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最后,我做了结论:懦弱是罪恶之源,畏缩逃避只会引来更多事端。我想, 我不能再默不作声了,不管最后结局是否如我愿,总之我必须有所行动。 高中新生训练的时候,每个跟我念同一间国中的同学,都用震惊的眼光看着 我。有个从来不曾和我说过一句话的人甚至跑来问我:“请问你真的是杨黛民吗?” 我不怪她,因为连我都差点认不得自己。 短短一个暑假,我瘦了十二公斤,衣服一口气小了四号。问我快速减肥的秘 方?很简单,跟挚友断绝来往,不吃不喝哭上一个暑假,保证瘦身成功。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尝到痛撤心肺的滋味。如君就这样离开了,连一声道别 都没有。就算她骂我一顿,我还好过些,但她却连一个字也没有留给我。 我知道不该怪她,我也知道,当时那种场面看起来像什么。我拿了她的信, 却骗她说没看到,还私底下跑去跟她的心上人议论她,甚至把她的秘密泄漏给全 校第一大嘴巴知道。别说在她眼里看来一定是这样,换了是我,也会这么认为。 但我还是忍不住气她,甚至恨她,恨她不明白我的好意,对我如此绝情。每 当我想到,我这辈子也许再也不会像喜欢她那样地去喜欢别人,我更恨她了。 事情发生后,我不敢打电话给她,三番两次在她家巷口徘徊,却从来没有勇 气去按门铃。远远地只看见她家大门深锁,看不到人影。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她 被送到南部亲戚家去住了。我们就这样断了联系。 事情可没这么简单就完结。我“威胁”李淑媛的事传到老师们耳里,他们又 把那位专家找来,一群人在办公室里盘问了我一个下午。已经毕业的学生还被训 导主任关切,我可算是天下第一人。直到我筋疲力尽,几乎要不支倒地时,他们 终于得到结论:我只是太缺乏自信,对朋友特别依赖,所以才会昏了头想帮如君 牵线,我本身并没有“性别认同上的认知混淆”,所以只是训诫了我一番,没有 通知我父母,也没有要我定期做心理辅导。 然而这件事已经彻底打垮了我,接下来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完全搞不清楚 我是怎么走进试场考试,更不晓得我是怎么考上第三志愿的。我本来以为铁定会 落榜。 考完试后我成了一滩烂泥,脑部机能完全停摆,只有泪腺运作活跃。每天对 着书桌发呆,眼泪哗啦哗啦流个不停,脑子里翻来看去只有一个疑问:为什么是 我?为什么我要遇到这种·事? 我想聪明的读者应该都看得出来,我会落到这步田地,完全是因为我没有听 从我的偶像萧静雯的训示:“少管闲事”,才意得一身腥。但是在那个时候,资 质驽钝的我并没有觉悟到这点,只觉得冥冥中有股力量,不断把我往下拉。 为什么我会听到老师们的闲谈?为什么如君的信会夹在那本笔记本里?为什 么魏晨安偏偏会在那个时候跑下楼去捡飞掉的考卷? 明明只是一些微乎其微的小事,交织起来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陷阱,把我 牢牢捆住,一旦踩下去,就再也脱不了身了。 于是我惶恐起来。在往后的人生里,远会有多少个像这样的陷阱在等着我呢? 还会有多少横祸在不经意间降临,让我永不超生?如果是电影里无所不能的英雄, 或许还有办法逢凶化吉,把命运的波折当作一场冒险。问题是,在下敝人我恰好 是个白痴、自作聪明、自不量力、没人要、连一点小事都会搞砸的废物。 这样的想法让我夜不安枕,每天只觉胸口发寒,肠胃拧得像团抹布。在这种 情况下,自然胃口大减。 以前听说我最喜爱的女歌手凯伦卡本持死于厌食症,我一直很疑惑,人只要 肚子饿了,不就会想吃东西了吗?怎么会有“厌食”这种事呢?直到那时才知道, 有的时候,明明饿得肚子直叫,明明香喷喷的饭菜就在眼前,人就是提不起劲把 它吃下肚去,甚至连想像食物入口的感觉都受不了。 果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这种凄惨的情况下,我的家庭状况也跌到 冰点。母亲对我只考上第三志愿非常失望,她本来以为我笃定要穿上绿制服了。 但是她看我消沉的模样,以为我也在为考试不理想而难过,便决定不要做个吹毛 求疵的妈妈,只是试探性地劝我暑假先去补习高中英文和数学,“开学比较能进 入状况”。她认为我没理由拒绝,毕竟她没叫我重考已经很客气了。 问题是,我早已不是和平主义的信奉者,咬牙切齿地回了一句:“我不要!” 便回到房里摔门痛哭。妈妈自觉受到侮辱,整个暑假不跟我说话,即使我整天锁 在房里不吃不喝,她也不理我。 就这样,我瘦了下来,正式脱离了胖妹一族。可别以为我就此麻雀变凤凰了, 至少刚开始时没有。我的脸色青白,配上两个深深的黑眼圈,脸颊上、手臂上, 还有大腿侧,松垮垮的皮肤耷拉着。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一截。在假期尾声,有 一次不经意瞄到镜子,差点以为自己大白天见鬼。 在新学期开始的前几个星期,我又恢复成以往自闭内向的杨黛民,极少跟同 学来往。其实我现在的同学们都是经过筛选的好学生,多半满好相处,也颇合群, 只要我愿意,应该可以在她们之间生活得很愉快,但我偏不愿意,我不想再受伤 了。经过那样颓废的暑假,我的学习意愿也大大降低,上课常常心不在焉,好几 次甚至考虑逃学,只是就算逃学也没地方去,只得作罢。 那个时候,只有一件事能让我专注,就是学游泳。高中跟国中最大的不同, 第一个是副科老师一定会扎扎实实地把课上到最后一秒,绝对不会把课让给主科, 第二个就是体育课要考游泳。我虽然对人生的意义产生重大怀疑,却也不想淹死 在池中以求解脱,只好央求姐姐充当教练,每个星期天跑到离家五站的游泳池, 接受她无止尽的责骂跟操练。但是九月底一到,大学开学,姐姐就回学校去了, 而我却只能憋气游五公尺。综合上述种种因素,我可说是每天都活在苦闷之中。 直到后来,一句不经心的对话,才一棒把我打出了象牙塔。 那天,坐在我旁边的赖碧芬问我:“你有没有参加联谊?” 跟男校的联谊,康乐股长已经策划很久了,同学们也雀跃不已,眼看预定的 周末就要来临了。 “没有,我不去。” 赖碧芬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表情,随即故作平静,“哦。” 她的表情让我很不舒服,虽然很想忽规,但惨痛的经验告诉我,若是再不小 心点,搞不好又有什么灾难正在我背后蕴酿。等着忽然爆发让我措手不及。我忍 不住一直转头去看她,想问清楚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当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赖碧芬终于注意到我的视线了,“你怎么了?表情好奇怪。” “我说我不去联谊的时候啊,你好像不太高兴。” “……” “我要是做错事你要告诉我,不然我根本不晓得怎么回事。” “没有啦,”她挣扎很久才小声地说:“因为人家都说,你很看不起我们学 校。” “哪有啊!”我差点大叫出来:“是谁说的?” “某些人啦。我听人家说,你本来的目标是北一女,是因为联考失常才跑来 我们学校,所以很不爽,都不想参加活动。” “拜托,我哪有目标北一女?我只要有学校念就很高兴了。本来还不想去考 联考咧。” “为什么?” “这个……”我实在不想回答,只能含混地回答一句:“心情不好。” 她很识趣,没再迫问。“那你就去联谊嘛。” “可是拖到这么晚才参加不是不太好吗?” “不会啦。其实很多人都满想认识你耶。” “为什么?”我可真吓了一大跳,这辈子从来就没有人会想认识我。 “嗯……因为你感觉很神秘啊。名字很特别,长得又漂亮。” “我漂亮?”整个教室被我突如其来的音量吓到,纷纷回头看我,我恨不得 躲进桌子底下,赶快压低了声音:“哪有啊!” “真的呀,”她先是被我的反应吓住,随即觉得有趣,“你长得好像那个女 明星,叫什么……李璇的……” 我望了望窗户上自己的倒影。我的脸色已经不再苍白,因为游泳的关系,变 黑了些,黑眼圈也淡了,皮肤松弛的问题改善很多,原本圆墩墩的肉饼脸变成瓜 子脸。眼睛也显得大而圆,的确是比较能看了,但是,真的像“古典美人”吗? “我第一次被人这样讲。” “不会吧?” “真的啊,大家都说我丑。” “才怪哩。可是你好像常常很忧郁的样子,又不讲话,大家都不敢接近你。” 我内心苦笑。当我还是“白猪”的时候,要是摆一张苦瓜脸,别人只会想踹 我,怪我破坏他的心情;一旦我瘦下来,却马上成了“神秘的忧郁美女”?意思 是说胖子没资格心情不好吗?这世上可还有正义公理? 然而我还是拒绝不了她的盛情邀的,在最后关头报名了联谊。一来因为被称 赞漂亮,心情大好,开始觉得其实高中生活还是值得期待;二来最近的一件小事, 让我心情有些转变。 那次在街上遇见魏晨安,真的被她吓一大跳。照理考上北一女应该很神气才 对,她的笑容却有些勉强,讲话也是欲言又止,看来心境不是很开朗。我想了很 久才明白理由。以前在国中,她是全校前几名的优等生,下巴自然拾得比别人高: 但是进入高中后,同学个个都是菁英,她成了平凡无奇的一份子。到处都有人比 她更活蹈,更多才多艺,更有主见,也更高傲。这种环境对她而言,想必很难适 应吧。 虽然我向来不喜欢她,但看到昔日同窗自信破碎的落寞神情,还是有些于心 不忍。看到她这副模样,再对照自己的状况,忍不住心生警惕,再不振作,搞不 好就会变得跟她一样。 况且我算是失常才考到第三志愿,别人多半认为我在这里成绩一定是超强, 父母绝对也会这样期待,我却晃荡发呆过日,到时考试成绩出来,场面一定加倍 难看。 由黑翻红花了我无数心血,但是只要一个不小心,由红转黑往往只需一瞬, 不由得我不提防。 虽然如此,我对联谊本身实在没什么期待。并不是讨厌跟同学出去,而是我 对这类社交场合向来没辄,更何况还有男生参加。此外,前一阵子发生了一件惨 剧,更让我对联谊心生畏惧。 那是我自从小学毕业后,第一次对男生产生兴趣。国中的男生一个个又呆又 土,一点魅力都没有,但是上了高中,却出现了许多令人眼睛发亮的物件。最引 人注意的那个男生,是我在通学的公车上遇到的。他身高约一百八,体格健壮却 不显得粗蠢,古铜色的肌肤充满了阳光的气息。他的五官不太像台湾人,脸颊瘦 削,几乎是倒三角形,任何人看到他的脸,第一眼都会先注意到那两道粗浓得吓 人的眉毛,好像一对黑翅膀生在他脸上。他的眼睛不小,却比一般人深凹,把窄 窄的鼻梁衬得更加挺拔。我猜他一定有印度人的血统。 在公车上,女生们的视线总是集中在他身上,我也不例外。只要一看到他, 我就会脸部抽筋、心跳加速,紧张到不晓得眼睛该往哪儿摆。虽然很想更靠近一 点,但总是不自觉地保持着距离。 某天放学时公车特别挤,我好不容易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找到一块地盘 站定,熊熊发现,他就在我旁边!四周挤满了人,我跟他几乎是手臂贴在一起。 我倒抽一口冷气。顿时全身僵硬,双手紧抓着吊环,生怕一个不小心会跌到 他身上,眼睛死盯着前方,不敢转头过去看他。拥挤的公车本来就缺氧,这一来 更是让我呼吸困难,两个肺几乎要缩成一团。就在这样全身紧绷的情况下,我、 开、始、打、嗝。 这一隔起来就一路嗝到终点站,而且还越来越大声,我可以感觉到四周的人 不时在瞄我,还有人吃吃窃笑,我不知道那个男生是不是也在笑,因为我根本不 敢看他。好不容易撑到车站,我急忙冲下车落荒而逃。第二天我只得特意搭下一 班公车上学,结果差点迟到。 这件事让我体会到,人多的地方加上男生等于我会倒大楣,所以原本一开始 我就不打算参加联谊,加上赖碧芬的说法,班上很多同学居然对我这个平庸的人 很好奇,虽然受宠若惊。心里更多的是惶恐。但是为了不被认为是骄傲、摆架子, 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然而一到集合地点,我原本就非常僵硬的头皮立刻绷断了。因为对方第一个 跟我四目相接的人,正是公车上那家伙!当我从呆滞中回复过来,只看到他脸上 “奇妙”的笑容。 自我介绍的时候,我因为紧张,讲得结结巴巴:“我叫杨黛民,兴趣是看小 说,专长是……呃……”天哪,我根本没有什么可称为专长的特质啊!正在苦苦 挣扎时,那位黑肤帅哥(大名吕昭瀚)非常自动地“帮忙”,“专长是连续打嗝 二十分钟!”大家当然追问他为什么,他就活灵活现地把我在公车上的糗样表演 了一遍,还很夸张地模彷我随着公车的速度增减打嗝频率的模样。我是不晓得打 嗝到底有什么好笑,奇怪的是全场男女居然笑得翻过去,然后我马上就从忧郁美 女转型为搞笑女王了。 最要命的是,这个害我抬不起头的罪魁娲首却恰好是这次联谊的重心。据说 他的父亲原本是派驻在中美洲某小国的外交官,他在国外出生长大,前两年才调 职回国,所以他讲得一口流利的英语和西班牙语。他的母亲则是位混血美女,所 以他有这样出色的外型,回国后还拍过一两支广告片,而且大受欢迎。基本上我 们康乐股长就是为了见他,才拼死拼活跟他们班联谊的。 那一整天,吕昭瀚开口闭口就是:“喂,打嗝小姐,过来玩牌嘛!”、“烤 肉不要吃太多,不然又要打嗝了!”我也只是干笑,无言以对。 已经很久没被人这样当面嘲弄了,久违的苦闷再度涌上心头。怎么样,他没 有模嗝膜吗?他没打过嗝吗?这么点小事也能笑成这样,他是童年失欢还是怎么 着?看着他捧腹大笑的嘴脸,这一阵子在心里累积的爱慕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先深沉内敛的印象完全破灭,他只不过是个肤浅、爱起哄的幼稚男生罢了。 大家吃完烤肉后,一窝蜂跑去照相玩游戏,我则一个人默不作声地收拾残羹 剩菜。忽然一个身影靠过来。 “我来帮忙!” 我吓了一大跳,原来是烤肉时坐在吕昭瀚旁边的一个男生。他们两个好像很 熟的样子,不过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他比较白净斯文,五官还算端正,但是站 在吕昭瀚身边显得很不起眼,因此我对他的印象也比较薄弱。 “谢谢!”除了道谢,完全找不到话讲,只得频频点头,脸上不时泛出愚蠢 的傻笑。 他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你忘了我名字对不对?” “呃……呵呵……”继续装死。 “可是我记得你的名字哦。全国国中英语演讲比赛第三名,杨黛民。” 那是我国三上学期时参加的比赛。“咦?”我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也有参加啊。我还有跟你讲话。” “可是我完全不记得你耶!” “……” “怎么了?” “我自尊心受到打击了。” “对对对……对不起啦……我那时候太紧张,根本没注意别人……” 他看着我慌慌张张的表情,忍俊不禁,“小姐,有什么好道歉的啊?这种比 赛本来就不会有人去记选手的名字。” “那你怎么记得我?” “因为你讲得很棒啊,所以我以为你也是侨生,结果跑去问你,你说不是, 我还好佩服你咧。不过,你也变了好多。是不是有去整型?” “哪有啊!谁有那种钱?” “开玩笑的啦。老实说,我觉得你只得第三名太不公平了,应该得第二名才 对。” “没有啦。”我有些飘飘然。“那你呢?你得第几名?” “第一。” 什么嘛,讲了半天还不是认为我比不上他?不过,虽然他讲话也带着调笑, 却不会像吕昭瀚那样让我不舒服,所以我只是白他一眼,并没有生气。 “你说你以为我‘也是’侨生,所以你是罗?” “对啊,我跟昭瀚同一年回来的。” “你爸爸也是外交官?” “对,我跟昭瀚从小一起在国外长大。” 他说话,手上也没闲着,仍不住地收拾。我偷偷瞄他的侧脸,发现他的长相 是属于耐看型。乍看之下虽然不是很抢眼,却越看越舒服。脸上有个小小的酒涡, 看起来好可爱,眼睛虽不大却很清澈,戴着黑框眼镜,多了几分书卷气质。 我望了望远处玩得正开心的众人,“吕昭瀚从小就是那样吗?” “哪样?” “随便嘲笑别人?” “他不是在笑你啦,只是开开玩笑,没恶意的。” 我苦笑一声。践踏别人的心情取乐,然后讲一句“没恶意”就没事了?这三 个字还真是好用啊。 “其实他是想跟你认识,你看不出来吗?而且美女打嗝总是比较希奇啊,所 以……”他立刻不知所措地打住,因为我的脸暗了下来。 呵呵,含着他嘲笑我还是看得起我,如果是肥猪打嗝,吕大少爷根本连看都 懒得看我一眼,是不是? 我想,我毕竟还不适应“美女”这个新身分。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习惯。明 明是同一个我,同样纯真善良,只因为体重计的数字不一样,周遭人对我的态度 就截然不同,实在是令我非常地寒心。 看着男孩错愕的表情,我开始后悔不该迁怒,正想开口缓和场面时,吕昭瀚 的声音传了过来:“喂,邱颢!你在干嘛啊?过来玩啦!” 原来我的同伴叫作邱颢。“好,等一下!” 邱颢把垃圾袋口扎好,问我:“要不要一起过去?” 刚才莫名其妙摆脸色给他看,现在只好给他面子,一起加入了游戏。 等到活动结束,准备下山的时候邱颢靠过来对我说:“昭瀚从小就比较顽皮, 你不要太放在心上,其实他人很好的。”看他一脸担心的模样,我忍不住失笑, 也发觉其实我的气早就消了。 然而这一天的麻烦还没结束,由于前一天下雨,下山的台阶又湿又滑,我脚 下一个没留意,扭了一下,还好吕昭瀚拉住了我。 “有没有怎样?” “还好,谢谢……”真是悲情啊,体重减轻了,笨手笨脚的毛病还是没变。 一路下来又发生好几次险象,吕昭瀚忍不住了,“喂,你这样很危险耶。” “没关系啦,我小心一点……”话还没讲完,我已经差点吓掉了魂,因为他 忽然转过身,二话不说把我抓到他背上去。 我尖叫:“喂,你干嘛啦!” “我背你啊,再让你自己走一定会摔死。”旁边的男生们个个拍手大声叫好, 我羞愧得恨不得一头撞死。 “不用啦,放我下来!” “你不要乱动,不然我会跟你一起滚下去。” 居然连我的同学也跟着起哄:“对嘛,黛民你就让他背嘛!” “好了。走了!” “喂!” 他不顾我的抗议,迳自健步如飞地往下走,我怕害他跌倒,也只好乖乖伏在 他背上,忍受众人暖昧的视线,脸颊烫得像烤箱,心里第一百万次后悔来参加这 什么鬼联谊。 赖碧芬笑着向我竖大拇指,显然是在恭喜我先驰得点;至于主办这次活动的 康乐股长吴爱凤和其他几个女生则冷冷地瞪着我,看表情就知道她们的意思: “真会假!” 对这两种反应,我一律只能苦笑。拜托,你们以为我喜欢这样啊? 邱颞靠过来,“我跟你说过昭瀚人很好吧?”我忽然有种冲动,想踢他一脚。 接下来我加倍郁闷地想到:还得跟吕昭瀚搭同一班车回家呢…… 从小就知道天母是高级住宅区,但是要等到亲眼见到,才知道何谓“高级”。 邱颢的家是一栋三层的白色透天建筑,巨大的雪白廊柱夹着青铜雕花大门, 光看着这房子,就觉得自己矮了好几寸。车道旁边种着一棵约三人抱的大榕树, 树荫像个大屋顶遮去一半的路。门前的花岗岩台阶光滑如镜,我不禁开始想像, 当他们家开舞会的时候,宾客的名牌鞋踩上这台阶时,脚步声一定像金币掉落一 样地清脆。 我的亲戚虽然家境都不错,但这种院子里有个水池,房子地下室是健身房跟 温水游泳池的住家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事实上,这正是我会来到邱颢家的原因。 那天联谊结束后,在公车上,我意外地发现吕昭瀚其实真的没我想像的那么 讨人厌。显然邱颢已经告诉他,我并不欣赏他的幽默,所以他也没再跟我乱开玩 笑了。不过他的嘴还是没闲着,滔滔不绝地告诉我他从小到大发生的种种趣事。 他口才不错,我也听得津津有味。虽然他总是忍不住把自己夸大成十八般武艺样 样精通的英雄,让我有点不以为然,不过转念一想,他的自夸应该是有事实根据 的,便释怀了。 后来也不知怎的,话题就扯到了游泳上,我顿时想到我游泳还是只能游五公 尺,六月的考试只怕要杠龟,而高中就算体育被当也是要留级的,不禁忧形于色。 吕昭瀚听了我的烦恼后,想也不想地说:“趁现在练习啊,我教你。” “现在秋天了耶,怎么游?” “去邱颢家,他家有温水游泳池。” 第二天在公车上,吕昭瀚斩钉截铁地告诉我:“我们礼拜天早上九点去邱颢 家。” “去他家做什么?” “去游泳啊,你不是要练习吗?” “我又没说要去邱颢家……” “哎呀速战速决嘛,刚好我星期天有空,邱颢又在家。” 那你就不问我有没有空吗?我几乎要冲口而出,想想还是算了,就当他是个 乐于助人、积极主动的好人吧。 所以我在下一个假日里,带着满腹的尴尬和红如西瓜的脸皮,跟着吕昭瀚来 到邱家的豪宅,觉得自己活像童话里的卖花女进了皇宫。 邱颢开了门,热情地迎接我们,他穿着白色V 领滚边毛衣。神态雍容华贵, 媲美尚未秃头的查尔斯王子,但我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脚上毛绒绒的小熊拖鞋。 当我们在二楼的阳台吃完点心,准备往游泳池移动的时候,我脑中轰然一声: 等一下!我要跟他们两个一起游泳吗? 也就是说,我得穿泳衣出现在他们面前,让他们把我的身材看得一清二楚? 虽然我现在已经不是肥猪了,但并不表示我可以坦然接受别人的目光在我身上打 量,而且,男生游泳的时候不是都不穿上衣吗?这岂不是双重的尴尬? 如果是在人山人海的公共游泳池还好,在这种私密的空间,又只有我们三个 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对不起”我叫住他们两人:“我想我还是不要游好了。” “为什么?” “呃……我忘了带泳帽。” “没关系,我拿我姐姐的借你。”真希望邱颢不要这么热心。 “不是啦……我……身体不舒服……” “刚刚说没泳帽,现在为什么又变不舒服了?” 邱颢似乎明白了些什么,阻止吕昭瀚说下去,用一种谨慎小心的语气说: “你不游就算了,要不要去客房休息一下?” 我知道他想到什么,羞愧得恨不得钻进地里,哪里有脸去躺他们的客房? “不用了,我坐在旁边看你们游好了。” “那……需不需要‘什么东西’?”他说着脸也红了起来。我真是感动,因 为从我父亲跟哥哥的表现,我知道男人对跟女生生理期有关的东西向来是避之唯 恐不及的。 “不用了,我只是肠胃有点不舒服,休息一下就好。” 邱颢一听到是肠胃问题,松了一大口气。看到他的表情,我花了好大的力气 才忍住没笑出来。 整个下午我坐在池边,看他们两个比赛游一百公尺。我不太敢直视男生打赤 膊,只能不时偷瞄,发现吕昭瀚的身材果然健美,不算挺壮却很结实,在水里活 像条鲨鱼,矫捷俐落。 我望着他的身影,想起那天下山的情形。我简直不敢相信。为什么那么难走 的山路,他背上多了一个人却还是能够如履平地。不由自主地想到他宽阔的背脊, 还有健壮的双臂撑着我的双腿的感觉,脸又热了起来。 邱颢就比较纤细白嫩,但是他游泳的速度竞不在吕昭瀚之下,比赛竞争得十 分激烈,我也逐渐被战况吸引,看得目不转睛,忘了原先的害羞。 到了该告辞的时候,邱颢对我说:“这次真不巧,改天再来吧。”我口中答 好,心想着我以后再也没脸进这屋子了。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叫我们等一下,他折进屋里。拿了一叠游泳券出 来给我。 “路口转弯那栋房子是我们杜区活动中心,里面也有温水游泳池,人不算很 多,你有空的时候,可以用这个券去游,免得有时候我不在家,你不方便过来。” 我感激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又补上一句:“记得找昭瀚一起去哦。” 我忽然有股不太愉快的感觉,一时却又说不上是什么原因。 下个星期天,我带着游泳券和泳衣,跳上往天母的公车。一路不断幻想着, 在游泳池边跟邱颢巧遇的镜头。等下了车我才想到:邱颢自己家里就有游泳池了, 怎么可能再到活动中心去呢?一面笑自己白痴,走向活动中心。到了路口忽然有 股冲动想去邱颢家门口望一眼,转念一想,这不成变态了吗? 经过活动中心旁的网球场,忽然听到里面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正是邱颢。 “你来游泳啊?怎么没叫昭瀚陪你?” “约来的去很麻烦呀。” “一个人游泳很危险的。” 我只是看着他傻笑,没有回答。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等我一下,我回家拿泳裤。” 因为泳池里有别人在,我比上次放得开了。邱颢的泳技比我姐姐强十倍,教 游泳的耐心也比她好十倍,可惜我的泳技没有进步十倍,游了一早上,还是活像 垂死的鸭子在水里挣扎。虽然很丢脸,但是邱颢一再地耐心示范,安慰我叫我放 轻松不要紧张,总是能让我不安的心情稳定下来。 中午,他邀我去他家吃午饭,我虽然很想再看看那栋豪宅,基于礼貌还是婉 拒了。 “改天我请你吃东西,感谢你今天教我游泳。” “这个就不用了,”这时他看到我的背包上挂着一个编结的小猫头鹰吊饰, “这是你自己做的?” “对啊。” “很厉害耶。你还会做别的吗?” “我会做发夹跟项链。” 他眼睛一亮,“那这样子,你帮我做一个……呃,两个猫头鹰,给我跟昭瀚 当谢礼好了。光吃饭挺无聊的。” 我脑中闪过一个主意,不知哪来的勇气冲口而出:“好啊。可是我没有材料 了,你陪我去买好不好?顺便选颜色。”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他似乎呆了一下,答应得也有些不太顺畅。 到了约定的日子,当他赴约时,我也呆了一下,因为他把吕昭瀚也叫来了。 倒不是我不想让吕昭瀚同行,只是我想到,我每天都会见到吕昭瀚,为什么却没 想到邀请他呢?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即将破胸而出。 我们去了手工艺品材料店,两位归国华侨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几乎店里的 每样工艺品都要拿起来研究一番。我也只能苦笑,站在一旁,欣赏一个小巧的粽 子香包。心里忽然想到,在古代,香包是定情之物,那么,会不会有一天,我也 拿了香包送给某一个人呢?或着,会不会有人送我呢? 后来我们总算买好了材料,去百货公司地下街吃东西。当吕昭瀚去上洗手间 的时候,邱颢忽然掏出一个东西放在我面前,“送你。” 那正是我在店里呆呆看着的香包。 我一定笑得很愚蠢,但就是关不上嘴巴:“你怎么会送我这个?” “因为你好像很喜欢的样子。” 吕昭瀚回来,看我笑得合不拢嘴,问我怎么了。 “我们刚刚在讲笑话呀。” 邱颢惊异地看着我,似乎没想到我会说谎。我不晓得他在大惊小怪什么,我 只是不想告诉吕昭瀚我收到礼物而已。 接下来的行程,我的心情很愉快,不停地找邱颢说话,但他却变得很沉默, 有意无意地跟我拉间距离。而且有好几次,我发现他用很复杂的眼神看着吕昭瀚 的背影,那表情有点像是……愧疚? 回到家中,我把香包系在书包上,很明显地感觉到,邱颢的身影在我心里慢 慢地扩大,但是不知何故,心头总是罩着一个黑点,同样也是慢慢地在扩大。 几天后,我忍着疑窦打电话给邱颢:“猫头鹰做好了,什么时候拿给你?” “你让昭瀚转交给我就好了。” 我几乎想要答声“好”就赶快把电话挂上,但内心深处有股力量阻止了我, 提醒着我打这通电话的原因,“我想亲手交给你,而且是你叫我做的。” “那,明天放学我跟昭瀚一起去找你拿。” 我的手抖得厉害,只能忍着不让声音也发抖,“吕昭瀚的我再另外给他好了, 你要不要找一天出来拿?” 我真的很怕他问我“为什么”,但他只是沉默着,半晌才回答:“好吧。” 我们的在上次去的百货公司地下街,邱颢收下了我的礼物。 “很可爱,谢谢。” “我还会做蜻蜓哦,你要的话我再做一只给你。” 他眼神游移了一下,露出一丝苦恼的眼神,我不晓得他为什么会忽然变成这 样,本来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有话跟你说。” “讲啊。” 他清清喉咙:“我们开学以后不久,昭瀚就跟我说,他在公车上看到一个很 可爱的女孩子,可是她总是不说话,而且看起来很伤心的样子。” 我的脸红了。 “他几乎每天都会跟我提起你,他很想跟你认识,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记下你的名字跟班级,我听了觉得很耳热,想了半天才想到你以前有跟我一起 比赛。后来你们班的康乐来找我们班联谊,他一听说是你们班,就坚持要参加。 要去的时候,他还一直拜托我,一定要帮他制造机会。” 我忽然觉得喉头发干,“所以,你那时候会过来帮我收东西,也是为了…… 替他制造机会?” 他点头,避开我的目光,“因为他好像一开始就惹得你不太高兴,我看情况 不太对,所以……” 我的所有器官好像在一瞬间全部“咻”地一声飞走,只剩下软趴趴一个皮囊, 声音也变得虚浮无力:“那你请我去你家、送我游泳券、教我游泳,也都是在帮 他追我了?” 他的声音也很细微:“对。” 我脑袋空空地望着茶杯,感觉体内有一阵尖锐的笑声,越来越响。 真的好好笑哦。原来他只是在帮他的哥儿们的忙,对我根本没意思。那我这 样三番两次不顾颜面,想办法的男生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一看到国文课本 上的崔“颢”就忍不住兴奋半天,原来只是在发花痴? 那我还坐在这儿干什么呢?我自问。为什么不立刻站起来走掉?眼前的人一 定在肚里笑我自作多情,笑得肠子打结了吧? “我跟你说过,昭瀚人很好,我想你应该也有感觉吧?他虽然有时候讲话直 了点,但其实他很善良,很会替别人着想,只是不大会表达。小时候在国外,我 个子比较小,常常被当地人欺负,都是他去帮我出气。他每次都是一个人打四五 个,而且他的对手年纪都比他大,实在是很勇敢。而且他功课也不错,在班上都 是前几名的。呃,那个……你应该还没有男朋友吧?” 我盯着茶杯,木然地摇头。 “那就好。我觉得他真的是很好的人,而且他的长相你应该也满中意的吧? 我知道女生都喜欢那型的。他真的很喜欢你,所以……” “怎样?” “他大概过几天就会向你表白了,你应该会给他机会吧?”我面无表情地看 着他,他有些不知所措,又加了一句:“好不好?可以吗?拜托你了。” 当你中意的男生,诚惶诚恐地恳求你跟另一个人交往的时候。该怎么回答呢?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最标准的,所有的课本都没写这题。在茫然中,我听见 我的声音说:“好。” 几天后,吕昭瀚带着一大束花在校门口等我,我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收下了。 在那个年代,而且是冬天。三十朵红玫瑰配满天星要多少钱,我连算都不敢算。 至于为什么要接受?因为我担心,要是拒绝,吕昭瀚跟邱颢的友谊可能会起 变化。我尝过失去好友的痛苦,不忍心让邱颢也遇到这种事。二来我觉得邱颢说 的也没错,吕昭瀚的条件真的不错,况且原本在公车上我中意的人就是他,只是 后来阴错阳差,让我对他的感觉变差,说不定他真的比邱颢适合我。这就是所谓 的“呶鱼虾嘛好”吧。 吕昭瀚校门口送花的壮举惊动了全校,几乎每个老师都会在上课时有意无意 地加一句:“高中生还不到谈恋爱的时候,应该专心读书。”康乐股长吴爱凤在 下课跟人闲聊的时候。三不五时刻意提高声量:“那些男生最无聊了,都只会注 重女生的长相。偏偏就有那种狐狸精,只会靠一张脸去勾男生!” 赖碧芬对我投来同情的眼光,我只是漠然以对,事不关己地想着:嗯,以前 胖的时候是肥猪,瘦下来变成了狐狸精,我怎么跟动物这么有缘? 第一次约会,是去西门町看电影。跟吕昭瀚走在中华商场破烂杂乱的走廊上, 感觉到四周的人不时回头注视我们。吕昭瀚想必是真的很帅吧?几年前我还是男 生不屑一顾的胖妹,今天却能跟混血帅哥并肩而行,真的像作梦一样,一点真实 感也没有。 那出电影我等于只看了一半,因为在中间出现了游泳池的场景,我就开始神 游太虚了。我想到那天在活动中心里,跟邱颢一起做暖身操。他明明是游泳健将, 却不厌其烦地从基础的呼吸一步一步教我,甚至自己不下水,只是站在池边,一 次又一次地为我加油,到最后我终于能一路不问断地游到对岸时,我们更是不顾 众人的眼光,击掌高声欢呼。那一刻的喜悦,虽然已经有些时日,却比当下坐在 吕昭瀚身边的感觉更加清晰。 上岸以后,我跟邱颢坐在活动中心门口的台阶上,享受难得的秋日阳光。我 们谈论木匠兄妹,谈论天龙特攻队的剧情(我们都喜欢开飞机的哮狼),还比赛 英语对话,我当然比不过他,一时想不出字来就用英语直接片面翻中文成语,两 个人笑成一团。邱颢轻轻地伸出手,将我额前的湿发拨开,眼中是无比的温柔。 那些,都只是为了帮吕昭瀚铺路吗?可是,我们那天一句也没有提到吕昭瀚 啊! 吕昭瀚叫了我好几次,我才醒觉电影已经完了,我正跟他走在大街上。 “你在想什么啊?怎么我讲话你好像都没听见?” “没有啦,我在想刚刚的电影。”我真的很愧疚,因为我居然暗暗希望他不 在这里。最要命的是,他走路时总是自然而然地牵起我的手,这个亲密友好的动 作却让我浑身不自在,又不好意思甩掉,所以只好拼命找机会比手划脚,借以把 手从他的大手里抽出来,可是没一会儿他又来牵我,弄得我一肚子闷气。 他带我去他最喜欢的店喝茶,不幸的是,我在国二时跟如君一起来过这家店。 一进店门,心情马上一路沉到谷底,很想叫他换一家,却又开不了口。 他说的话我还是一句也听不进去,脑中闪过的是跟如君在这家店里谈笑的往 日时光,无法避免的,又回想起了接下来发生的那堆有的没的事情。 心里忽然产生强烈的不平衡。为什么我去拜托李淑嫒接受如君就被叮得满头 包,邱颢叫我跟吕昭瀚交往我就乖乖听话?他们两个感情好关我什么事?我又不 喜欢吕昭瀚! 眼前倏然一明,我了解到这几天我一直在对自己灌输“其实吕昭瀚也不错” 的观念,其实全都是自欺欺人。 吕昭瀚的确是不错,但这与我何干?我确实着迷于他的俊帅外表,但前提是 他必须距离我至少三公尺。从联谊时被他取笑,到他硬背我下山让我变成笑柄, 还有他不顾我的感觉拖我去邱颢家,这些前科都足以造成他在我心中的负面印象, 更何况这次约会我从头到尾没一分钟是觉得舒服的,为什么还要强忍着撑下去? 万一真跟他在一起,岂不是要撑到死? 不管邱颢说什么,我都没有义务接受吕昭瀚。 吕昭瀚看出我脸色不对,有些介意,“你不喜欢这家店吗?那下次我再带你 去更好的店。” 我看着他诚恳的表情,心中真是愧疚,但是我已经受不了了。我立下过誓言。 觉得委屈的时候一定要表现出来,不要自己忍着。 “吕昭瀚,我们以后不要再出来了。” “什么?”他瞪大了眼睛,显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人,我也真的很喜欢你,可是我想我们还是做好朋友 比较好,所以以后就不要再单独见面了。真的很对不起。”我提着胆子一口气把 话说完,望着他圆睁的双眼,背上冷汗如瀑布流下,等着他发火。万万没想到他 居然笑了出来。 “你在生我的气,对不对?” “没有啊,我还怕你生我的气……” 我急着想分辩,他却微笑着:“我一直就觉得你好像不太高兴。是不是我做 错了什么?是你不喜欢我选的电影?还是你玩得不开心?” “不是啊!你没有做错什么,我也没有生你的气,只是觉得我们不适合。” “你真傻耶,第一次约会,我怎么可能只带你看场电影就算了呢?当然还有 别的节目啊。喝完茶我们就去逛街,你想要什么礼物尽管说,不用担心钱,我最 喜欢把女朋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然我也没面子啊,对不对?” 我呆住了,真的一辈子没见过这么自以为是、完全不听别人讲话、脸皮厚得 像城墙的人,我只能张口结舌,完全想不出话来反驳他。直到他又伸手来拉我, 我才醒悟,一把甩开,“这不是礼物就能解决的事,我也不是你女朋友!” “还说这种话?你都跟我约会了,当然是我女朋友。我们两个比谁都相配, 你看不出来吗?” “我可不觉得。” 他努力保持耐性,“黛民,你这么大了,有什么不高兴就好好讲,不要耍脾 气。” “我讲了啊,我跟你不适合!”我本来一直力持冷静,一听到他说我“耍脾 气”,顿时脑子运转失灵,只听见我的声音像打雷一样地响。 “小声点,别人在看……”没错,所有的客人都在看这边,但我已经控制不 住了,“太小声怕你耳聋听不到啊!我说,我——不——要——跟——你——在 ——一——起!” 他也按捺不住了:“你开什么玩笑?你知不知道我每天收到多少情书?一堆 女生求我跟她们交往我都不理,只选了你耶!” “既然那么多人喜欢你,你去跟她们在一起就好了啊,我才不希罕。” “你骗谁啊,在公车上一直像花痴一样盯着我看,还紧张到直打嗝,根本就 是等着我来把你……” 我的脑子还没转过来,手已经动了,拿起桌上的水杯,不偏不倚泼了他一头 一脸的水。我大步走出店门,但是走没两步,手腕又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 “干嘛啦,放开!” “你要是不喜欢我,今天为什么要来?” 我急于抽出被困的手,加上怒火攻心,想也不想就张口大叫:“因为邱颢叫 我来啊!” 他呆住了。“邱颢?” 我也被自己吓得呆了半晌,随即脑筋清晰起来。没错,邱颢。他就是一切的 源头。我为了邱颢接受吕昭瀚,现在又为了同一个理由拒绝他。 早在邱颢送我香包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出选择了。会答应吕昭瀚的追求,全 是因为邱颢对我没意思,所以自暴自弃,就是这样而已。 吕昭瀚怔怔地放开了手。我低声说了句“对不起”,也不管他有没有听到, 转身落荒而逃。 直到踏进家门,我还是抖个不停。一半是因为第一次跟男生起这么大的冲突, 惊吓不小;另一半因为愧疚,后悔不该对吕昭瀚那么凶。他一定不是有意对我没 礼貌的。想到他从开学就喜欢我,我却这样伤他的心,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东西。 我心里乱糟糟的,在房里不住地走来走去,一刻也静不下来,也没心情看最爱的 周日八点档。 本想给邱颢打个电话,听听他的声音,也许就会平静下来。但是手抖个不停, 几乎握不住话筒。整整十次拿起来又挂掉。后来我想到这件惨剧无论如何要告诉 他,所以挤出全身的力气拨了号,偏偏是占线,我只好放弃。 我过了几天魂不守舍的日子,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该如何面对邱颢。然而更严 重的事还在后头。 早上进教室的时候,照例向同学们问早,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回答我,大家 都露出了奇怪的神情,纷纷避开我的眼神。我一头雾水,心知有事情不妙了。 走到座位上,只见后面的赖碧芬抬头看着我,欲言又止。 “怎么了?” 她还没开口,旁边的吴爱凤就发难了:“早啊,大美女。今天又钓了几个凯 子?” “你说什么?” “装什么傻?人长得漂亮撒撒娇就算了,真没想到你这么势利眼!一路揩油 要东要西,人家钱被你花光了不能再买,居然就拿水往人家脸上泼?你到底是跟 人交往还是跟钱交往啊?太低级了吧?这样很丢我们学校的脸你知不知道?” 我脑中仿佛有炸弹虫然爆炸,“我没有啊!谁跟你说我揩吕昭瀚油的?”其 实答案很明显,那次联谊之后,我们班有几个同学跟他们班的人过从甚密,消息 自然是从另校那边传过来的。 好你个吕昭瀚,居然这样暗算我! “敢做就不要怕人家讲!昭瀚被你气得多难过你知不知道?” “我也很难过啊,又不是故意要气他的。我跟他真的不适合啊!” “少来这套!吕昭瀚有什么不好?他来追你已经很给你面子了,你还敢挑东 挑西?告诉你,我认识以前你们班的人,我知道你以前长什么样。只不过是瘦了 几公斤,你真以为你是超级大美女,男生个个都要巴结你啊?” 我差点气昏过去,转头问赖碧芬:“你相信这种话?” 她犹豫了一下,不太肯定地说:“我觉得,可能有一些误会。而且,人家男 女朋友之间的事,我们外人还是不要管的好。” 照理我应该感谢她的好意,但我却忍不住冲口而出:“我才不是他女朋友!” 吴爱凤冷笑,“你想骗谁?是谁当着全校同学的面,高高兴兴把那么大一把 花收下来的?我那时还想,这人怎么脸皮这么厚,都不会脸红的?” 谁“高高兴兴”收花了?难不成要我当众拒收,让吕昭瀚下不了台吗? 我瞪着她,那张脸上满满地写着“嫉妒”,显然再跟她讲下去也是越描越黑, 牙关一咬,把书包摔在座位上,“随你怎么说好了!” 她还真是听话,真的到处给我随便乱说。不出三天,我的恶名已传遍了全校。 而且还很离谱地衍生出许多传奇,例如:我从国中起就特别爱纠缠男生,但是因 为太胖,男生都不理我,所以我趁暑假去整形,等上了高中就开始大力用美色勾 引男生…… 当天放学,我一马当先冲去公车站,前几天我都刻意搭晚一班车避开吕昭瀚, 但那天我下定决心要跟他面对面讲清楚。 他在站牌下,一看到我立刻背过身去。 “吕昭瀚!” “我不想跟你讲话,我根本不想看到你。” “你不想理我没关系,可是你怎么可以这样讲我?根本就是谎话!” “你太伤我的心了!” “我也觉得对你很抱歉,不该拿水泼你,可是你也不可以造谣害我啊!” “我最近手头是比较紧没错,但你就可以这样看不起我吗?” “什么?”我真不敢相信,这人居然当着我的面还能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 而我还傻傻地妄想保持风度,和平解决? “你手头紧不紧关我什么事啊?你明知道不是这个理由!” “你根本就是在利用我!” “谁利用你了?我还说以后想跟你做好朋友的啊!” “我不想再跟你说了!”他说着竟然转身就走,大步地跑过马路,好几辆车 从他身旁擦过,险象环生。 “你等一下!”我想冲过去,旁边一群我根本不认识的男生围了上来。 “同学,不要这样啦,很危险的。” “对啊,太难看了。” “你看人家都被你逼得差点去撞车了,不要再追了啦。” “就算被甩了也不要这样闹嘛。” 我没当场中风真是奇迹。 照理说我早已习惯被嘲弄冷落的滋味,但是,直接面对这样强烈到把人逼得 无处可走的恶意,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真正明白。“憎恨” 的感觉。 几天后。我一直在学校里自习到六点才离开教室,刚踏出校门。就看到在昏 暗的夜色中,路灯下立着邱颢的身影。这不是巧合,前一天晚上他打电话给我, 约我在校门口见。我知道他为什么选这时间:因为人差不多走光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天气很冷,但他脸上的寒霜更冷,没了我所熟悉的温 柔笑容。我原本是无比热切地想见他,这时却后悔了。 我没回答他,只是反问:“你相信他说的话吗?说我是为了钱?”眼前忽然 浮现一个景象:虚弱的如君躺在床上,紧抓着我的手急急地问:“你也觉得我有 病吗?我们是好朋友对不对?” 我深深地体会她的心情。在这种时候,唯一在乎的,只有一个人的想法。最 重要的那个人。 他重重呼了口气,“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我这么拼命替你们拉线,你为什 么要弄成这样呢?昭瀚这么喜欢你,你为什么要伤他的心呢?” “可是我真的不喜欢他呀。”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只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没问我喜不喜欢他。” 他翻了翻白眼,一副被我打败的表情。“我不是叫你给昭瀚一个机会吗?你 现在跟昭瀚还不熟,等你们交往久了,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他把我讲成那样,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我说过了,他这个人就是比较冲动一点,没恶意的。我可以叫他跟你道歉, 不过你也要跟他道歉,你用水泼他……” “不用麻烦了!”脑子里的水银柱已经升到了最高点,我不顾体面地大叫: “交往再久我也不会喜欢他的,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就是……” 他扬手打断我,“好了!既然这样,我就去叫昭瀚放弃好了。”说着就要走 开。 我拉住他的袖子,“等一下,我还没讲完。我喜欢的人是……” 他拉开我的手,“Sorry ,这跟我没关系。拜拜。”为了阻止他再度离去, 我一把拉住他书包背带,结果用力过猛,竟将他的书包整个从肩上扯下来。 “小姐!你是想怎样啊?” 他做出要发火的样子,眼睛却不敢看我,显然随时打算落荒而逃。看着他这 副模样,我明白了。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算我鸡婆,OK?我这几天已经被昭瀚骂得够惨了。” “你为什么不听我讲?吕昭瀚讲的话你就听,我讲话你就不听吗?” “那你说,你干嘛把我扯进来?说什么是我叫你去的……” “本来就是。” 他也受不了了,顾不得翩翩贵公子的形象,对着我大吼:“那我叫你去死你 也去死吗?” 我开口想反驳,却发现喉头哽住,接着眼眶不由自主地一热,眼泪就满了出 来。我伸手想擦掉,结果却越流越多。 我不想哭的,真的。我一点都不想表现得这么软弱,尤其是在这个人面前。 但是几天下来的内外交攻,已经把我的泪腺磨得不堪一击,被他这一吼,马上开 闸,一发不可收拾。 邱颢见我掉泪,立刻慌了手脚,“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凶你的,对不 起,你不要哭啦……” 然而他的劝慰只是让我越哭越激动,他呆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白手帕, “拿去,给你擦眼泪。” 我拨开他的手,迳自抽出一叠卫生纸盖住鼻子,“我不要你的手帕!” “那你要怎样?” 要耍赖就趁现在耍个够吧,“你肩膀借我。” 他认命地低下身子,让我靠在他肩头啜泣。我尽情地哭了一阵,脑中忽然勾 勒出一副景象:一个男生一脸悲情地半蹲着,书包抱在胸前免得滑下去,而一个 女生趴在他肩上哭得唏哩哗啦。我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 “你干嘛啊?刚刚哭现在又笑!” 我没理他,只是笑个不停。 “喂!” “你这样子好好笑……” “你有病啊!”他显然也想到他刚才的模样,嘴里数落我,却也忍不住笑出 声来。 正当我们两个像傻子一样笑成一团的时候,邱颢的脸忽然僵住了,我顺着他 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一群刚练完乐仪队的学姐正从校门口走出来,目瞪口呆地望 着我们。而站在队伍最前面那位学姐,她的直属学妹正是独一无二的吴爱凤。 第二天,我正式成为全校公敌。对我最不利的事实有两点:一、邱颢跟吕昭 瀚是好朋友,二、邱颢家的钱似乎比吕昭瀚多一点点。因此,“爱慕虚荣”这四 字是跟定我了。 连赖碧芬跟一些原本颇同情我的同学都不理我了,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话,上 实验课的时候,同组的同学总是聚成一堆,把我一个人丢在实验桌的一角;体育 课更没有人肯跟我配对练排球。别班的人总是在我经过的时候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二、三年级的学姐甚至无聊到跑到我们班门口来看“狐狸精”长什么样子。 虽然被同学这样排挤,我必须公正地说,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出于嫉妒。我们 班的同学,有三分之一的人恪守“高中生不应谈恋爱”的铁则,跟男生彻底保持 距离;三分之一的人另有对象;六分之一的人只对两位男主角抱持少许兴趣;只 有以吴爱凤为首,最后六分之一的人,是吕昭瀚跟邱颢的忠实爱慕者。然而。虽 然同学们分成这么多种,她们对于“脚踏两条船,破坏朋友感情”的人,把持着 同样的看法。 过了没多久,就连念其他学校的国中同学,在跟我偶遇的时候也会用斜眼看 我。于是我知道,我已经恶名满天下了。 那天以后,我没有再见到邱颢,也没有任何联络。基本上也没有碰见吕昭瀚, 就算遇到了我也不会注意到他。恐惧症彻底复发了,只觉得四周是一片冰冷的空 白,对任何人都视若无睹,也怕跟人交谈,连在商店里都不敢跟店员开口问价钱, 生怕自己又讲出什么不该讲的话,又遭人白眼。 我开始逃课,因为只要一踏进教室就觉得呼吸困难。每天早上照常出门上学, 只是搭上的是到不了学校的公车。然后整天就在外面漫无目的地闲晃,第二天再 伪造母亲的字迹在假单。上签名送进教官室。 哥哥放假回家的时候,我问他:“要是你跟你的好朋友喜欢上同一个女生, 你会怎么办?” 他想了一下,“大概就让给他吧。” “但是如果那个女生喜欢的人是你,你也要让吗?” “嗯,这样是很可惜没错,可是如果跟她在一起的话,朋友之间就很难看了, 所以还是不要比较好。” “为什么?你不会不甘愿吗?” “当然会。可是要是让人家说你重色轻友,以后日子就难过了。反正世界上 女生这么多,随时可以再找。” 我听了只觉全身的血凉了一半,原来一个女孩不管用情多深,不管多么努力, 她在男人的眼中永远只是“色”,是随时可以放弃的东西。 我只好安慰自己,搞不好邱颢根本不喜欢我,那就无所谓放不放弃。不过这 种安慰法好像没什么效果。我哭了一个晚上。 某日,我又故技重施,坐在与学校相反方向的公车上,望着风景像幻灯片般 在窗口变换,心里盼望就此一路开下去,永远不要回头。 上来了一个乘客,仔细一看,竟是我昔日的偶像,萧静雯。毕竟久未谋面, 现在看到她,已不像以往那样激动兴奋,只是暗想:“投想到连你也会跷课啊。” 她也看到了我,走过来打招呼。她的脸色憔悴,两眼无神,讲话也有些虚弱, 全然不像当年那位气势逼人的班长。我想她八成也在学校遇到了什么不如意。不 过,再怎么样也不会比我惨吧? 我非常形式化地问她:“最近还好吧。” 她勉强一笑,同样形式化地反问:“你呢?” 我故作洒脱地呵呵两声,“你应该很清楚,不是吗?我的事全台北市的高中 早就传遍了吧?” 她摇头,“没有,我最近没听到什么消息。” 听到这句话,我如获大赦,终于有人不会用有色的眼光看我了!顿时满腔的 委屈如洪水溃堤,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诉我蒙受的不白之冤。她静静听着,但眼光 却有些涣散,显然不是很专心。不过我只要有人听我讲就很满足了。 我讲到一半,她到站要下车了,我这才想到一个问题:“你要去哪里啊?” “医院。我爸爸脑充血开刀住院。” 我茫然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她还是小小的,在初冬的寒风中显得十分疲惫。 但仍然沉着笔直地往前走,全身上下写满了坚定,没有一点犹豫。我忽然明白了, 她自始至终是我所仰慕的那个勇往直前的小女人,不管前方有多少艰难,她都会 挺身面对。再比对我自己这副德性,顿时有股冲动想跳下车撞死算了。 天下还有比这更尴尬的事吗?我居然对着一个父亲重病,心力交瘁的人,拼 命唠叨自己多苦命!被别人误会固然糟糕,因自己的愚蠢而出丑却是加倍难受。 在我面红耳赤地羞愧了半天之后,心情慢慢沉淀下来,视野也比较清楚了。 没错,我的处境的确很凄惨很难熬,但毕竟程度有差。萧静雯父亲重病这完 全是无法控制的事情,但我不同,我还年轻,身体健康,我有能力为自己找出一 条生路。然而我却什么都没做,只顾躲在自己的象牙塔里自伤自怜,任由有心人 士对我大肆攻击。 最后,我做出了结论:懦弱是罪恶之源,畏缩逃避只会引来更多事端。拿国 中那件事来说吧,我应该去如君家找她,追着她一次又一次地解释,直到把话说 清楚为止,而不是跟睁睁地看着她消失不见。这次也是,我不能再默不作声了。 不管最后结局是否如我愿,总之我必须有所行动。至于后果,应该不会比现 在更惨了吧? 那天放学的时候,邱颢跟吕昭瀚和其他一群男生出了校门,一走到路口就呆 住了。那是当然的,因为我站在那里等了快一个钟头了。 吕昭瀚脸上写满了难堪与不悦,大步走过来,“你来这边干嘛啊?我都说了 不想看到你……” 我看都不看他一眼从他身边走过,笔直走到一脸惊愕的邱颢面前。 “我有话问你。” “呃……你问。” “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嘎?”他的嘴张得老大,快变四方形了。旁边的人纷纷吹起口哨。 我没理他们,眼睛紧盯着邱颢,“你说你对我好是为了帮吕昭瀚,那你自己 呢?你自己就没意思追我吗?” 他的脸先是发青,随即涨成砖红色,讲话也结巴起来:“你在讲、讲什么啊?” “你要是不喜欢我,就直说一声,但是麻烦不要用‘朋友义气’这种理由来 堵我,你们两个的交情不关我事!” “我!……我……我……”他努力想开口,但是精神上受到的刺激太大, “我”了三声还是接不出话来。 吕昭瀚从后面拉了我一把,“喂,你很过分耶!你伤了我还不够,还要来伤 邱颢?你也够了吧?” 我回过头冲着他大吼:“没人跟你讲话!滚一边去!”声音高亢尖锐到连我 自己都吓了一大跳。这时我知道,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另一个我,长久以来深深压 抑的本性,终于要醒过来了。 吕昭瀚被我的音量震得脸色发白,也是一副想开口却讲不出话的德性。我回 头面对邱颢。 “你干嘛这么凶?” “要是不凶你根本不理我!” “你不要这样逼我好不好?” “我哪有逼你?你叫我跟吕昭瀚出去我就去,我问你问题就是在逼你?” “我们换个地方讲好吗?不要在这边。” “你不要这么为难的样子好不好?我只是要个答案,是或不是而已。”我一 把扯下书包上的香包,“你要是不喜欢我,干嘛要送这个给我啊?” 他蹙紧了眉头,嘴巴打开又闭上,苦恼到极点,“你这样闹我很没面子耶, 而且待会教官听到的话我会被骂。” 我气堵咽喉,脑中一片空白。我这几天人格名誉扫地,受尽了闷气,拼着最 后的勇气来跟他要个答案,而他在乎的竟然是“面子”?“教官会骂”? 我把香包摔向他,在一群男生的怪叫声中,转身跑出他们的视线。边跑边暗 暗发誓,以后再有哪个男人敢拿“面子”来搪塞我,我绝对给他加倍的“面子” ——让他的脸肿成两倍大。 孤魂野鬼般地回到家,开始郑重考虑休学重考,反正妈妈一定会很高兴,不 会问我理由。除了功课退步的原因外,她从来不问我任何事的理由。例如我的小 学时代为什么都不跟朋友出去玩,国中毕业的暑假为什么过得那么痛苦,这阵子 又为什么这么消沉不讲话。我也从来不曾像其他的女儿一样,在外面受了委屈, 奔回母亲怀中哭诉。我跟母亲似乎已达成默契,各自做好自己的事,互不干涉。 至于父亲?我每个月跟他说的话用两只手就数完了。 晚餐中,电话响了。母亲一脸怀疑地把电话递给我。 我听见邱颢的声音在话筒另一头说:“我在你家巷口,你出来一下。” 我急忙披了衣服冲出去,母亲拦着我,“怎么会有男生找你?” “国小同学啦,好像有急事。” 邱颢并没有像上次一样,站在路灯下,而是在阴影处等我。 “你干嘛跑到我家来啦,我妈都在问了。” “你也晓得怕了哦?” “……”我一时语塞。回家仔细想想,虽然我已经决定要拿出女人的气魄解 决这件事,跑到人家校门口大吵大闹也实在气魄过头了点。 “对不起啦……你没被教官骂吧?” 他长叹一声,伸手抓了抓头,虽然灯光昏暗,我仍隐约看到他眼下的瘀伤。 “怎么了?你们教官打你吗?” 他摇头,“不是。是昭瀚打的。” “吕昭瀚?太野蛮了吧?真过分!” “是我先动手的。” “嘎?” “他跟几个人一直数落我,说我专门讨好女生,说我卑鄙在他背后扯后腿, 还说什么凶婆娘最喜欢我这种小白脸,我当场一拳就挥过去了。” 我不敢开口。没想到会闹成这样。 “我本来也不想跟他打架的,可是实在很生气。我帮他帮得那么辛苦,他居 然这样说我。我拼命在你面前帮他说好话,帮他制造机会,他说要来我家游泳, 我就跷掉网球课在家里等你们。我还为了他,刻意跟我喜欢的女生保持距离……” 最后那句话让我震了一下。我望着他在夜色中显得青白的侧睑,小心翼翼地 问:“喜欢的女生……是我吗?” 他瞪着我,没好气地说:“不是,是某个发起脾气来像原子弹爆炸的母老虎。” 我脸上发热,心脏跳得几乎要窒息,呆呆地看着他。 “看你平常这么温柔,没想到火气这么大。” 我不服气,“我只是在生气而已。温柔的女生就不能生气啊?” “下次生气麻烦先告诉我一声,不然我会被你吓死。真是,要不是我神经够 强,还真不敢跟你在一起咧。” 我睁大了眼睛看他。这句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你要跟我在一起?不怕人家说你重色轻友?” “他都可以不顾十几年交情,说翻脸就翻脸了,我管他做什么?而且,”非 常郑重的表情,“以你这种个性,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啊?” “什么地狱!”我在他手臂上用力一槌。 他大叫一声:“喂!我才刚被打过,很痛耶!” “对不起对不起!” 我急着想看他伤口,他脸上浮出一个奸笑,“不过没打到这里就是了。” “你很烂呀!”前所未有的喜悦充满脑中,全身轻飘飘,只想紧紧抱住他大 叫大嚷。 就在高一的冬夜,在微弱的星光下,完成了我的初吻。 从高一上的期末考开始,我的成绩没有掉出过前五名,过了一个寒假后,班 上同学们也逐渐跟我恢复了邦交。 吴爱凤跟我的紧张关系持续了一年,直到高二分班时才结束。之后她又找到 了新的憎恨对象,就是吕昭瀚的新女友,也是我们一年级的学妹。她身材娇小, 五官端正,但还算不上美女。引来吴爱凤大肆批评:“长那个样子也敢跟吕昭瀚 在一起,根本配不上!”长得好的人被她叫狐狸精,长得普通她又说人家配不上, 合着要当吕昭瀚女友,还得经过她审核才行? 从那以后,每次看到这种因嫉妒而胡乱批评情敌的女人,就很想去劝她,与 其一味放话攻击,还不如自己去整容成男人喜欢的型来得实际。 我暗暗发誓,绝对不要变成那种不敢挺身一战,只会在人家背后鬼叫的人。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