是得到我近乎崇拜的敬意。我佩服她讲起话来绝对自信的语 气,也佩服她有胆量跷掉周日的辅导课,一个人跑去台北看篮球赛。事后,她被 老师打了几下手心惩戒,回到座位上仍是偷偷对我扮了个鬼脸。而当她对我转述 比赛过程时,那股眉飞色舞的热情,让我这个最不爱运动的人也感染了她的兴奋。 当我告诉她,以前因为听力跟身材所受的一些委屈时,她总是比我还要愤愤 不平,破口大骂那些欺负我的人,还会帮我设计一堆报复的方法。虽然多半行不 通,却总是能把我逗得哈哈大笑。 不过如君也有让我很困扰的时候。自从班会事件之后,她对萧静雯的憎恶便 沸腾到最高点,从此更是变本加厉地跟她公然唱反调,让班上有时显得气压稍低。 而在谈话中,若不幸提到个“萧”字,她一定骂声不绝。我不得不承认有时听得 还满爽的,但是听久了开始觉得刺耳,心里总是隐隐地不安。 此外,不晓得是不是平日活泼过头的关系,她不时会突然安静下来,一言不 发,问她话也不回答。这时候的她就会让我有些害怕。 除掉上面的那些情况,总体说来,拥有这样一个开朗又强壮的好友,真的能 带给我强烈的安全感。我常有一股错觉,仿佛只要跟她在一起,就没有什么事能 难倒我,也没什么好害怕的。虽然功课压力这么大,我仍觉得前途一片美好。但 是,越是感受到她的活力跟强悍,就越为自己的软弱自惭形秽。 如君对我这点也很不以为然。每次她听完我的悲惨经历,除了抱不平外,总 不忘问我一句:“你为什么不骂回去?”、“你为什么不讲清楚?”、“你这样 呆呆的,别人更会以为欺负你没关系耶。” 又来了。我悲哀地想。她讲的话跟姑婆芋还真像。难道我真的是个没用的人 吗?以前被姑婆芋骂只是觉得烦,但是被如君一念,我却是真正地惭愧得无地自 容,不断告诉自己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表现出勇气来。 好死不死这机会真的来了。 暑假辅导的某一天,我去打扫后花圃,听见垃圾场旁边传来断续的哭声。我 小心地绕过去,看见一群女生背对着我,围成一道人墙堵在墙边。哭声就是从人 墙中传出来的,因此我知道她们一定是把一个女生围困在中间。 其中一个女生抬起脚,用力朝中间那人踹着,口中不断怒骂:“不要脸!三 八婆!你敢抢我男朋友,有够贱!要男人你不会去接客啊?”她身形晃动,人墙 分开一条缝,我从缝中看到有一个女生抱头蹲在地上,哀哀哭泣着,抱着头的手 臂上都是瘀青,情况好不凄惨。 “别踢了!”我一时没用大脑,冲口就叫了出来。打人的女生们顿时停止动 作,全体回过头来瞪我。 我吓得手脚发软。这些人想必就是我一年级时在后段班走廊上看到,并且拼 了命要避开的那种人,现在居然在我势单力孤,旁边没老师没同学时给我迎面碰 上,真是衰到家了。 带头动手的女生跟我差不多高,气势比我强了至少两倍。她大步走来,一把 揪住我衣领,咬牙切齿地说:“喂,肥猪,你给我听好,你要是敢鸡婆去报告老 师,我就让你死得很难看,听到没有?” “听到了……” “听到了就闪!”使劲推了我一把,她又走回去,揪起受害者的头发,一掌 一掌地打她耳光,那女孩的尖叫哭嚎更响亮了。 我瘫在旁边,差点爬不起来,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无意识地四处张望,盼望 有老师听到吵闹声赶过来。但是想也知道,那时是暑假,老师出现的机率是少之 又少。手脚好不容易恢复力气,正想溜走时,我心里的勇气小天使说话了:“怎 么可以这样见死不救跑掉?你再这么不勇敢,哪天换你被打的时候怎么办?难道 要靠如君来救你吗?”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除了读书考试、唱几首英文歌以外,什么都不会,又 不会打架,跑得也不快,只是个笨手笨脚的肥猪。 肥猪……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不及细想,看准了她们之中身材最瘦小的一个,大 喝一声,猛力扑过去,把她压倒在地上。那小个子女生高声惊叫,全部人都呆住 了。 “干什么!快起来!” 她的同伴们扯我头发、拉我肩膀,想把我从那不断挣扎尖叫的小个子身上拖 起来,但是我使尽吃奶的力气硬是用力压着不放,嘴里大叫:“你们放她走!不 然我就压死她!” 我知道这场面看起来好像我在××那个小个子,但是天地良心,我全是为了 救人。 她们抬脚踹我,“快起来!听到没有!” 我微微双手撑起,又重重压了下去,压得那倒楣鬼哎哎直叫。“我说放了她!” “我不能呼吸了!” 那回我还真的是好狗运。一来身下的人没被我压到吐血身亡,否则我下半辈 子就得在少年监狱里度过了;二来那年头民风尚称纯朴,连太妹都纯朴得让人感 动,所以她们选择了一哄而散,而不是把我乱刀砍死弃尸荒野。 我筋疲力竭地爬起来,那几乎被我压扁的小个子飞也似的逃走了。至于我解 救的那位苦命女子,既没有来扶我,连声谢谢也没有。只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 跑开。剩下我拖着酸痛的身体,一拐一拐地回教室。 如君知道后,大大地念了我一顿,骂我太冲动,不知死活。但是由她的眼神, 我知道她其实是以我为荣的。就为了这点,我觉得一切的皮肉之苦跟精神创伤都 是值得的。 这次经验让我学到了三件事:一、就算我没做什么坏事,不表示别人就不会 来欺负我;二、就算我做了什么好事,也不表示别人就会感激我;三、在我的内 心深处,还隐藏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 “魏晨安!出来扫地啦,事情都没做,还在那边聊天?” 萧静雯高亢的声音划过了教室,原本在角落里开讲讲得正高兴的魏晨安一脸 不高兴地冲过来,抢走我手上的扫把和粪斗,气冲冲地打扫楼梯间去了。 三下的时候,我当选了卫生股长(萧静雯四度蝉联班长),这职位成了我头 痛的来源。 由于常帮同学解题,我的人际关系比一年级时大有起色,但要我去指挥同学 打扫,却有点不够力。常有人像魏晨安一样“忘记”扫地,这时我的一贯做法就 是自己去扫。然而当萧静雯看见我孤苦伶仃地扫楼梯间时,她立刻一把将我拖回 教室,硬是把魏晨安叫了出来。 我感激涕零地看着萧静雯,她摇摇头,显然是对我的懦弱不以为然,一言不 发地走开了。 从那次以后,我开始了解到,萧静雯并不是我所想的,喜欢发号施令、装腔 作势的自大狂,而是善尽职守的班长。如果不是她的约束,我们班早成了一盘散 沙。因为有她厉声喝令全班专心练习,我们才得到合唱比赛第一名;如果没有她 费心维持秩序,每堂课老师进教室时,都会发现里面吵如世界大战。虽然她有时 候会昏头,在老师上课时开口管秩序,把老师吓一大跳,但她也是用心良苦,让 人不忍苛责。 自从垃圾场事件后,我对“勇气”这种美德加倍尊崇。而相信萧静雯冒着得 罪全班的风险唱黑脸,需要很大的勇气。 我原先还担心,她跟如君这样水火不容,而我又被全班公认为“如君派”, 她会不会对我有所成见?然而事实证明,她对我虽不怎么热络,却仍是跟其他同 学一样一视同仁,为此我更加敬佩她。 可惜如君似乎不像我一样容易感动。她跟萧静雯的冷战始终持续着,事实上, 练合唱时硬把我拉到旁边去聊天的人就是她,让我尴尬得不得了。 但是我从不曾试着告诉如君我的感觉,一来她对萧静雯的偏见根深柢固,我 没把握改变她,二来我怕她要是知道我居然暗自崇拜她的敌人,会扭过头从此不 再理我。 进入三下,所有人的生活重心无上限地向课业倾斜,任何事物,哪怕有多微 不足道,只要被父母师长们认为“影响读书情绪”,一律严禁。据说男生班因为 生活太苦闷,前一阵子居然开始风靡幼稚园的游戏“小皮球”,后来又玩得太人 迷,连球都给老师没收了。 在这种情况下,如君自然也被禁止打篮球,但是她把老师的劝阻全当耳边风, 照样每天玩得鼻子脱皮,有时甚至连晚自习都跑得不见人影。她的率性多少让我 有些不安,本有意劝劝她,但转念一想,她立志做篮球国手,打篮球对她而言自 然是跟联考一样重要,所以我还是决定不多话。 虽然同学们个个被压力逼得哇哇叫(魏晨安有一次小考考九十八分,竟然当 众大哭),我的心情却是无比平静。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我知道我的目标在哪 里,也有信心能达到。事实上,自从当着全家的面打翻尿桶之后,三下的日子可 算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如果在那时候,能够来一个人(例如姑婆芋),往我头上狠狠敲下去,打醒 我的春秋大梦该有多好。这样,也许我就能看清埋藏在我眼前的危机。 月考过后,导师要我跟萧静雯去她的办公室帮忙改别班的考卷。我们两个并 肩坐在办公室的角落,离老师的桌子刚好是死角,老师又忙着做其他事,没一会 儿竟忘了我们两个的存在,跟隔壁班的导师谈起话来。 能跟我的偶像靠这么近地工作,这天大的好运让我喜出望外,一颗心如蝴蝶 飞舞,根本没去听老师们谈什么,直到一句话钻入我耳里。 “吴老师,我觉得你可能要多注意一下你们班林如君。” 不知何故,隔壁班老师那种小心翼翼、神秘兮兮的口气让我很不舒服。 我们老师很无奈地说:“唉,我已经拿她没办法了。野得像匹野马一样,根 本管不住。” “我不是说这个。你不觉得她怪怪的?” “怎么说?” “她居然写信给我们班李淑嫒,一直说她好漂亮,好想跟她做朋友,而且还 写了好几封。” 李淑嫒是隔壁班的英文小老师,她从小学时就一直被公认为美女,白嫩的肌 肤、小小的瓜子脸、细细的柳眉和长长的睫毛,的确是个美人胚子。而且她得天 独厚,天生是不容易长痘子的体质,虽然进入青春期仍然“白抛抛幼眯眯”,羡 煞我们这一群“痘”寇少女。我国小三四年级跟她同班,但是想也知道,校园美 少女跟“白猪”自然是井水不犯河水,不过是同一问教室上课的陌生人罢了。 眼前她因为人在升学班,没办法打扮,只能跟大家一样留个土死人的清汤挂 面头,即便如此,她看起来还是比其他人清爽宜人得多。 国中严禁男女谈恋爱,不过还是常传出有男生跑到她们班门口偷看她,还有 人写情书,所以我们三不五时就看见她们老师下课时间在教室门口踱步,像极了 米老鼠卡通里那只守在狗屋门口保护肉骨头的牛头犬。 我心中产生了深深的疑惑:李淑嫒是很漂亮没错,但是我和如君跟她都只是 点头之交,如君从没对我提起过她,更不晓得如君居然会这么喜欢她,还写信给 她。 “小女生本来就喜欢做这种事情,应该还好吧?” “可是我觉得情况没这么简单。李淑媛还觉得很好玩,拿出来跟同学讲,刚 好被我看到才发现。我看了那些信,越看越不对。”拉开抽屉,“信在这里,你 看看,‘今天上体育课,我一直在看你,她穿短裤好可爱’、‘我昨天晚上梦到 你,你还跟我牵手,我好高兴’,这根本就是情书。” 接下来没听到老师的声音,想必她正在翻阅那些信。隔壁班老师继续说: “而且你看她平常那样子,走路、讲话一点都不像女孩子,你看她会不会真的把 自己当成男生了?” “我也不晓得,以前只是觉得她比较好动,最近真的越来越严重了。” “要是她真有那种倾向,趁现在要赶快把她治好,不然以后变坏就糟糕了。” “什么变坏?” “同性恋啊!”她从齿缝中出声,仿佛说出了全世界最肮脏污秽的三个字。 “才不是!”我冲口而出,老师们这才发觉我跟萧静雯的存在,脸色大变。 “老师,如君不是……” “好了,我知道了。”老师很快就冷静下来,“这件事老师会处理,你们不 用管,回去班上也不要跟同学说,尤其是林如君。知道吗?” “知道。” “考卷我来改就好,你们回去吧。” 我跟着萧静雯走出办公室,脑子里乱成一团。在我的认知里,同性恋就是一 群打扮得不男不女的人,看上了谁就一直动手动脚纠缠不清,没事还会躲在人家 衣柜里作怪。如君哪有可能是这种隐心的人?她是很男性化没错,但是她绝对没 有当自己是男生。有一次我热心过度,劝她举止要像女孩子一点,她很不耐烦地 回了一句:“我干嘛要像女生?我本来就是女生!” 只是我不懂,为什么如君写信给李淑嫒却没告诉我呢?既然她这么想跟李淑 嫒做朋友,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我们不是最要好的朋友吗?这是不是表示,她 喜欢李淑嫒胜过喜欢我?那当然了,一边是肥猪,另一边是升学班之花,用肚脐 想也知道她会选择谁。 然而心里又响起另一个声音:“这种想法太丑恶了!怎么可以想要独占如君 呢?不管她要交几个朋友都是她的权利,你没有资格生气的。而且你自己还不是 偷偷喜欢萧静雯?我们都是女生,如果只因为她另外喜欢别人就吃醋生气,那是 不正常的行为。简直就像是……” 同性恋…… 我打了个寒颤:如君真的是同性恋吗? 在女生班里,同性互相仰慕是常有的事,也常有人拿“homo”这字眼彼此开 玩笑,可是也从没看哪个老师这样紧张过。想到老师那严肃的口气,我忽然感到 强烈的不安。难道如君这回真的情况特殊吗?这就是“真正”的同性恋吗?那么, 我天天跟如君出双人对,她不在身边就心里不安,甚至还会吃醋,我是不是也变 成同性恋了呢? 忽然间,心里一凉。如君写信给李淑嫒表示好感,而我正打算写一封信给萧 静雯,告诉她虽然我是如君的好友,但我心里是很尊敬她的,请她不要讨厌我。 在那个时候,连跟异性谈恋爱都是禁忌,更何况跟同性?这事要是闹大了, 我的下场绝对比进放牛班还惨。 抬头看着前面的萧静雯,越走越心虚,最后我忍不住跑到地面前,“萧静雯, 你不会跟别人讲吧?” 那张冷静的脸没有半点改变,“我为什么要讲?” 我吞吞吐吐地问:“那,你也觉得,如君真的是‘那个’吗?” “关我什么事?” “这很严重耶!万一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像这样只是经过别人身边,就任意开口插话的人,除了魏 晨安还有谁? 我吓得心脏差点停掉,“你干嘛啊!” “快讲啦,到底什么事情是真的?很严重吗?” 萧静雯面无表情,“你少管闲事。”看了我一眼,“你也一样。”转头走开 了。 魏晨安看我也没有回答她的意思,一脸不服气地离开。我的脑袋严重短路, 发了一会儿呆才回教室。 来到座位上,发现如君表情僵硬,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怎么了?” “你刚刚跟萧静雯说了什么?” 我倒抽一口气,连忙故作镇静,“干嘛问这个?” “魏晨安说,你们两个在讲悄悄话不让她听。” 这魏晨安是跟我有仇啊?我心里咒骂着,嘴上仍是忙着粉饰太平:“没有, 我们不是在讲你的事啦!” 她脸色更难看了,“我又没说你们在讲我!” 我真是笨……“我只是在跟她聊七班的考卷考得很烂,才不是什么悄悄话。” “哦。”说归说,她仍是满脸不相信的表情。 我心里无名火起:奇怪了,为什么我得让你这样审问? “什么嘛,我跟萧静雯讲话又怎么样?你自己就没有什么事瞒我吗?” 她脸色一僵,不知是被我的忽然发作吓到,还是被我说中心事,转开头去, 不再理我。 接下来几天,我们之间的气氛一直很诡异,眼睛总是回避对方,也很少交谈。 那时我有满肚子的事要烦,没心情去挽救结冰的友谊。我开始一有空间就往图书 室跑,想搜集关于同性恋的资料,问题是,国中的图书室里哪会有这种东西啊! 没办法,我只好在晚自习前的晚餐时间溜去书店,假装找参考书,眼睛却一 直搜寻着跟某三个字有关的标题。其他的客人看到一个稚气未脱的国中女生,居 然三不五时在最冷门的“医学、心理”的书架前徘徊,而且还常常拿起砖头书翻 阅,纷纷对我投以敬佩的眼神(这大概就是我后来会去读医科的前兆吧)。但是 不管我再怎么努力地翻着《变态行为研究》跟《医学大字典》,就是找不到一句 “依杨x 民同学的情况看来,她应该不算‘真正’的同性恋者。” 直到那个星期天,我跟如君之间的僵局才打开。事实上,是更糟。 辅导课下课的时候,导师忽然把如君叫去办公室。奇怪的是如君后来一直没 回来上课。导师每节课都一脸紧张地在教室外徘徊,就是不告诉我们发生什么事。 放学时,导师叫我帮如君把书包拿回家。我满腹疑问地走向她家,路旁的杂 货店里却有个人冲出来叫我。正是在校外晃荡了一整天的如君。 “老师找你做什么?你为汁么没回来?” 她一脸气愤,“她说要给我做辅导,我还以为她要教我填志愿,结果她找来 一个什么‘青少年心理专家’,给我看一堆奇奇怪怪的图,问我有什么想法,还 问一堆莫名其妙的问题,什么我是不是很想当男生啦,我是不是很喜欢跟女生在 一起啦之类的。真是无聊死了!我想当男生又怎么样?不行啊?全班都是女生, 我不跟女生在一起要跟谁在一起?还问我为什么头发剪这么短,干他屁事啊!” “这些问题还好吧?干嘛这么生气?” “讨厌的是他的态度!好像在审小偷一样,一脸神经兮兮,我头发短又不犯 法!” “结果你怎么办?” “我跑给他们追啊。不敢回家身上又没钱,快饿死了。” 回到她家,整个屋子已经快翻过来了。她母亲跟祖母听老师说她从学校跑出 去一整天不见人影,急得要报警。见她回来,还没来得及发作,如君已经拖着我 躲进房间里。 “真是,她就是爱紧张,我又不是第一次跑出去。” 然而我对她的任性已经开始不满了。 “你下次不要再这样了,老师跟你妈会担心。” “没办法啊。她要是再叫那个神经病来烦我,就算是联考当天我照样跑给她 看!” “只是叫你回答几个问题,有什么关系?” “那种专家是专门辅导流氓跟太妹的!他们凭什么当我是太妹?” “同性恋”可比太妹严重多了,同学。我心想。 “老师又不会害你,她一定是觉得这样对你比较好才找人来啊。” “才不要!为什么只有我要辅导?为什么萧静雯不用?魏晨安不用?为什么 你也不用?”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说出:“你要是不接受辅导,我以后就不理你。” 她蹬大了眼睛看我,我也被自己吓得张口结舌,却没有改口的打算。 “为什么?” “……” “你也觉得我不正常吗?” 老实说,我不知道。但是如君的父亲几年前过世了,家里只有妈妈跟祖母。 根据我这几天勤勉向学的心得,同性恋的成因通常是患者童年时期的家庭环境有 偏差,造成心理畸型发展。如果不在青少年时期尽快矫正,她这辈子就完了。 “你说啊,我哪里不正常?” “你偶尔听一下老师的话也不会怎样吧?快考试了耶!不要老是爱作怪好不 好?” 她怒目瞪着我,我虽然背脊发凉,却仍是咬紧牙关回瞪着她,心里不住地自 我催眠:“我是为你好,我是为你好……” 瞪眼比赛持续了五分钟,最后她跳上床,用棉被裹住自己。背过身不再理我。 我再迟钝也知道这是逐客令。 那天之后,我们真的一句话也没再说了。但是班上的气氛越来越不平静。如 君告诉她妈妈老师找心理专家辅导她,她妈妈跟祖母怒气冲冲地跑到办公室对老 师大叫大喊,骂老师居然当她女儿是神经病(在那个年代,“心理”这个字眼就 是会让人联想到神经病)。但是当我下课时间悄悄跑到办公室窗外偷窥时,却刚 好撞见训导主任、教务主任、训育组长、辅导室主任、生活辅导老师跟导师护送 着如君的祖母跟母亲出来,两人都低垂着头,伯母还不住低头啜泣着。 第二天,如君上学时脸上带着瘀痕。 之后,每天晚自习前的用餐时间,如君都会被老师叫去办公室,到晚自习结 束才放人。为了防止她像上次一样脱逃,训导主任跟教务主任等人都会留在走廊 转角的地方等她。我曾经从窗口看见她在一大群老师的簇拥下穿越操场,就像被 押赴刑场的死囚。身材尚称高大的她,在那时看起来却变得好瘦小。 当然会有其他同学看到这幕奇特的景象,晚自习的时候免不了议论纷纷,引 来萧静雯的高声怒喝。 我必须招认,那个时候,虽然心里多少有些同情如君,但更大的成分是害怕。 万一有一天老师认为我也是同性恋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同样对待我?最糟糕的是, 万一我真的变成个变态怎么办呢?要是不小心被人知道,上了报,会被写得多难 听呢?爸爸妈妈一定会把我赶出去的。 那阵子我几乎是食不下咽,整天提心吊胆。除了跟如君保持距离外,我也开 始避开萧静雯,不敢跟她目光相接,她三罪近我就全身僵硬,笨手笨脚的老毛病 加倍严重,讲话不但结巴还语无伦次,结果更引来她跟其他同学怪异的目光。 在这种情况下,我根本念不下书,成绩一落千丈。导师因此把我叫去办公室, 非常有耐心地劝诫我,说她知道我在为好友担心,但是不要被如君的事影响,如 君的事就交给老师烦恼,我只需要好好念书就行了。我只能唯唯诺诺,回去的路 上,想到我欺骗了那样温柔的老师,心里愧疚万分,忍不住大哭了一场。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比以前更疯狂地搜集关于同性恋的资料。我掏出所有的 储蓄,买了一堆完全超出我年龄的书,又怕让父母知道,只能藏在床底下,每晚 假装在用功,其实是把书放在课本下面偷偷读。但是那些艰涩的专有名词,没有 一个能安抚我。再加上担心家人推门而入,神经紧绷到了最高点。 整整一个月,我完全没注意如君的情况,直到期末考考完第二天的朝会,我 才发现事态严重。 正在升旗时,排在我前面的如君忽然身子晃了晃,咕咚一声摔倒。我伸手去 扶她,发现她的脸变成青惨的白色,嘴唇发紫,我还来不及心惊,她猛地双眼圆 睁,“恶”地一声,吐了我一身。 如君进了医院,病因是急性肠胃炎。因为期末考紧接着就是模拟考,我过了 两天才去她家看她。 她的气色已经没那么恐怖了,不过还很虚弱,整个人缩水了一圈。经过那么 久的冷战,我们之间场面十分尴尬,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无言以对地相看。 最后我终于找到话题:“你是不是冰吃太多了啊,怎么会得肠胃炎?” “不是,”她微微苦笑,“我喝了我祖母去庙里求来的符水。” “符水?”我整张脸都扭曲了。 “我跟你说,真的很恶心。” “为什么要喝符水?”然而我马上就知道这是废话。 “因为要帮我……治病。” 至于治什么病,我想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抓头抓了半天,我才又想到话题:“我帮你把这次模拟考的题目带来了,你 有精神看吗?” “可以呀。你考得怎么样?” “理化好难,我都不会写。”废话,没念书当然不会写。 “我看一看好了。” 又没话题了,我二十秒内接连换了几个坐姿,最后终于决定以“病人要多休 息”为由告辞。 正要起身,她忽然抓住了我的手,布满红丝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我。“黛民… …” “什么事啊?” “你也觉得我有病吗?”她上次问这问题,是气势汹汹地质问,但这次却是 双眼闪着水花,眼神和语气中充满了求恳,仿佛生怕我答出她无法承受的答案。 见了这种表情,我还能说什么?“不会啊,我觉得你很好。” 她微微一笑,仍带着热切的眼神,“我们是好朋友,对不对?你不会不理我, 对不对?” “当然啦……我干嘛不理你?” 她似乎是安心了,露出疲倦的表情,躺回枕头上,闭上了眼睛。看着她憔悴 的面容,我忽然喉头发酸,飞也似的逃离了她家。 如君整整请了一个礼拜的假,我还以为她不能参加毕业典礼,但那天早上她 还是出现了。看见她被同学们包围着有说有笑的模样,我终于感觉到久违的平和。 那天学校提早放学,我们两个再度并肩回家,感觉当真是恍如隔世。 她问我:“毕业了有什么感想?” “哪有什么感想?明天还要模拟考咧。” 她笑了,“我也是。一想到联考卡在后面,就一点毕业的心情都没有了。不 过,我现在下了一个决心。” “什么决心?” 她看着远方,“联考前,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做。做完了以后,不管结果怎么 样,我都要暂时把它放在一边,认真去考试。” “什么事?” 她看看我微笑,没有回答。 分手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什么,从书包里抽出她破破烂烂的笔记本递给我, “这个你先拿回去看看,如果还不懂再问我。我是不太会教人啦,可是我一定讲 到你全懂。” 回到家里,我满腹狐疑地翻开笔记本,原来是上次模拟考那张超难理化考卷 的解答。每一题都写得密密麻麻,就连最基本的原理也附记在旁边,稍微复杂的 地方还画了分解图。如君的字还是一样丑,但是她尽了最大的力量写得工整,证 据就是有很多样皮擦的擦痕。字迹有些虚浮无力,显然是她在病中写的。 我翻了两页,只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拉力揪着我的心脏,痛得我不能呼吸。堆 积在心里有如水泥块的积郁,一股脑全部粉碎崩塌。我锁上门,把头蒙在枕头里 大哭起来。 一个多月来,我始终自觉是全世界最孤独的人,没有人可以倾诉,没人明白 我的苦恼,更接有人站在我这边,这时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这么痛苦,因为 我忘了最重要的东西。 如君是我最最要好、独一无二的朋友,这才是最重要的。但我居然忘了。 而如君,她自己的麻烦比我大得多,却还是会那样尽力地为我着想,拖着病 体帮我写理化解答,这不正是我从小到大一直渴望而得不到,忠实温暖的友情吗? 现在得到了,我竟然在心里暗暗嫌弃她,当她是变态,甚至回避她,生怕别人以 为我跟她一样,我还算是人吗? 我哭了很久很久,眼泪多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然后我下了决心。 我要去告诉如君,我永远是她的朋友。就算她是同性恋也好变态也好人妖也 好,我永远都会帮助她。就算她把我传染成同性恋也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做辅 导、一起治疗、一起恢复成正常人。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没有做不到的事,不 是吗? 接下来两天我们忙着最后一次模拟考,我不想破坏她的心情,没跟她谈这些 严肃的事。最后一节考完之后,我走过去找她。看见她正在书包里翻来翻去,一 脸焦急的表情。 “你在干嘛?” “我东西掉了。我明明放在书包里的……” 如君所谓的“放”在书包里,真正的意义是“胡乱塞”,所以常把重要的通 知单或考卷之类夹在课本里遍寻不着,通常我帮她仔细检查过一遍就找到了。 “我来帮你找。” “不用了!”她的反应出奇地慌张,几乎是立刻例弹开来。看到我惊讶的表 情,她才勉强一笑,“我自己找就好,你先回去吧。” 我闷闷不乐地回家。让我最不舒服的倒不是她那戒慎恐惧的反应,而是我知 道,她找的东西一定跟李淑媛有关。 她八成又写信给李淑媛,却犯了老毛病,把信随手一塞,不晓得夹在哪本书 或作业簿里了。 作业簿…… 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连忙找出如君借我的笔记本,仔细地翻了一遍。果然让 我找到了。一个满布摺痕的信封,收信人是“李淑媛同学”。 我呆呆地瞪着信封,瞪了许久。如君的秘密,害她吃了那么多苦头的秘密, 现在就在我手中,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把信封夹回笔记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还给她。但 是,心中就是有股无法克制的渴望,想看看她到底跟李淑媛说什么。别的不说, “同性恋”这种奇怪的生物,写的信一定也跟正常人大大不同吧? 我当然知道这是不对的,而且如君一定不会希望我看,但是好奇心怎么也压 抑不住。我把信封跟笔记本塞回书包,拿出参考书,想借读书忘记这件事,但是 每隔五分钟,眼睛就会不由自主地朝书包望去,想一探究竟的渴望就像蠕虫一样 在我全身乱窜,让我坐立难安。 我开始不断地说服自己:没有关系的,我只是看一下下,不会说出去。况且, 就算我把信原封不动还给如君,她一定也会怀疑我看过,与其被白白怀疑,不如 自己先看了。此外,她瞒着我写信给李淑嫒,对我已经是种伤害了,我小小地瞄 一眼也不为过。 最后我找到完美的理由:既然我决定要跟如君一起治好同性恋的毛病,那我 总得先确认如君是不是“真的”同性恋吧?搞不好她信里根本没写什么大不了的 东西,全是老师们误会了。如果她不是,就表示我更不是了。我为了这件事痛苦 了这么久。总该有权利知道事实。 李淑媛同学你好: 考试考得还满意吗?这是我最后一次写信给你了,希望你不要觉得不舒服。 听你们老师说,我写的信让你觉得很困扰,是真的吗?如果真是这样,我只能说 我很遗憾,但是我不是来道歉的,我不觉得我做错什么事,只希望不会影响你的 考试情绪。 我知道你跟老师都认为我不正常,老师怎么想我不在乎,如果你也是这样想, 那也随便你,我无所谓。但是我希望你知道,我真的对你没有恶意,也不想让你 不舒服。我只是真的很欣赏你,很想跟你交朋友,所以想告诉你我的心情,并没 有想要给你添麻烦。你要是不能接受那就算了,我不会在意,也不会对你怎么样 的。但是请你明白我的心意。 我们马上就要毕业了,以后不一定会上同一个学校,也就是说可能不会再见 面了。我想我应该还是会常常想起你,不知道你是不是也会想到我呢?我现在已 经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了,我想我以后还是会跟她做最要好的朋友,但是我对 你的喜欢跟对她的喜欢是不一样的。我觉得我什么秘密都可以告诉她,就连我喜 欢你的事也可以,所以考完联考我就要告诉她,我知道她不会看不起我的。但是, 当我高兴或难过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人都是你;吃到好吃的店,我都好希望 下次能跟你一起去吃:看到漂亮的风景。也想第一个指给你看;每次打篮球,我 都会想,要是你能来加油该多好。我这样子,真的是不正常的吗?你可以告诉我 吗? 我想我就写到这里了,不知道你能不能了解。毕业典礼过了以后。直到联考 之前,我每天五点到六点都会在公园的篮球场打球,如果你能明白我的意思,请 你找一天有空的时候,来找我打球,好不好?你不用跟我说话,只要远远地站在 篮球场外,让我看得到你就好了,可以吗?如果到联考前一天,我还看不到你。 我就知道你的答案了。你不用回信给我,也拜托你不要再报告老师了。 我现在得肠胃炎躺在床上,手没什么力气,写字很丑请见谅。 林如君 原来,如君所说的“一定要做的事”,就是把这封信交给李淑媛。 我把信看了好几次,等到我发现眼前一片模糊的时候,泪水已经无声无息地 流了满脸。“我已经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我知道她不会看不起我的”, 每读一次,这些字句就会化为钉槌,在我心头敲一下,震得我无地自容。 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明白,我的好友是个多么温柔、多么用心的人。她是那么 努力地在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老师们要把她当成怪物来看呢?写情书给女生又怎 么样?这封信里没有任何算得上变态的东西,只有她的真心啊! 哽在我心里的刺,这时已经完全消失了。“帮如君治好同性恋”的念头彻底 消失,根本没有什么好治的。如君没有做错任何事,错的是指责她的人,包括我 自己。如果这是同性恋,那就表示,反对同性恋的人一定全是些没心没肝的人。 整个晚上我沉浸在深深的愧疚跟自责之中,不断地骂自己不配做如君的朋友, 正因如此,我认定自己必须做些事情来补偿她。 如果把如君的信拿给李淑嫒,她搞不好会拒收,更可能会直接交给老师,那 样如君就太可怜了。我决定直接找她谈。一来她对我不会有戒心,二来我以第三 者的立场劝她,角度会比较客观。 第二天,如君像是下了必死的决心,一脸紧张地问我,有没有在她的笔记本 里看到东西。为了不影响我的计划,我许了诺,并且尽最大的努力做出最自然的 表情,搞得颜面神经有点抽筋。 计划的第一步,是把李淑媛约到没人的地方。我规划了很久,淘汰了很多方 法。直接去她们班找她?这样太明显。趁她去上厕所时跟她说话?这也不行,因 为女生上厕所向来是成群的,我可不想当着她们班一大群人的面谈这种事。挣扎 了很久,终于想到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 我在第一节下课的时候,先去隔壁班找李淑缓借课本。我以前也借过几次, 所以她没有疑心。然后我火速写好一张纸条:“第二节下课,请你到楼梯间等我, 我有话私下跟你说。请不要告诉别人。如果不来的话,你一定会后悔的。”我把 纸条夹在课本里,然后又冲到她们班把课本还她。 “别人已经帮我借到了,这个不用了,谢谢。” 在上课时间我非常得意,觉得自己真是聪明,居然想得到这个办法。直到我 想到:要是李淑嫒根本没打开课本,看到那张纸条怎么办? 下半堂课我在郁闷中度过。 下课了,我忐忑不安地来到楼梯间,看到李淑媛在那里等我,我才放下心来。 可是,为什么她的脸色那么难看呢?难道她知道我的来意吗? “你要跟我讲什么?” “等一下,换地方讲。” 我选择的谈话地点是教室后的花圃,也就是一楼教室跟围墙中间的狭长地带。 这边除了打扫时间,基本上是不会有人来的,旁边虽然就是一楼教室的窗户,但 是为了遮挡炎热的夏日阳光,厚重的绿色窗帘永远是放下来的,况且下课时间教 室里吵得要命,根本不怕被人听见。我们站在围墙的阴影里。 “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我是想跟你讲林如君的事。” 警戒的表情浮上她的脸,“干嘛要讲她?” “你不要那种脸好不好,如君又不是坏人。她只是很喜欢你,很想跟你做朋 友而已。” “谁要她喜欢?很恶心耶。” “哪里恶心了?她想跟你讲讲话、一起去吃东西、希望你去看她打球,这样 也叫恶心吗?” 她仿佛有些语塞:“她……不正常……” “你怎么知道?谁跟你说的?”我以为我可以保持平静的,但不知何故,脸 上却开始发热,语气也急了起来。亲耳听到别人说好友“不正常”,跟自己在脑 袋里怀疑,真的是大大不同的感觉。 “女生喜欢女生就是不正常呀!” “不正常又怎么样呢?她有做什么不好的事吗?除了写信给你以外,她还有 做错什么事让你不舒服吗?” “我不喜欢收到那种信。” “是吗?你本来不是还觉得很好玩,把她的信拿给同学看吗?为什么被你们 老师一讲你就觉得她不对了呢?为什么你什么都要听你们老师的,你自己不会想 吗?” 她脸色有些灰白,“你干嘛那么凶?” “我哪有凶啊!”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声音真的太大了点。 “你想怎样?” “我想告诉你,如君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她是真的很喜欢你,请你不要讨厌 她。” “我就是讨厌她怎么样?我才不要被女生喜欢!” “你这人怎么都讲不懂啊!” “你才不懂咧!我要去跟老师说你威胁我!” “我哪有威胁你?” 她抽出我写的纸条,“你说如果我不来就会后悔对不对?要是我不听你的话 跟林如君要好,你就要给我好看,对不对?” 天大的冤枉啊!我只是加重语气,确保她会出现而已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看她一脸不相信的表情,我真的快疯了,“好,我 跟你说,你不要管我讲什么,你看看这个,好不好?”我拿出如君的信,“这是 她写给你的信,她真的写得很感人(虽然文笔很差),拜托你看一看,好不好? 她对你根本没有恶意,我又干嘛要让你好看?” “我不要!林如君是同性恋,我不要看变态写的东西!” 我真的是火冒三丈,“同性恋又怎么样?同性恋有什么不好?” 这时,我身后传来一声响彻云雷的尖叫声:“什么!林如君是同性恋?” 我深深地佩服魏晨安,居然能发出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声音。 整栋楼都被惊动了,从一楼到三楼,每间教室的窗帘全部被掀开,窗口挤满 了人头,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 我抬头,在二楼我们班的窗口,看见了如君的脸。她脸色惨白,双眼圆睁地 瞪着李淑媛,瞪着我,还有我手里的那封信。 在两年后的同学会上,魏晨安告诉我,她这辈子最后侮的事就是那个时候尖 叫。但是,为时已晚。 我们班的理化小老师,科学展览一届冠军一届亚军得主,全校女子一百公尺 短跑纪录保持者,未来的篮球国手,我的第一个好友林如君,在那节下课之后, 就此消失在我们面前。 就连高中联考她也没有出现。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