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就在这九死一生的时候,我忽然觉悟了。都已经实习第二年了,经过了这么 多事,如果还不能过关,就表示我跟这行无缘。既然无缘,再强求也没用。反正 我就是黑嘛。既然注定要走,至少要有个漂亮的结尾。 跟邱颢分手可说是空前的打击,更惨的是我已不能再像当年一样整天瘫在家 里自暴自弃,只能日复一日拖着疲惫的身心继续我的“正常”生活。亲戚朋友都 说我越来越瘦,但我总是在镜子里看到往日的白猪,每天都要在脸上涂满厚厚的 化妆品才敢出门。对人的信任也大大受损,身边的人随便一个表情、一句家常话, 都会让我紧张半天,猜测对方是不是有什么言外之意。我还常常不由自主地打冷 颤,却完全不知道到底在怕什么。 热心的朋友们努力地帮我介绍男友,因为自信大失,我几乎是来者不拒。然 而几次之后,我开始发现不对劲了。一个男生三句不离学运,而且看法跟我南辕 北辙,我见了他就头痛;还有个家伙才约会几次,就要求吻我,理由是“确认一 下彼此是否有。感觉”,简直当我是傻瓜。随着一次次的失败,加上医学院的功 课日渐加重,我念书念得晕头转向,对恋爱越来越不积极了。但是身边的善心人 士十分不以为然,认为我还活在邱颢的阴影里,不断劝说我,说这样是不健康的。 这可奇怪了,明明是那群活宝把我气得半死,为什么不健康的人是“我”呢? 不过有个追求者倒是让我颇为难。他叫林怛毅,是医学研究所的学长。他对 我是用百分之百的耐心和温柔,每天主动接送、嘘寒问暖,还固定买消夜。不只 是我,连我四周较熟的朋友学长姐,他都一律打点周到,最后每个人都认定他是 最适合我的人,不断向我游说。 但是那时候的我,需要的不只是他的体贴。首先,在医院见习的那两年,看 到形形色色不同于课堂的混乱与紧张场面,内心深处忽然对自己的未来起了疑问: 这真的是我要的生活吗?我适合当医生吗? 填志愿的时候我完全是照着分数高低跟未来出路判断,这些问题虽然有想过, 总会说服自己先考上,志趣的问题以后再想。然而,等到五六年级才来怀疑自己 的性向(不是那种性向),这可不是普通的难受。我甚至想休学一年好好思考未 来的方向,又担心家人的反对压力,头痛得不得了,而林恒毅却爱莫能助。 他人如其名,恒心跟毅力就是他的一切,求学过程中的矛盾与挣扎好像跟他 从来没有关系。他唯一能提供给我的建议就是:“好好努力,坚持下去。能考上 医学系是很了不起的,只要有心一定能成功,我永远支持你。”话是说得很好听, 只是讲了等于没讲。 后来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先考到医师执照再说,心情才稍微定了 下来,但我跟林垣毅的隔阂仍然存在。那几年,学运跟妇运风起云涌,我虽然没 有亲身投入参与,在好奇之余也读了不少相关的文章,各种全新的思维论述在我 脑中激荡,找不到一个出口,而林恒毅仍然帮不上忙。 对“第二性”的看法?没读过。二二八事件的真相该不该公布?不知道,反 正被抓走的不是他。那时候又发生别系的学妹创办同性恋刊物被记过停学处分, 一群同学在训导处门口拉布条连署抗议;林恒毅也搞不懂,我既然不是同性恋, 为什么要去签名。 几次的鸡同鸭讲下来,我越来越心慌,总觉得我跟他之间有鸿沟隔着,而我 该为这道鸿沟负责。 我本来期望林恒毅在发觉我跟他是不同类型的人之后,能像王建德一样知难 而退,可是他就偏要禀持他读书时苦干实干的精神,对我紧追不舍。我甚至打算 狂吃三天,将自己撑回国中时的体型把他吓跑,但是那阵子肠胃不太好,仔细想 想,为这种事伤害自己的健康不划算,只好作罢。 后来我终于下定决心,对林恒毅说我觉得我跟他不太适合,要他死了心。他 消失了几天,然后又一脸憔悴地出现,对我说:“我会一直等下去的,因为我相 信我一定能成为你的依靠。” 我听了差点昏倒。麻烦哪个人来告诉他,并不是每件事都是“精诚所至,金 石为开”好吗? 打从一开始,我对林恒毅送的礼物消夜总是尽可能婉拒,宁可一个人走夜路 或住同学家也不让他载。但我的亲朋好友们可就没那么客气了,有什么好处一概 沾光,照单全收,即便是比较客气没接受贿赂的人也被他的诚意感动不已。结果 后遗症来了,当我正式拒绝他,避接电话也不跟他见面时,一群人全站在他那边 来开导我。 “这年头这么好的男人很难找了,你要懂得珍惜啊。” “他虽然长得不怎么样,可是内在最重要。” “你看你上次的男朋友这么糟糕,现在人家这么疼你,你要知足呀。” 他们说的都没错,他的确是很专情很用心,我也同意他是很疼我,但是难道 恋爱就是送花、约会、甜言蜜语,然后结婚生子当黄脸婆就好了吗?女人只要像 小狗一样静静坐着等男人摸头疼爱,自己什么都不做,这样就叫幸福了吗? 我心中对林恒毅的愧疚逐渐增加,但厌烦也在上升。想我失恋的时候,虽说 是三振出局黯然离场,至少还算有尊严地下台,事后不时还会为自己的风度暗自 得意,因此内心深处一直认为,被人拒绝了就要爽快放弃,这才是恋爱的礼仪。 林恒毅这种死赖不放的作法让我不以为然,动用舆论压力来疲劳轰炸更是令人不 齿。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一厢情愿地对我好,我就非有所回报不可。 我挤出全部的耐心,跟众多的林恒毅亲卫队长期抗战,一次又一次,用我最 温柔最平和的语气告诉他们,我不能接受林恒毅,请他们谅解。当我的朋友这边 好不容易快搞定的时候,他的室友却又跑来找我,说林恒毅为了我,整天闷闷不 乐,越来越消沉,眼看论文就要交不出来,要我救救他。 我真想大叫:有没有搞错啊!一个人当学生当了一辈子,念到研究所,连自 己的论文都顾不好,还想要别人救他,这也算男人吗? 看学长那副表情,仿佛要是林恒毅研究所毕不了业,他就唯我是问一样,同 样令我愤怒不已。 他要求我亲自去劝林恒毅,我抵死不从,只写了一张小卡片托他转交,全是 ‘小学生要以课业为重“、”请保重自己“之类的废话。从学长脸上的表情,我 知道他没当面把卡片撕婷已经算客气了。 “他已经这么惨了,你连去看看他都不肯?” “我去看他只会让他更难受,长痛不如短病,让他赶快忘了我比较好。” “这么好的男人,你真的就要这样丢掉吗?不再考虑看看?” “这么好的男人应该有比我更好的女人配。” “你讲这种话一点诚意都没有。要是你真的认为他好,就应该接受他。” “我对他没感觉,要怎么接受?” “感觉是可以培养的啊,你连试都不试,怎么知道有没有感觉?你先给他机 会,等彼此更了解了,自然就会有感情了。” 我摇头,“学长,人生是很短的,与其把时间花在跟不喜欢的人‘试试看’ 上,我宁可去找自己真正喜欢的人。” “你是说你宁可要脚踏两条船的坏男人,也不肯给真心爱你的人机会罗?” 我真的快受不了了,机会机会,我什么时候“欠”林恒毅一次机会了呀?他 仿佛认为“机会”是路边发的面纸,一伸手就要得到。这根本是大错特错,机会 是昂贵的奢侈品,要付出无数的心血代价才可能得到,而且还不一定能到手。 从那时候起,只要我听到有人开口闭口“给我机会”,说得理直气壮,我就 会万分厌恶。 “话不能这么说吧。难道说除了林恒毅,天底下其他男人都是坏男人吗?” “没错,但是眼前的好男人你不晓得要珍惜,还要再去找,不是很傻吗?” 我坚决地说:“我要试试看。” 他一脸凝重,“既然这样,我就不勉强你了。不过你自己好好想想,女人的 幸福不在于你爱对方多深,而在于对方爱你多深。” 他就算有千错万错,也比不上这句话的错。当一个人的耐性已磨尽,还有人 要拿针来刺的时候,后果之惨,不言自明。 看他的脸色,就知道我的表情一定变得很可怕,因为连我自己都可以感觉到 眼睛瞪得快突出去了,“学长,请问你是女人吗?” “……不是,但……” “那么很抱歉,轮不到你来告诉我什么是女人的幸福!” 他脸色铁青,瞪了我很久,厉声说:“好,我知道了,就当我吃饱撑着多管 闲事,当林恒毅瞎了眼,爱上个无情无义的女人,这样总可以了吧!” 他走了,我感到一阵虚脱。如果在他把这番话转告林恒毅,并且加油添醋数 落我的不是之后,能让林恒毅真正死了心,我也算被骂得值得了。 其实,我知道学长说的并不算全错,很多女孩子也都认同这种说法。但是我 就有这种要命的个性,不甘愿让别人来定义我的幸福。 至于我自己的定义是什么呢?我想了又想,决定是“自己知道自己要的是什 么,并且勇敢地去追求”。 当我下完定义后,马上发现了自己的失策:我眼前所要追求的目标,应该是 “平安地度过实习生涯”,但是前述的争执,已经让我在正式实习之前,大大地 得罪了一位原本有可能罩我的住院医师。 那位学长是外科,可以想见实习的时候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踏进外科的。 果然,外科实习一个月,每次会议时间更改,我都是最后一个被通知;过期 未还的X 光片,永远都是我负责去还,负责被x 光科的人叨念;明明收得好好的 病历,忽然乱成一堆放在柜台上,让我接连被总医师跟护士长痛骂;其他实习医 生都有人指点,某某教授的禁忌是什么,什么时候不能说什么话,只有我一个人 呆呆地到处碰壁。 那时觉得很难相信,为什么一个高学历知识份子会做这些小鼻子小眼睛的事, 后来终于想通,当一个人自以为在替天行道的时候,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当我带着差强人意的实习成绩离开外科的时候,还自信满满地以为,以后不 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撑得过了,万万没想到,好戏在急诊室里等我。 那天,一个出车祸的小学生被送到急诊室来,进来的时候人已经陷入昏迷, 大腿上一道深如马里亚纳海沟的伤口,血如泉涌。我忙着联络血库送血,偏偏血 库正忙得不可开交,等到我脑神经快要痉挛的时候,血终于来了。我冲回诊疗室, 只见护士跟住院医师在诊疗室外,正跟一名女子争辩着,那是小孩的母亲。 我快乐地跑上前去。“游医师,小孩的血来了。我马上输血。” 万万没想到他母亲说的不是“麻烦你了”、“请救救我儿子”,而是:“请 不要输血。” “嘎?”我发现我的耳朵又出问题了。 “输血不符合我们的教义,请你们不要输血,上帝会救我儿子。” 我看着游医师,用眼神问他:“她是说真的吗?” 游医师的眼神告诉我:“是真的。” “这位太太!令郎现在严重失血,情况很危险!再不输血,可能生命会保不 住耶!” 那位年轻的妈妈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仍是用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我,“我知 道。可是请你不要输血。” “你真的知道吗?是生命危险耶!” “我真的知道。医生,谢谢你的好意。不过,天主会救他的。” 呵呵,要是讲一句“天主会救他”就没事的话,天底下的医院早该全开了! ‘ 我简直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如果真有上帝,我真想问问她,为什么老要 用这么离谱的事来考验我。 “太太,你清醒一点好吗?现在情况真的很危险,不输血会没命的。” “医生,我相信上帝,我儿子是神的孩子,柿会救他的。我一定要遵循上帝 的指示,不能输血。” 合着你是说别人的血很脏,会污了神的孩子是吧? 这时,又有火灾的伤患送进来,游医生带着护士赶过去,叫我留下来劝她。 “那你是要我们怎么办?把你儿子放在那里等死不管他?” “我会在他身边祈祷的。” “折祷有什么用啊。” 她一脸平和地看着我,仿佛我是迷途的小羊,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大 跳大叫,而她是指引我通向心灵平静的明灯。 “医生,你一定没有信仰吧?你不明白信仰的力量。只要你信仰够坚定,只 要你知道神无时无刻都与你同在,你会充满信心,有勇气度过任何难关。千万不 要小看心灵的力量,精神的力量会超脱所有物质的难关……” 如果有什么声音比清晨耳边的蚊子叫更恼人,那一定非传教者的声音莫属。 我打断她的话:“那孩子的爸爸呢?你先生会有什么看法?” “他人在国外,不过他也会同意我的看法的。” 说得也是,要不是自己是忠实信徒,谁受得了这样的老婆。 我望了诊疗室里的孩子一眼,心中怒火笔直升起。他脸色白得吓人,小小的 身子跟死神搏斗着,只有旁边的点滴瓶在维持他的生命,而他的母亲却一脸安详 地在这里跟我讨论宗教的力量。真是可笑,人都昏迷了,哪来的信念啊? “请问一下,你真的是他母亲吗?” 她好像很不可思议地看了我一眼,最后还是很宽宏大量地原谅了我的冒失, “医生,我相信神一切自有安排。” 正当我脑血管快要爆掉,眼看“oo(音读:见或)”两个字就要冲口而出的 时候,脑中灵光一闪;对呀,神自有安排,那么,现在我站在她面前,不也是神 的安排吗? “太太,老实说,我也读过很多报导,很多得了绝症的人,靠着虔诚的信仰 跟求生意志,最后都自己痊愈了。所以啊,其实我。是很相信宗教治疗的。” 她微笑,“那就好。” “所以我们打个商量吧?我给你五分钟时间,你去把你儿子叫醒,叫他亲口 跟我说:”神会救我,我不要输血。‘我就依你的意思。否则五分钟一到,我就 强制输血。“ 她脸色微变,“你不能这样……” “不好意思,我可以。你听过‘强制医疗’吗?今天病人进了医院,医生就 有绝对的权利跟义务要治疗他,你要是任意妨碍。我有权报警抓你。” 老实说,这全是胡扯,我根本搞不清楚到底有没有这条法律,只是觉得这种 事要是没有法律规定那就太没天理了。 “我是他妈妈,我当然有权决定。” “很抱歉,这是法律。” “我要办出院。” “我不会开出院同意书给你的,你要是硬把他带走,我们就警察局见。” 她超凡出世的安详神态顿时无影无踪,“你根本是在刁难我!” “哎唷,不要这么紧张嘛。你信仰这么坚定,神一定会帮助你的,五分钟没 问题啦,呃,不对,只剩四分三十秒。快点去吧,他一定会醒的。四分二十五秒。” 我转身要走,她朝我背后大叫:“你自己没信仰没关系,但你要尊重别人的 信仰啊!” 我回头对她大吼:“我当然尊重你的信仰!今天要是你躺在那边,我连一滴 生理食盐水都不会给你!但是那是你的信仰,不,是你儿子的信仰,现在受苦受 难的是你儿子,不是你!不管你说什么,我就是要听他亲口告诉我!四分五秒!” “神不会原谅你的!” “请便!反正我自己的神会原谅我!要是你们家上帝有什么不满,叫她自己 来跟我说,轮不到你在这里放屁!三分五十杪!” 四分钟后,两个身强体健的医护员按住她,眼巴巴地看着我给孩子输了血。 小孩救回来了,但是没有人感谢我。那个母亲拒绝再跟我说话,每次看到我 都会露出嫌恶的眼神,因为我用脏污的泥脚踩进了她心中纯洁的圣堂。等孩子一 脱离险境,她马上办了转院。过了不久,教会来了一群人向院长抗议,说这家医 院不尊重他们的教义,还扬言要开记者会控诉。 院长还带着我们一群人,包括主任、住院总医师、住院医师、实习医师,像 母鸭带小鸭一样排成一列,去他们教会道歉。回来之后,每个人都被痛骂,被骂 得最凶的,自然是罪魁埚首——我。 “你以为你是谁,小小的实习医师,住院医师不在,你敢自作主张?” “那时候情况紧急……” “越紧急你越不能妄动!再怎么样也该跟住院医师商量!” “可是那孩子再不输血就死定了啊。” “要是输了血,他还是死了,你怎么办?到时他们全部要你负责,你怎么办?” 总医师频频向我使眼色,要我少开口,但是我一肚子怨气,哪里忍得住: “可是要是不输血,那个母亲也有可能事后翻脸来怪我们啊。再怎么说孩子也救 回来了……” “你的意思就是,那是你的功劳了?” “我没说……” “你想想看,他所有的亲朋好友都信教信得这么诚,你硬给他输血,他以后 在他家里怎么过日子?他妈妈要怎么跟他相处?这些你到底有没有考虑?” 我哪想得到啊!救人第一不是吗?我在心里大叫。 “还有,你居然在急诊室里对病人家属大吼大叫,把其他病患跟家属都吓得 半死。你要怎么负责?” 事后想想,院长说的多半是气话,要是我够机灵。立刻俯首认罪,搞不好就 可以大事化小了。可是我被那些无理的指控轰昏了头,只能铁青着脸,一脸不服 地默然不语,这副德性院长当然是越看越生气。 等我好不容易觉悟,已经来不及了。我的处分下来了:实习成绩不及格,重 修一年。 在上实习课之前,学长姐都殷殷告诫我们:“实习虽然辛苦,但是只要不出 什么大麻烦,基本上是不会当人的,所以咬牙忍一忍就过去了。”在这“基本上 不会当人”的课程被当,我又成了天下第一人。 有人间接传达院长下决定时说的话给我听:“让她重修算客气了,要是那小 孩有什么意外,她铁定退学!” 于是,恶女杨黑人这回真的是黑得发亮了。 “我不要看医生!”那个小孩大叫一声,便挣脱了他母亲,拔腿跑出门外, 我跟他母亲连忙请出去,没想到他小小年纪,那双短腿却是跑得飞快,跑了一条 走廊还是追不上他。在地跑过转角的时候,一双亮粉红色的手臂骤然一捞便将孩 子抓了起来。只见一个雍容华贵的少妇抱着那孩子,娇笑着说:“抓到了哟!” 她的声音又甜又软,听得让人骨头都要酥掉。孩子忽然被抱住,吓了一大跳, 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姣好的脸庞。 那位太太爱怜横溢地看着孩子,“不可以在医院跑哦。” 我跟孩子的妈感激涕零地上前正要把孩子抱回来,孩子忽然张口,吐得她满 身都是,连她胸前那朵美丽的山茶花也不能幸免。 孩子的妈吓白了脸,抱着孩子连声道歉,我心想这下完了,那套香奈儿不知 得赔多少钱。但是这位贵妇只是稍微愣了一下。立刻摆出笑脸,摇手说没关系, 要她赶快把孩子带去给医生。 那位妈妈千谢万谢地走了,我则带这位好心的香奈儿天使到休息室,找了套 工作服给她换。老实说,心里对她颇感内疚,因为之前看到她一身华服、光鲜亮 丽地坐在候诊室里,心里还恶毒地想她不晓得是那个有钱老头的小老婆,没想到 她这么热心温柔,忍不住觉得就算她真是小老婆,也一定是个好人的小老婆。 “呃,对了,你的小孩呢?”这里是小儿科门诊,她自然是带小孩来看病的。 她摇头,“不是,我不是来这边看病的。我是内科的病人,因为在等检查报 告,顺便来看看这边的小孩。” 原来是位充满母性光辉的有钱太太,一定是巨蟹座。可能是那位富翁年纪大 了,力不从心,她一直膝下空虚,所以对小孩特别爱护…… 不知是否看穿了我的胡思乱想,她接着说:“我是你们刘医师的太太。” 我真是尴尬到极点,只得抓头傻笑,“哦,哪位刘医师啊?” 她瞪大了眼睛看我,仿佛我不认得她先生是天大的罪过, 问题是,医院里大大小小医生姓刘的加起来快二十个啊! “心脏外科的刘医生。” 这我就知道了,“哦,最红的那个。” 她欣慰地笑了,原谅了我的过错。好一个以夫为贵的女人。 我心里暗骂自己狗腿,不过我也不全是说谎,她老公真的满红的。 我已经不只一次在护理站里,听到护士们在谈论心脏外科的刘克贤医师如何 如何了不得,几年就拿到博士学位、几岁就升副教授、得过几个奖等等。不过她 们这么热中讨论他的主要原因自然是:他长得颇帅。 我不否认刘医师的确是玉树临风,颇有成熟男子的魅力。不过他的脸型有些 像吕昭瀚,让我几乎是直觉地就给他把了分数,而那双总是隔着镜片冷冷看人的 眼睛,更给我一拳打扁那希腊式高鼻子的强烈冲动。 “雅萍!”我跟刘太太回过头去,赫,说人人到。 刘医师大步走过来,扶住他太太,“你怎么到处乱跑呢?医生都找不到你。” 她笑笑,柔声说:“没事,我只是来看看这边的小孩。” 咦?我暗自吃惊,她的声音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无力?刚刚的眼神好像也没这 么迷蒙吧? 刘医师很不以为然地说:“身体不好还不好好休息,又生病怎么办?小孩在 家里看还不够?” 她疲倦地一笑,身体微微往前靠,几乎是整个人软软地挂在她丈夫身上。 “我还好啦,只是有点头晕,四肢无力……” 四肢无力?刚刚那个小孩起码十公斤,她一把就抱起来了耶。 “好了,快点回去休息。你的衣服怎么了?” “刚刚帮忙抓小孩,被吐了一身。” 刘医师这时才第一次看我,严厉的眼神,显然是怪我不该让他太太这么劳累。 她挽住他的手臂,甜甜地说:“好了,我们走吧。杨医师,谢谢你哦。”对 我嫣然一笑,但那笑容里炫耀的成分远大于友好。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位“刘夫人叶氏雅萍”,从那以后,她每周三都会固定 在小儿科候诊室里出现。每次她都会带着点心来请候诊室里的小孩吃,只是她常 常找错对象,把炸薯条拿给肠胃炎的小朋友,把其他的母亲吓得一身冷汗。 最要命的是,护士跟实习医生(正是在下)只要看起来稍微闲一点,就会被 她硬拉去聊天,花上至少半个钟头陪她看她独子的照片。她儿子才上小二,一个 长得很像父亲的小孩,但是几乎每张照片都板着脸,一副对谁都不屑的神情。她 喜孜孜地夸耀着,说她的儿子有多么聪明,小小年纪就讲得一口好英文,功课永 远是前三名,而且伶牙俐齿,上课还会站起来反驳老师。怎么听都只是个被宠坏 的欠揍小鬼而已,她却得意洋洋。 而每次必演的戏码,就是她的名医老公一定会出现来接她,而她也一定会收 起之前的活泼,表现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倚在他身上有气无力地相偕离开。 我私底下问过内科,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对方嘿嘿一笑,留给我一个讳莫 如深的表情。 我对她的作法不予置评,因为对某些人来说,在生活中演演戏也是一种情趣。 但是,三不五时要被迫听她的甜蜜家庭故事,对一个忙到连睡觉时间都没有的实 习医生来说,实在很难消受,每次都得拼命找借口摆脱她。但是又不能做得太明 显,让她察觉我的不耐烦,因为我下个月就要去外科实习了。 然而等到外科实习一开始,我就发现我亏大了。 第一天的手术,我在拉钩子时手滑了一下,刘医师抬起头。目光如电地瞪我, “都实习第二次了,还不会做吗?” 呵呵,我心里苦笑,早知无论如何都要被你修理,我干嘛这么辛苦去讨好你 老婆啊! 但是没办法,这里他是老大。我一脸虔诚地低头忏悔:“对不起,副教授。” 我本来以为叫他的头衔他心情会好一点,没想到他更加凶恶地瞪了我一眼, “你出去!实习医生不缺你一个!” 我吓得脸色发白,带着颤抖不停的手走出手术室。到厕所里小哭了一阵,心 里做好准备。上次的外科实习是大事没有,小祸不断,这次显然只会更差,但是 我没有另一次机会了,再怎么样也要熬过去。 当天下午,住院医师叫我过去。而他正是上一年整得我鸡飞狗跳的“女人的 幸福”学员。 “没跟你说,刘医师不喜欢人家没事叫他副教授,他会觉得你是有什么目的, 所以你直接叫他刘医师就好了。” “哦。”原来是我马屁拍到马腿上,该骂。 “还有,早上他巡房的时候,你除了简报病患状况。还要主动提出你的意见, 不要等他问你。” “知道了。” “你惹祸上面一堆人跟着你倒楣,千万要注意一点。刘医师对女生通常比较 严厉,不要想太多,忍一忍就过去了。” 虽说是为了避免遭池鱼之殃,他这么和颜悦色跟我说话还是第一次。被修理 过后,一点小小的善意就能护我感动得痛哭流涕。 “谢谢学长。” “呃,”他低头看病历,目光闪烁,“你也知道,经过去年的事,大家会对 你有些……呃,印象。如果、你有听到一些什么话,让你觉得不太舒服的话,还 是那句话,不要太放在心上。” 我顿时明白了,一定是他去年曾经到处宣扬我玩弄林恒毅的感情之类的闲话, 造成我在某些人眼中的既定形象。现在心中有愧,所以才变得这么客气。 看着他眼中隐藏的内疚,加上他再怎么说也是我的上司,况且冷战两年也该 休战了,我决定接受他的好意。 “我明白了,谢谢学长。” 他对我微笑了一下,我觉得好多了。 然而日子并没有比较好过,第二天我又被削了。那时我急急忙忙帮病人换好 药,抱着一叠病历冲过去服侍大老爷巡病房。 刘大医师一双眼睛像雷射光似的将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冷冷地开口:“你 去照照镜子,这是什么样子?莲头垢面,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这也配称专业人 士吗?你这样谁敢让你看病?” 我低着头不敢开口,心里骂尽他祖宗十八代。臭老头,你是没实习过是不是? 你见过有人值夜班值到四五点,六点起来开始读病历换药,还能活蹦乱跳光鲜亮 丽的吗? “去把脸给我洗干净,头发弄好!”我正要逃往洗手间,他又叫住我:“还 有,你记着,你长得没有多漂亮,犯不着装丑讨好护士!” 旁边的护士全都转过来看我,我恨不得一头撞死。 老实说,我那时仍是一头短发,却不是原来引以为做的赫本头,而是削短到 有点男女不分,再加上一副土到极点的粗黑框眼镜,的确是奇丑无比。基本上会 这样改变造型,主要是为了图个清静,避免这关键性的一年又惹出什么烂桃花。 但是不能否认,在我心里最微妙的地方,的确有那么一小部分,是为了防范医院 里的其他女性人口对我的外表有意见。我知道这种想法有点自我膨胀,但我去年 跟护士真的处得不甚佳,今年我下定决心要用一切方法避免可能的纷争。而这死 者头居然当着一大群护士的面这样戳破我,是存心要我死吗? 一个钟头后,我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低着头踏进护理站。 有几个护士转过来盯着我,我完全不敢跟她们眼光相对。只能静静地站在旁 边。别看我过去对吕昭瀚、邱颢、王建德凶巴巴地,现在却龟成这样。俗话说强 龙不压地头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总之身为小 小医师,护士是万万得罪不得。 一个资深的护士开口了:“你还好吧?” 我畏畏缩缩地答道:“还好……” “主治医师都是这样,心情一不好,讲话就不留情面,别放在心上,不然会 短命的。” 旁边的小护士也叽叽喳喳地开口了:“对嘛,讲这什么话。什么‘讨好护士 ’,当我们是傻瓜啊?” “我觉得你这样很俐落清爽啊,哪有装丑?” “连人家的外表都要管,这医师也太鸡婆了吧?” 我没想到她们会反过来安慰我,比较起来反而显得是我小心眼了,方才的委 屈加上惭愧,我的眼泪忍不住进了出来,这一来当然又是更多人来劝我。 从那以后,对我亲切的护士人数增加了不少,我把握住这得来不易的同情票, 加倍地向她们示好增进感情,因此工作的顺利度大为增加。 有天晚上读书会轮到我报告,我想既然不是很正式的报告,不妨轻松一点, 就在报告之前先买了饮料点心请每个人享用,从总医师以下大家都吃得很高兴, 没想到刘老大一时兴起跑来旁听,一看到这场面,他的忌讳又被刺中了。 “报告就报告,吃什么零食?你以为一瓶红茶就可以帮你多买到几分吗?好 好的书不念,就晓得做公关讨好上司,还在实习就这样,真当了医生还得了?我 最讨厌你这种不凭实力,只会收买人心的人!” 全场鸦雀无声。我照例低着头,心中暗骂。 想也知道,一定是他读书的时候太不会做人,结果输给了懂得跟教授打关系 的同学,阴影一直留到现在。问题是,他自己为什么不去学着打关系呢?没本事 的人都可以靠着打关系平步青云,有本事的人再学会打关系,不是更无往不利了 吗?等出头了,再来改写游戏规则,世界不就会更美好吗?为什么老是要站在一 边自鸣清高,故作怀才不遇状,心里其实羡慕得要死呢? 再说吧,他自己也讲了,一瓶红茶值几个钱?我就不信收买得了谁,下班时 间,联络一下感情而已,有什么大不了?搞不好他老人家待会骂得口渴了,还会 自己喝一瓶哩。他讨厌别人虚伪矫情,自己还不是整天配合老婆演爱情文艺戏? 越想越觉得荒唐,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脸色更难看了,“挨骂还在笑!知 不知道羞耻?” 我咬着牙不敢开口。 “你说啊,你是在笑什么?” 四周一片静默,每个人都深信我这回必死,我也觉得是没救了。就在这九死 一生的时候,我忽然觉悟了。都已经实习第二年了,经过了这么多事,如果还不 能过关,就表示我跟这行无缘。既然无缘,再强求也没用。反正我就是黑嘛。既 然注定要走,至少要个漂亮的结尾。 我开口:“被责备确实是很惭愧,但是被医师您骂我觉得很高兴,简直是如 沐春风。” “又在拍马屁了!” “是真的。医师您是我的贵人,每次被您骂完,我都会遇到好事,所以我很 期待您骂我。” 他气得脸色发白,“好事?那我把你当了算不算好事?” “算啊,这样我就破纪录了。” 刘医师气得说不出话来。一名住院医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总医师狠狠 瞪他一眼,脸色难看得不得了。 “既然医师您要当掉我,可不可以先让我报告呢?还是干脆不要报告,我去 买酒来,大家帮我开个饯行会?” 他大喝:“废话!当然要报告!” 我上台,看到总医师铁青的脸色,想到待会他一定第一个挨骂,有些不忍。 “在开始之前,我先声明一下。我这烂个性是与生惧来的,跟总医师还有各 位前辈、同学没有任何关系,这点家母可以作证。想当年我打翻尿桶的时候……” “快点开始!”不出我所料,他口渴了,顺手拿了瓶红茶喝(十年之后,某 人矢口否认他当时有喝我的茶,还坚称他在护士面前数落我是为了帮我博取同情, 我当然是不信他的鬼话)。 从那天以后,他比较少骂我了,只是常常用阴森的眼神瞪我。不过,跟他四 目交接的时候,我总是给他一个最开朗明亮的笑容,然后继续做我的事。然而, 他有事没事还是要小小刺我一下,显然这已经成了他的消遣。 有一天晚上我值班,一个病人忽然心律不整,整个晚上状况不断,我急救了 四五次,续算是把人救回来了。第二天早上,刘克贤巡病房,巡到那个病人的时 候,听完我的报告,竟然难能可贵地说了一句:“不错,做得很好。”我还来不 及感动,他已经火速又加了一句:“再怎么说也是第二次实习了嘛。” 我不为所动,仍是大大鞠了个躬,露出阿谀谄媚的灿烂笑容,大声说:“谢 谢老师夸奖!”他显然已经拿我没办法了,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丑人多作怪!” 在其他医师的窃笑中转向其他床。 转眼外科耶诞晚会的日子来临了。那天早上,一群护士拉着我,要求我在吃 饭时把丑眼镜换掉,“刘医师老说你丑,你就让他看清楚你到底丑不丑!” 基于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我只好换上隐形眼镜,明明是件小事,我却扭妮 不安,感觉好像保护膜被剥掉一层。 那天,不知是否我太过敏,果然觉得四周投过来的目光跟前一天不太一样。 有人很自然地夸我:“你的眼睛很漂亮耶!”但也有不少是沉默的、窥伺的眼神。 席间,在总医师的示意下,全体外科实习医生分别去向各主治医师敬酒。刘 太太也来了,他们夫妻俩看到我,都是脸色微变。如果我说是“惊艳”,那就太 不要脸了,他们只不过是眼睛微微睁大,仿佛从来没见过我。 刘医师急急忙忙别开眼睛,活像我身上有紫外线会刺伤他;刘太太那种陌生 的神情最是明显,好像我不曾辛辛苦苦找衣服给她换,好像她不曾跟我说过话, 好像我不曾花费我宝贵的时间,一个下午又一个下午地坐在候诊室里听她讲她的 家庭故事。当时的熟稔一丝都不剩了,眼神中带着锐利的警戒。 “请问你是……” “我姓杨,我以前常在小儿科陪您聊天,您不记得了吗?我现在换到外科刘 医师门下了,所以应该叫您一声师母才对。” 她干笑一声,目光炯炯地瞄了她老公一眼。刘克贤的表情也显得有些僵硬, 向我一点头示意我可以走了,我落荒而逃。 过了没多久,就发现他们夫妻已经不觅了。稍稍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是刘太 太身体不舒服,先回去了。 依据我对她的了解,所谓的身体不舒服,应该是心理影响生理(这种说法比 装病好听),至于让她不舒服的原因,我是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但是护士长跟 总医师却相视苦笑,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 之后,我又戴回了丑眼镜。伟大的刘老师再也不骂我丑了,不过他很快就让 我知道他对我的看法。 一天中午用餐时,两位同桌的实习医师正在讨论内科一个病例,一个小孩从 桌子上跳下来,压到他哥哥,结果把哥哥压成重伤。 我想到国中时垃圾场边的事情,心中大呼好家在,没给我搞出同样的事来。 我把想法告诉他们两个,他们很不屑,“你这么瘦,压得了谁啊?” “我国中的时候很胖耶,是现在的两倍。” 这句话引起了他们的兴趣,“真的啊,那你怎么瘦下来的?” “你去媚登峰瘦身对不对?” 我横他一一眼,“媚登峰那时候还没开咧!我是自己瘦的啦!” “那你还挺厉害的哦。” 我嘴角往下拉,“哪里厉害啊。我跟最要好的朋友绝交,哭了一个暑假,都 快伤心死了。而且瘦下来也没什么好处,我还宁可不要瘦!” “是吗?”背后传来刘医师的声音,吓了我一大跳,没想到他就坐在后面那 桌。他站起身来收餐盘,“你是说,如果现在你朋友跟你和好,你愿意胖回来罗?” 这话真的考倒我了。如果真能跟如君和好,不失为一件美事。但是毕竟她离 开也已经十年了,这十年我也是一样活过来,如果现在要我由“知性美女”再度 变回没人理会的胖妹,这还真有些为难。最重要的是,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为 什么我要为这种问题烦恼呢? 他见我没答话,冷笑一声,“怎么样?当然还是当美女比较好嘛,是不是? 讲话用点脑袋,少装模作样了!”说着就离开了,留下我对着两个男生尴尬不已。 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恨恨地诅咒着:好。我装模作样是不是?你以后就不要 出轨爱上我!因为由他老婆的举动看来,这男人对装模作样的女人有偏好。 外科实习的倒数第二天,工作排得较松,心情也轻松。我走进护理站,看见 两个护士正在讨论上星期天的周日九点半档“××花”的剧情。 总之就是女主角要离开,男主角追着她喊:“要是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 女主角感动不已,又决定留下来。两位护士也是被这段剧情感动得不能自己,恨 不得代替女主角跟男主角水浴爱河。 花系列的剧情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解不开的谜。总是呼天抢地,满嘴讲一堆不 太白话的对白,让我深深的疑故事的时空年代。最受不了的是,对白情节还常常 重覆,让观众不时重温一下上出戏的旧梦。 常见的对白有两句,一句就是刚刚那句“没有你就活不下去”,这句通常是 个性比较正派的人说的,往往效果惊人;而另外一句感觉就比较卑鄙了,几乎每 次都是被拒绝的女配角为了挽回男主角,三不五时跨在阳台栏杆上,再不然拿刀 抵着脖子哭喊:“要是你不娶我,我就死给你看!” 我对这种做法真有一百万个不以为然。基本上我对自杀的看法跟别人不太一 样,我不会千篇一律地用“逃避”、“不孝”之类的字眼来谴责,要是有人真的 看破人生,想提早到更美好的世界去,那也无可厚非。只是,那些根本不是真的 想死,只是利用自杀来绑架别人的同情跟爱情的人就真的太烂了。 拜托,这年头每个人顾自己活命都来不及了,居然还有人要求别人来对他的 生死负责?有没有搞错啊! 让我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男主角总是会被这种贱招制住呢?只要对方使出 这招,他往往就会手足无措,惹出一大堆麻烦,搞到最后含泪认输,乖乖放弃自 己跟女主角早就规划好的幸福人生,一脸哀怨地娶一个心机重又爱吃醋的恶女。 这种时候,只要他也一只脚跨出窗外,再不然拿另一把刀来抵住自己脖子说 一句:“要是你硬要我娶你,我也死给你看!”这不就得了吗?套句赵树海的名 言:“要耍贱,大家一起来!” 我实在为男主角的脑力感到悲哀。 看到两位护士讲得那样兴高采烈,我忍不住开口:“要是你们男朋友跟你们 说这句话,你们真的会感动吗?” “当然啦。没有我就活不下去,就表示他很爱我啊。” “谈个恋爱也要死啊活的,不是很可怕吗?” 一个护士问:“那么杨医师,你觉得男人跟你说什么话,你会最感动呢?” 这我倒是没想过,仔细思索了一番,记忆中曾经读过的一段文字浮上心头。 “嗯,高兴的时候,第一个想告诉我;伤心难过的时候,第一个想要我安慰 他;吃到好吃的东西,第一个想分我吃;看到好看的风景,第一个想指给我看… …” 这时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好贪心的女人,什么都要抢第一。” 老师啊,你不要老是偷听学生讲话好不好? “……”我扁着嘴,欲言又止。 “讲话啊。讲错又不会医死人,怕我骂你啊?” 我说:“人的一生有很多个第一,分几个给我并不过分。至少跟狐群狗党喝 酒打撞球的时候不用第一个想到我。” 他哼了一声,“少吹牛,要是你老公跟朋友出去喝酒打撞球,把你丢在家里, 你不哭死才怪。” “有什么好哭的,我可以去唱整晚的KTV 啊,谁怕谁?” 说真的,要是我真的去整晚唱歌,受不了的一定是男人,不是我。 刘医师对护士们说:“把这些话记下来,等她结婚的时候念给她老公听。” 一名小护士忍着笑,“杨医师啊,你现在讲归讲,到时候一定做不到的啦。” 我不服气,“我当然做得到。每个人都需要自己的时间啊,为什么一定要整 天粘在一起?” 刘医师放下档案,“希望你真的做得到。”微微一笑,走了。 我呆了一下,这才想到,这是他第一次对我笑。这也是我第一次心服口服地 承认,虽然年纪不小了,他长得真的颇帅。 第二天碰到一个超级麻烦的手术,从早上八点开到下午四五点,忙得我眼冒 金星,差点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实习医生过来!”老爷子又在召唤了。他正站在走廊的大窗前,我头昏跟 花地走过去。 “老师有什么吩咐?” “你看看外面。” 我望向窗外,只见太阳已偏西,满天蓝紫交错的红霞,灿烂耀眼。但对我而 言,只表示时间已晚。 “啊!下一个病人的检验报告已经好了,我马上去拿来给您。” 他露出一副扫兴的表情,“不是在跟你催东西啦!只是要你看看窗外,景色 很美,对不对?” “呃……对。”我忍不住怀疑他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 他看我不解风情的蠢样,摇头叹了口气,“你站这儿好好欣赏一下吧。希望 以后你回想起外科的日子,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片美丽的风景。” 我呆呆地看着他。 “顺便告诉你,我知道你第一次实习被当的原因。怎么说呢,你的行为很愚 蠢,非常蠢。不过,也很带种。”他望着发呆的我,又是一笑,“这段日子辛苦 你了,杨医师。”然后就走开了。 接下来的实习生活还是一样,一片忙乱,每天照三餐挨骂,但是过了,外科 这一关后,心里比较笃定了,没有任何理由,我就是百分之百确定我会过关。 然后,毕业,住院医师、总医师,最后成为主治。那个问题始终没找到解答: 我真的适合当医师吗?我只是按部就班地走下去,日子久了也觉得理所当然。 只是,有时候对着夕阳,脑中浮现在外科最后一天的晚霞,心中会升起一阵 淡淡的浮躁,但是我一直没弄懂那阵浮躁到底是什么。 直到十年后,我再度见到刘克贤为止。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