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曾经遭人背叛痛不欲生,如今脑中仍隐约留着当初伤痕的遗迹,而如今我居 然害一个跟我无冤无仇的女人受到跟我一样的伤害,这种事我怎么做得出来呢? 难道说爱情真的就少不了这种不堪入目的情节吗? 计程车堵在车阵中,司机骂了句脏话,我也在心里骂着同一个字。倒不是真 的赶时间,而是我实在受不了跟这个讨厌的司机困在车里,多一分钟也不行。 那时刚发生过彭婉如命案,每次独自坐计程车,心中总是忐忑。司机老兄听 着新闻报导,正在谈论着前两天的女人大游行。他哼了声,一句一字经出口,满 脸不屑地说:“没事是在抗议什么?被人杀死是自己害的啦!谁叫地整天在外面 乱跑?乖乖待在家里让老公差不就好了?还有一些女人,自己衣服穿得像落翅仔, 露胸露背露大腿,明明就是故意引人犯罪嘛,敢讲什么性骚扰?笑死人!” 我实在很想开骂,但想到人在他车上,没必要为逞口舌之快吃眼前亏,只好 正襟危坐,开口不言。 他从后视镜瞄了我一眼,看我脸色僵硬,知道我不敢回唠,邪邪一笑,又说: “小姐,你也一样,你长得这么漂亮,出门要小心呀。像我哦,等一下要是心情 不好,把你载去卖了你就惨了。” 我努力挤出一丝微笑,表示我懂得他的幽默,一面在心里干遍他祖宗十八代, 同时幻想着,我从皮包中拿出解剖刀,趁他大发议论的时候,割烂他司机座的椅 背,甚至更狠一点,直接把手绕过椅背,一刀割断他喉管…… 好不容易下了车,我带着满腹愤恨冲进医院。花了些时间把一些杂事稍做处 理,走进交谊室想喝杯咖啡,里面只有一位医生在看电视。又是妇运相关新闻, 报导的标题是“同志团体发声支援妇女团体。” 那位医生哼了一声:“‘同志’?这些个边缘人不晓得要收敛,还讲话越来 越大声,要不要脸哪?” 计程车司机跟名医,不论职业,不分学历,偏见的脸永远是一样地可憎。 “刘医师,你对同性恋者好像很有意见?” 他清亮的眼瞄了我一下,“不是我有意见。杨医师你应该也知道,根据医学 实验的结果,同性恋纯粹是天生的身心异常,本来就应该矫正治疗;但是他们却 完全没有要治的意思,反而理直气壮什么都要争,你觉得这样子可以接受吗?” 我冷冷地瞪着他,“我想所谓的‘异常’跟‘正常’应该没有一定的标准吧? 况且他们也没做出什么有害的事不是吗?” “怎么会没有?”他脸上浮现憎恶的神情,“我以前就被同性恋骚扰过。” 呵呵,搬出医学理论的大帽子,结果只是在合理化他的私人恩怨罢了。 “这就很值得深思了。”我说:“搞不好是刘医师你穿得太性感,或是裤子 太紧,所以才引人犯罪啊。” “你讲这什么话!”他不平,“我可是受害者呀!” “可是很奇怪啊。为什么我认识的同志都是好人,刘医师你就会遇到色狼? 该不会是物以类聚……” 他狠狠瞪着我,我识趣地闭上了嘴,喝了口咖啡。 “杨医师,你真的是跟以前一样讨人厌。” 我笑靥如花,“不会吧?都这么久了,我应该是更上一层楼,比以前更讨人 厌才对。” 我的昔日恩师冷冷地瞪着我,任何一个住院医师或实习医生见了这表情都要 发抖的,然而我面不改色继续喝咖啡。 没什么好怕的,我早已不是他手下的喽罗了。他是主治,我也是主治,虽然 他的资历职级还是比我高,但是他是外科,我是骨科,他管不到我头上。 一别十年,在这家医院再度见到他,心中的震撼远超过我自己所能想像。年 过四十,他的白发比以前稍多了一些,身材倒还是一样挺拔匀称,看不出中年发 褐的迹象。深刻的五官跟以前一样犀利,因为皮肤较黑,皱纹倒不太看得出来。 大致上说来,他的外表变化不大。只是我仍可感觉到,他身上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仍是盛气凌人、讲话带刺,但是以前那种光芒四射的魄力似乎黯淡不少。锐 利的眼神中,常常不自觉出现一抹忧郁和苍凉。这种变化确实让我有些疑惑。 也许是年龄稍长,感觉到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压力。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仍 是我们院长最器重的医师之一,眼看就要升主任,前途一片看好,犯不着一副 “甚矣吾衰也”的德性。 也许是更年期症候群?我恶毒地想。 后来跟外科其他医师聊天才偶然得知,他几年前曾经得到去美国研修的机会, 甚至有可能在美国医学院里得到教职,但是只去了不到半年就回来了。原因是: 太太生病。 看来刘夫人的个性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哩。 某日,我搭他的便车去参加医学会议。由于气氛沉默得尴尬,我只好先打开 话闸子问候他夫人的健康。 他脸上闪过一丝灰败的微笑,“还可以,反正就是时好时坏。她在花莲出生 长大,台北的空气不适合她。” “刘太太是花莲人?那你们是在哪里认识的?” “在花莲。我大二的时候参加救国团活动,去参观他们家的花园,就这么碰 上了。” 然后他开始滔滔不绝讲述他的恋爱史。完全就像电视上演的爱情剧,他们在 寒假活动中一见钟情,从此就一直通信,他每放连假一定往花莲跑,光坐火车就 要花将近半天,不是普通的累。 因为是超级艰难的远距离恋爱,见面的时候总是加倍甜蜜,但分开的时候却 也是加倍的不安。两人身边都充满诱惑,再加上家庭的阻力。她家是花莲的大地 主,家里只有一个小女儿。父母不愿她远嫁台北,因此多方阻挠。他毕了业上门 求亲,她父亲要他等当完兵再来。兵役服完了,她父亲又要他先当上医学博士再 说,因为他家族里医生一堆,不希罕再多一个。 于是他边当住院医师边念博士班,身心但疲累到要疯掉;她家里则是不断地 逼她相亲,给她介绍朋友,最后她忍无可忍,离家出走只身上台北找他。等她家 人杀过来要人,他们已经到法院登记结婚了。大吵大闹一个星期后,她家人才总 算接受现实,气冲冲地回花莲。他们挨了几年,一直等到他取得学位才宴客,并 且得到她家人的谅解,不过她到现在还是很少跟娘家往来。 我听了这段故事,觉得比较能了解刘太太的心情了。正因为他们以前两地相 思那么久,所以她现在才会强烈地不愿意与丈夫分开,甚至不惜装病。只是,都 结婚十几年了,她的不安全感却还是那么强,未免有些极端。我很小人地想,该 不是刘医师有不良前科吧?下车前,他问我:“你要不要看我太太的照片?”我 心想,我又不是没看过你太太,干嘛要看她的照片。但是总不能说不要,况且我 也挺感动,这年头居然会有这样痴情的男人,随身带自己老婆照片。“ 拿过照片来一看,我几乎要冲口问:“这是你哪个太太?”因为里面的人实 在跟我印象中的差太多了。眉眼笑靥,全是令人心神惧醉的灵气,她给人的感觉 几乎不像是人,而像是神话中的林中精灵,有如深山中的清泉一般不染尘埃。看 了又看,才从那微微上斜的眼角,认出这确实是我所知的刘夫人。 顿时我心中产生了两种感觉。对这男人是不以为然,对相片中的女子是惋惜。 这个家伙,他把林中精灵带出仙境,却没有好好照顾,任由她在都市的尘嚣中凋 萎,变成一个俗不可耐的少奶奶,整天包在名牌衣服里,人生的意义就是炫耀她 的儿子。以及向其他女人宣示她对丈夫的所有权。这样的转变对一个女人而言实 在是太悲惨了。 但是转念一想,这种想法太失礼了。也许她并不想当林中精灵呢?也许她想 要的人生就是坠人凡庆,一生一世为大小两个男人操烦,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滥 洒我的同情心呢? 之后,偶然和其他同事谈天时我才知道,他几乎对每个愿意聆听的人说过他 们夫妻的恋爱故事。我很惊讶,第一次见到这么浪漫的男人,不但随身携带妻子 的相片,还如此热中讲述自己的罗曼史。但是既然他是如此深情的丈夫,为什么 每次稍微提到他的妻子,他脸上就会浮现黯淡的微笑呢?而且他讲的故事,总是 婚前的点点滴滴,婚后的生活几乎是一字不提,皮夹里的照片也是他们结婚前的 合照,而不是最有纪念价值的结婚照。 后来我明白了,因为他的爱情故事到结婚就结束了。 我冷眼望着这个困在自己的童话故事里的男人,心里喟叹着爱情的善变。再 对照我自己的遭遇,更是感伤不已。 半年前,我跟我的男人李明立分手了。 这回是我先提出的。不是第三者介入,不是感情有变,而是更凄惨的理由— —钱。 他本来是工程师,但他并不喜欢这个工作,他的目标是专职写作。这是个很 危险的志向,换了我连说都不敢说出口,但他敢,而且说得理直气壮。我先是佩 服他的胆量,然后为他的文采倾倒,最后爱上了他。 当她跟上司不合而辞职,打算开始实现他的梦想时,我百分之百赞成;当他 把存款全给了父母,而必须靠我供养时,我也欣然接受。 我全心全意地想协助他,因为我自己完全是为钱而工作,没有什么远大的志 向,所以我想至少达成他的梦想,这样我也可以成为他梦想的一部分。 我要强调一点,直到现在,我还是不认为靠女人养的男人就是吃软饭,只是 他追求的理想跟社会一般观念不同罢了。但是,在我的认知里,当一个人放弃稳 定收入来追求自己的梦想时,他应该要有些自觉,更懂得自我约束才对,但明立 却没有这种认知。 明明已经不用上班了,他还是坚持要穿名牌的衣服;为了跟编辑联络感情, 要常常请人家去高级酒吧聊天,没事还一起去打高尔夫;相机坏了,他坚持要买 最贵最新型的,理由是方便他取材。虽然对他花钱的理由不太心服,我还是尽量 满足他的需要。一来不想让他自觉寄人篱下吃软饭,二来我身心都给他了,又怎 会计较这些身外之物? 虽然我对他信心满满,他还是被出版社接二连三拒绝,心情跌到谷底,我想 尽办法安慰他都没用。他开口要求夫欧洲旅行一个月振作精神,偏偏那回我爸爸 心脏动了个大手术,三个子女要分担医疗跟看护费用,我还只是个住院医师,手 头不甚宽裕,不能供给他,他就跟我大吵一架。 所谓人穷志短,随着欧洲之行的破灭,他硬撑起来的自信心也随之灰飞湮灭。 一年来他无所事事,烟酒不离身,完全地自暴自弃,之前的热情早就不知道去哪 里了。 我看着他沉沦,心里没有鄙视,只有悲哀。为他悲哀,也为我的无力悲哀。 最后我终于明白,是我的协助变成他怠惰的借口;我的努力变成他压力的来 源。要让他振作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离开,让他再也没有人可以依赖。 分手的时候吵得天翻地覆,他一口咬定我有外遇、我当医生看不起他这个无 业游民之类的。照理,论口舌我不会输他,但是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舌头再利 也有词穷的时候。每次想要狠狠地反击他,脑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我们初识时 的景象。当时的他是如何地意气风发,当时的我是如何地全心支持,还有我们两 个共有的美好梦想。我告诉自己,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我自己要爱这个男人,现 在失败了也只能怪自己。因此我放弃辩驳,不论他如何指控我,一律沉默以对。 他气冲冲地搬了出去,但是我还是常常在夜里接到他醉醺醺、满怀怒气的电 话。我一言不发地听着他的胡言乱语,刚开始时还会边听边流泪,到后来完全没 感觉了。但是心里仍是空荡荡地,怎么也填不满。 某日,无意问看到刘医师为一点小事把一个女住院医师骂到臭头,我不禁回 想起当年在他手下做事的惨状,对那个女孩感到十二万分的同情。 回想起当初学长对我说的,他对女生特别严厉,确实是所言不虚。这样一位 英明的医师,却有这种陋习,实在让我痛心。 第二天,我有事去外科,才刚踏进去就看见刘医师一脸阴沉地走过,对我微 微一颔首就进自己办公室去,还把门摔得好大声。 我小声地问护士:“他怎么了?” “跟主任吵架。” “咦?为什么?” “有个病人要开刀,主任要亲自操刀,但刘医师认为那是林医师(就是前一 天挨骂的可怜小孩)的病人,平常都是她在照顾,应该给她一次机会,但主任说 难度太高不行。他们吵了一早上了,可是林医师没胆,自己先让步把case交给主 任,刘医师快气炸了。” 这时林医师走护理站拿病历,一脸凄惶。我招手叫她过来,好好地劝导一番。 最后她被我说动了,带着壮烈的表情,走向刘医师办公室。 因为事忙,我没一会儿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然而到了下班时间,林医师 兴奋地冲进我办公室,“主任答应了!他答应明天让我操刀了!” “厉害哦,你居然能说动他。” “不是,是刘医师帮我讲的。他说我一定讲不过主任,就跟我一起去争取。” 我还真小吃了一惊,没想到刘医师居然如此热心,还肯二度出马力挺她到底。 得对他另眼相看了。 等交通车的时候,某人出现了。“在林医师背后指点的高人就是你吧?” “哪是什么指点,我是对她晓以大义。叫她想通而已。” “你是怎么跟她说的?” “哦,我告诉她,像刘医师您这样肯为下属争取机会的上司是很少见的,叫 她要好好珍惜。” “嗯哼?”看他的表情,显然知道我说的不只这些。 “呃,还有,她要是现在不听您的,等过两年您当上主任,她日子就难过了。” “哈哈哈。”我终于知道什么叫“皮笑肉不笑”。 “你怎么知道是我教她的?” “因为我认识的林医师,没有这个胆量第二次来敲我的门。” “没办法,刘医师您太有威严了。” “你是想说我太凶了吧。” 我呵呵一笑,不答。 “我既然这么凶,你当年怎么好像一点都不怕我?” “因为我神经构造异常啊。而且我知道刘医师您是面恶心善。” “面‘恶’心善?” 嗯,这句形容词好像不太对……“啊,反正就是您本人没有外表那么凶就是 了。其实您是个很好心又浪漫的人,凶完还会带学生看夕阳。” 话才说完,我就被他的眼神唬住了。他沉着脸一言不发,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以为……” “以为什么?”。 他把话吞回肚里:“算了。” “总而言之呢,我希望多少能化解您对女生的偏见。” “我才没有偏见。” “好吧,‘特殊意见’” 他瞪了我一眼,“杨医师,你耍嘴皮的功夫真的是精益求精啊。” “全亏恩师的指导。” “哦,你一看到我,亏人的本能就立刻觉醒是吧?” “才没有……” 他微微苦笑,“好吧,你觉得无聊的时候就来找我扯淡好了。” 我刻意偏着头想了想,“这样不太好耶,要是刘太太知道了我就麻烦了。” 他瞪我,这时车来了,我故作可爱状地向他一吐舌。上了车。从车窗看见他 还在原地,一脸又气又无奈的表情。 我自然知道我踩到他痛脚了,而且我是故意的。这大概也是失恋症候群的一 种,喜欢看别人比自己辛苦,才会觉得自己的日子其实还不错。 这样的自己实在有点讨人厌呀。 然而,悲剧发生了,林医师的病人死了。病患家属扬言追究到底,院长只得 召开医疗疏失审查委员会检讨林医师的过失。 我也是委员会的一员,看到席上面如死灰的林医师,一阵愧疚涌上心头,毕 竟是我鼓励她去争取的。 刘医师在委员会上自然是站出来帮林医师说话,但我们万万没想到,他居然 自愿担下全部的责任。他可是连手术室都没进去过,然而他坚持这事是他督导不 周,反而林医师的处置并无问题,所以他应该负全责。 院长宣布二天后公布结果,会议在议论纷纷中结束。我看见林医师慌慌张张 地想追上刘医师跟他说话,后音却只是一挥手,头也不回地笔直走开。 我暗暗替他担心,未来他要面对的可能是停职处分,搞不好还要诉讼,快到 手的主任位置铁定要飞了。 下班时间,我的电话响了。“杨医师,下班后有没有空?陪我去喝一杯。” 我知道他正是需要别人安慰的时候,也不便拒绝。“好啊,那你还请了谁?” “只有我们两个。我不想看到外科那些人。” 只有我们两个?不好吧!“刘医师,算我多嘴,你不早点回家行吗?” “我打电话报告过了。” 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再罗嗦,舍命陪君子了。 车上,我再度肓负起开启话题的重任:“刘医师,你今天的表现真是感人。” “是吗?” “一般的上司不会为下属做到这个地步。” “我真的认为这件事是不可抗力造成的,但是如果真的摆不平的话,我反正 也脱不了关系,干脆全扛了。以我的资历,受点处分还死不了,她一个小医生只 怕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而且,要是影响到她的自信,以后紧张到上不了手术台, 那就更惨了。” “这样子,以后应该可以造就一个好医师。” “我现在只怕惹出更多麻烦。” “怎么说?” “你知道闲言闲语的可怕吧?今天外科已经有人在拿我比王文洋了。” “啥?王文洋?” “冲冠一怒为红颜。”果真是群八卦男,难怪他不想看到他们。 “太没水准了吧?你比王文洋帅多了。” 他瞪我,“正经点。” “我很正经啊。”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看了看前方,“到了。” 他停好车,带我来到一家位在小巷子里的洒吧。酒吧在地下室,小小的入口, 旁边挂了个小小的招牌:“Tian”。 我一进到店里,就觉得眼眼很不适应。墙壁跟天花板全部漆成深不见底的蓝 色,画满了各式各样的星云。吧台跟所有的桌椅都是金属做的,散发出冷冷的银 白色光芒。所有的椅背和桌面上都画着一个橘红色的大问号,看得我满脑子问号。 中间的舞池镶着一片大玻璃板,下面透出雪白的灯光。我走上去一看,那下面是 镂空的,立着三个真人大小的人偶,都是女的,有着惹火的身材跟长长的头发, 一个是灰色,一个是金色,还有一个是棕色。最让人注目的是她们仰起的脸没有 五官,空洞洞的一张脸,令人毛骨悚然。 刘医师带我到座位上坐好。“这家酒吧不太像是刘医师你会来的地方。” “我会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嗯,应该是更华丽、更典雅一点的。” “那是我太太的品味,不是我。”他喝了一口水,看我仍是一脸不适应, “你不喜欢冯内果吗?” “冯什么?”是别家医院的医生吗? “冯内果,美国的科幻小说家。” “哦……”我惭愧无地,“我不太看小说的,尤其是科幻小说,我看不懂。” “冯内果的科幻小说满好懂的,而且相当抒情,我大学的时候很喜欢。这家 店就是照着他的一本书《泰坦星的海妖》装潢的,我一看到就爱上了。” 我恍然大悟,“所以叫‘Titan ’啊。那海妖在哪里?” “就是舞池下面那三个。” “那些东西?那一定是坏海妖,满恐怖的。” “在小说里,海妖也只是三个人像,不过书里面说那三个人像非常非常地美, 美得让人不敢相信。我问老板为什么要做成没有脸的样子,他说既然没办法弄到 像书里那样美,就干脆让脸空白算了。” 这老板也挺有个性的。虽然我不反对再讨论一下冯内果,但是有一个问题我 一定要先问:“刘医师,你真的跟你太太说今天跟我来喝酒?” 他摇头,“我说审查委员会晚上要继续开会。” 果然啊。我心中叹息。这种谎话不是很容易拆穿吗?只要刘太太一通电话打 去医院问会开完了没有,马上就会穿帮了。 “你就说跟同事聚会就好了呀。明明没有说谎的必要……” 他别过头去,不看我。我沉默下来。 其实,我也知道,说谎并不需要直接的理由,有时候人就是会直觉地想保留 自己的真意。 然而,这绝不是对待亲人的正确态度。 饮料来了,他啜了一口,“你好像对我的做法很不屑?” “没有啦。”我澄清,“只是夫妻之问,把信任感弄坏了总是不好。” “信任是什么呢?” “咦?” 他讲话速度变快了,“彼此永远讲真话,就叫作信任了吗?要讲真话也要看 对方能不能理解吧?我太太……根本一点都不了解我。” 前面那几句还好,最后那句话却很不幸地触动了我的笑神经,我“噗嗤”一 声笑了出来,随即连忙咳嗽掩饰我的失态,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瞪大眼睛看我。 “你笑什么?” “没事……” “不要装傻,快说!” “你答应不生气我才说。” “不行,该生气的时候我还是会生气。” “那我就不说了。” “不行,一定要说,不然不准你回家。” “好吧。”我抱着必死的决心,清清喉咙,“我看过电视上演,当男人很哀 怨地跟女人抱怨说他太太不了解他的时候,就表示……他打算要出轨了……” 我咬牙等着大难临头。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你也这么认为吗?” “这个嘛,据我所知,男人是很爱在女人面前逞强的,所以一旦他对女人表 现出他脆弱的一面的话,多半表示他有某种……呃……” “企图?” “我没说。” 他不屑地轻哼,“是‘连环泡’讲的。是不是?” “咦,你也有看啊?” “不看不行啊,我家里每个女人都爱看。我儿子两岁的时候,别的话都不会 讲,就会一句‘打开中国电视史’,听得快疯掉了。不过没想到你看电视还看得 这么认真啊,杨医师。”看我窃笑不止,他又补了一句:“好吧,我以后不在你 面前批评我太太就是了。不过我郑重声明,我跟你说这些,并不表示我对你有什 么企图,只是把你当成男人罢了。” 我止住笑瞪他,换他得意地笑了。 我醒过来,一时有点搞不清身在何处,陌生的房问,陌生的床,陌生的小桌 上放着陌生的电子钟,半夜两点半。我身边有一个人正在熟睡,我看了他一眼, 背上发凉,心知这下要糟。 那次林医师手术失败的事件,委员会最后决议,刘克贤被停职一个月。但是 每天下午准五点,我的电话就会响起,总是同一个熟悉的声音问我:“今天医院 怎么样?”我就会向他一一报告当天医院里发生的事,然后就是一连串牢骚跟八 卦的交换。我第一次发现我居然可以跟他这么投合,彼此都能自在地倾吐自己的 怨气或是喜悦,也能毫不顾忌地向对方发表自己的意见。 每个礼拜,他都会找一天的我去Titan 聊天,我读了几本冯内果的书,所以 每次的见面几乎都成了冯内果读书会。 我不是没有迟疑过,跟一个有妇之夫走这么近不太好,况且他的家庭状况似 乎有些混乱,最好不要去趟浑水。但每次他的邀的电话一来,我总是会忍不住答 应,然后在心里一次又一次说服自己:只是聊聊天。没什么的,真的,没什么的。 做人还是不要骗自己的好。 这天,我们坐在Titan 里,我告诉他我的新想法。冯内果似乎倾向描写“片 刻的感动”,主角的一生往往过得浑浑噩噩,很空虚无聊又荒谬,但在这样的人 生中,他们都会找到短短的片刻是值得永远纪念的。像《泰坦星的海妖》,主角 在人生的最后一年和他的伴侣心灵相通;《蓝胡子》里的失意画家在老年终于汇 集了他人生的体验,画出一幅感动世人的巨作;《戏法》的主角为了精神失常的 岳母和妻子,苦不堪言地做牛做马十几年,在跟妻子最后的道别时却真情流露, 明白了一切都是为了爱。也就是说,将他们不值一提的人生浓缩起来往往可以淬 炼出真正的珍宝,就像链沙金一样。 他思考着我的话,说:“这种设定在小说里是很感人,但是在现实生活里就 很可怕了。” “是吗?” “你想想,有谁受得了几十年的人生,只有一两年甚至几分钟是有意义的? 你的人生要炼出沙金来,前提就是你大部分的日子就像沙子一样不值钱,这种生 活你愿意过吗?” “我当然不愿意啊,可是,如果真的运气不好,像主角过得那么挫折,有一 点值得纪念的东西总是比较安慰吧?”“这种日子我光想到就背后发凉。” 我心想人真是不知足,他的人生比起冯内果的主角已经好上不知几百倍了。 不但事业有成,年纪轻轻的时候就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他的生活再怎么样 也不像沙子一样不值钱。 那我自己呢?我回顾我的一生,大风浪没有,小波折不断,而且常常都是一 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蠢事,这样的人生,会淬炼出什么东西来呢? 这时一个人朝我们走过来,“哎唷,这不是才貌兼备,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杨 医师吗?” 是李明立,双颊通红,手上拿着酒杯,显然已有三分醉意。 我胸口一沉,强笑说:“好久不见。你好吗?” “好得很啊!我第一本书上个月出版,现在据说各书店都已经卖到断货了。 编辑还说,看这情况应该可以卖到三十万本呢。” “恭喜你。” 他端正的脸上露出一个歪斜的笑容,“其实这回真的是好险啊,好险我没听 你的话。你只会叫我对编辑的要求妥协,再不然就是干脆放弃,再回去公司上班。 要是听了你的话,今天就没有现在的我了。” “不错啊,表示你很有远见。” “你想不想知道书的内容?我告诉你哦,我写一个爱作梦的男人爱上一个势 利眼的女人,被她玩弄以后一脚踢开。然后他奋发图强,成了大富翁,结果那个 女的又跑回来求他重修旧好,你说是不是很精采呀?” 我心中苦涩。明明是为了他好才离开他,为什么要被他恨成这样啊?话说回 来,这样一来我是不是也算是他的“缪思女神”呢?哈哈! “读者喜欢就好了。” “我告诉你那个女的叫什么名字,杨黛敏。” “哦,那我是不是该跟你要演出费呢?”我看到刘医师脸色越来越阴沉,连 连使眼色阻止他发作。 “果然是死要钱的女人啊。”明立冷笑一声,居然整个人横在桌上,隔开了 我跟刘克贤,一脸嘲笑的表情盯着我,“我啊,特别在前言感谢陪我奋斗的女人, 不过别高兴,不是你,是我现在的女朋友。” “真感人,她一定很高兴哦?” “要不要我也感谢你一下?感谢你抛弃我,刺激我让我奋发图强?” “我想你已经很彻底地感谢过我了。” 刘克贤开口了:“真要感谢,你以前跑来医院跟她要钱的时候就该感谢了。” 我吃了一惊,明立的确曾经来医院向我要钱,没想到刘医师居然会记住他。 明立狠狠地瞪他,又露出令人作呕的微笑,“看来这位大叔也是医生罗?” 大叔……我差点笑出来。刘克质脸色更难看了,“对,怎么样?” “果然医生就是要医生配啊。就算年纪一大把也不要紧,只要是医生,又有 钱,你就可以接受是不是?对不起啊,大医生,跟您这样年高德助的人当表兄弟 我实在不太习惯耶。” “喂……”我实在不想如他愿被激怒,但他真的太侮辱人了,别的不说,刘 克贤大我十岁,也就是只大他八岁! “你们这些人都是这样,自以为是社会精英,心里只想要门当户对,表面上 装成独立自主的知性美女,根本就只是个见钱眼开的女人!” 我不开口不行了:“照我看来,最见钱眼开的人应该是你才对吧?不然干嘛 到处广播你书卖了几本?” “你说什么?” “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只喜欢有钱的男人。不过呢,这也是你教我的,男人 一旦没钱啊,那副窝囊相真的是有够难看,比狗还要不如呀。” 他愣了一下,随即抬手要打我,旁边的顾客失声惊叫,我把手上的一杯烈酒 朝他眼睛泼去。他痛得大吼,倒退数步。接下来刘克贤的反应大出我意料,他站 起来,拳头又准又狠地直挥在明立脸上。明立摔倒在地,嘴角渗出血来。 “王、八、蛋!”明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刘医师已经完全离开了位置, 将袖子卷起,昂然瞪视着他,“来啊,要打就来啊。” “刘医师!” “怎么,你怕我打不赢吗?”正说着话,明立怒吼一声猛扑过来,他飞快闪 过,同时在明立肚子上补了一拳,明立痛得蹲在地上,半晌站不起来。 “不是啊,你是要动刀的人,要是手受伤了怎么办?” “我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慢慢复健。” 白痴……我心里暗骂,却不能不为他的气势折服。 “还打不打?再来啊。” 明立恨恨地抬头瞪他,咳嗽不止,讲不出话来。 “给你个建议,等你下一本书也卖到三十万本,再来耀武扬威也不迟。不过 我是很怀疑,像你这种没骨气又爱记仇的人,一旦没女人刺激你,还写得出什么 东西来。”说完伸手拉着我正要走,只听得明立“恶”地一声呕了一地,然后便 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我们两人互望一眼,同时长叹一声,征得老板同意,合力将他扶到员工休息 室休息,然后刘医师拿了明立的手机,打电话叫他女朋友来接他。 二十分钟后,那女孩来了。她年纪很轻,顶多二十出头,小小的鹅蛋脸,清 清秀秀的五官,态度很斯文客气,也不太敢问为什么李明立流鼻血。刘医师帮她 把李明立扶上计程车,头昏眼花的明立转头一脸求恳地望着她,说:“对不起。” 她摇头轻声说:“没关系。”然后他们就走了。 我跟刘医师并肩走向停车场。我回想种种往事,觉得胸口发闷。 刘克贤开口了:“我实在很纳闷,他那种故事真的会大卖吗?” “文笔好的人就是可以把老套的故事写得精彩。他就是那种人。” “看来他真的很有才气。”他说:“不过,老实说,我早觉得他人品有问题, 看他跑来大大方方找你要钱就知道了。” “奇怪了,女人的钱是有毒是不是?好像拿我的钱是多肮脏的事。” “不是说你的钱有毒,只是人心太脆弱,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就不会珍惜。” “那为什么那个女孩就跟他合得来呢?” “他们比较有缘吧。” 我沉默不语。所谓的“缘分”,只不过是人在找不到理由的时候自我安慰的 挡箭牌罢了,而且非常薄弱。 “你气我打了他吗?” “怎么会?你要是不打他,就换我被打了。” “那你为什么不太高兴的样子?” 我低声说:“我本来也想跟他同甘共苦的,可是我没有做到。” “我说了,那是你跟他没缘分。” “那我的前两个男朋友也是没缘分吗?”我不由自主地提高声音:“第一个 嫌我太凶太独立,换了第二个我就事事配合他,还迟交报告免得给他压力,结果 他说我老是勉强自己让他良心不安;第三个,我无条件给他经济支援,从来不干 涉他,结果又弄成这样!为什么我再怎么努力都会失败?为什么错的都是我?”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虽然很不甘心,还是必须承认,是因为羡慕。羡慕明立 跟那个女孩,他们四目相望的时候,气氛是多么地和谐,仿佛光用眼睛就能够心 心相通,仿佛两人天型注定属于彼此,而我却还在孤零零地四处漂泊。 为什么我要这么固执呢?要是我早听学长的劝,跟林恒毅安定下来,一生一 世让他疼爱保护不是很好吗?像现在这样起起伏伏到底有什么好处? 失败了整整三次,三次!这样无用的人生能淬炼出什么来啊?别说沙金了, 连砂砾都没有! 我想把眼泪擦干,但是流的速度远比我擦的速度快,我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 他走过来,伸手将我拥人怀中,轻声说:“没事的。我向你保证,总有一天, 你会遇到一个真心爱你的人。一定的……” 这种没根据的保证谁要信啊!我想这样说,却只能在他怀中抽噎不止。虽然 胸口痛得厉害,却还是感觉得到,他的怀抱好温暖、好温暖…… 结果就变成这种状况了。我郁卒极了,很想骂他趁人之危,不幸的是,我的 良心跟记忆一样清楚,是我先吻他的。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忽然吻他,可是感 觉上又好像已经想吻他想很久了。也许是因为他的怀抱太温暖,他的劝慰太动人, 让我忍不住起了贪求,想要更紧密、更强烈的接触。 然而在缠绵过后,头脑逐渐清醒,认清了眼前的结果:我跟一个有妇之夫上 了床。 我想到后果:通奸罪、抓狂的元配、父母蒙羞、丢工作……头皮一阵阵发麻, 而这男人还在呼呼大睡,实在让我加倍火大。 我用力摇他,“起来,快起来!” 他睁开眼,坐起身来,还有些搞不清状况。 “两点半了!” 他看了时钟一眼,再看看我,忽然清醒过来,“什么!两点半!完了完了!” 他跳起来七手八脚地穿衣服,口中不断叨念:“雅萍绝对会杀了我!我答应 她十二点前要回家,结果我还忘了打电话……” 我冷眼望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一股前所未有的厌恶感涌上心头,即便在我 刚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也没有这种感觉,但是看他这副模样,第一次感觉到今 晚做的事很肮脏。 “天哪,我搞出什么事来了!” 喂!当着一个刚糊里糊涂跟你上了床的女人的面讲这种话不太好吧?心情混 乱的不只你一个人呀! “我该用什么理由跟她说?说我跟胡医生去喝第二摊,手机没电了没办法打 电话,不行,她会去问胡医师,而且手机没电也不是理由,干脆说车子抛锚……” 我冷冷地说:“要不要我海扁你一顿,你去跟她说你被抢劫?” 他这才注意到我,暂时停下动作,慌张的眼睛看着我,“你……我看你今晚 就在这里过夜好了,我先回家。” “我也要回去。”我开始穿衣服。 “不是,”他急着阻止我,“我没办法送你。” “没人要你送,我自己走。” “这种时候女孩子走夜路很危险。” “不劳恩师费心。” “你……生气啦?” 我没好气地说:“没有啊,我开心得不得了咧。先跟个没品的男人吵架,再 跟另一个没品的男人上床,这种消遣我最喜欢了。” 他站在那里,天人交战了好久,总算下定了决心,说:“好吧,你快弄好, 我送你回家。” “不用,我自己走。” “别闹了,现在早就没公车,这种时候坐计程车多危险你知道吗?” “我已经百毒不侵了。” “少来这套!你不是小女孩了,不要乱赌气好吗?” “不好意思,我就是喜欢偶尔返老还童一下。”我收拾好东西,头也不回地 走出旅馆。 怒发冲冠地走了没几步,忽然感觉到后面有车在跟我,一回头,借着车头灯 的光线,看见了驾驶座上刘克贤的脸。 我火气上涌,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那台车也加快了油门跟上,我干脆豁出 去,拔腿飞奔,但就是摆脱不了车头灯的光。 没一会儿,车已开到我身边,刘大医师从车窗探出头来,“穿高跟鞋跑步对 身体不好。” “你回去啦,我说了不要你载!” “我没有要载你,我只是在你旁边开车而已。这路又不是你的,只准你走不 准我车走。” “你家又不是这方向。” “我喜欢绕远路。” “你开这么慢很耗油。” “又不要你出油钱。” “你还不赶快回家摆平你老婆!” “反正都已经这么晚了,不差几分钟。” 我气坏了,扭过头不理他,只顾忍着高跟鞋的折磨,大踏步走路。而他也很 有耐心地开着车,像乌龟一样在我旁边慢慢爬。 最后我实在忍不住,拉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那么爱当司机就让他当个够。 一路无语,到了我下车的时候,他才犹豫地说:“今天的事……我很抱歉。” 我不理他,埋头找钥匙。 他用哄小孩的口气说:“我明天再打电话给你。” “打电话给我干嘛?报气象啊?” 他长叹一声,开车走了。 第二天,我心浮气躁,死命硬撑着看完门诊,而且不由自主地分了大部分精 神在电话上。电话一响我总是惊跳起来,把病人跟护士都吓了一大跳。 五点钟一到,电话准时响起,我僵硬地拿起话筒,还没拿到耳边,忽然手自 己动了起来,喀嚓一声挂掉。之后又响了两次,我都如法炮制。自己也很疑惑, 我怎么会变得如此胆小,但是我真的没准备好要面对这种事。 电话又响了,我怒火上涌,抓起话筒对着另一端大骂:“你到底想怎样?” 结果是主任,非常地生气,因为我整整挂了他三次电话。 经过我千百次的赔罪,加上十二万分的耐心听完他的训示后,电话又响了, 我认命地拿起话筒。耳里听见熟悉的声音:“今天天气北部阴时多云有雨,气温 十九到二十二度……” “很好笑。” “晚上有没有空?我想见个面。” “不好意思,我已经有约了。”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我的行事历已经排到下个世纪了。” “别这样。我要跟你谈谈昨天晚上的事。” “咦?昨天晚上有什么事吗?我忽然得了失忆症,什么都不记得。” 他沉默半晌:“我再打给你。” “我说不用打了!”然而他已挂断了。 接下来几天,他仍是准时五点打来,千方百计地想约我出去。我先是铁了心 地拒绝,最后烦不胜烦,干脆用沉默攻势,对着电话一言不发,任他喂喂半天就 是不说话。几次以后,电话再也没有打来了。 我当然知道,事情是不会这么简单就解决的。 这天下班的时候,我走进休息室,看到一个穿白袍的身影。他的停职结束了。 “恭喜您恢复上班。” “你躲我躲得真彻底啊。” “我在医院里,能躲到哪里去?” “你这种态度不是办法,事情都已经做了……” 我连忙喝止他:“别在医院里讲!” “那我们去TitaII. ” “我不要去那里。” “总之你去公园停车场等我,我今天车停那边。别想溜,你自己也说了,在 医院你躲不了的。” 结果是直接坐在停车场里谈判。不过到底要谈判什么呢? 他说:“我觉得你的态度不对,好像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就算了。” “我觉得最想装没事的人应该是你吧?是你怕被老婆发现,又不是我。只不 过我撇清得太干脆,让你没面子是不是?” “这事可是你开头的,要不是你莫名其妙吻我……” “我开头?那你干嘛没事跑来抱我?已婚的男人可以这样随便乱抱吗?” “那是因为你在哭,我不能不安慰你。” “说得好委屈啊。只要有女人哭你就义无反顾了是不是?那走廊那台饮水机 在漏水,你干嘛不去抱呢?哦,不行,还得饮水机是母的才成。” 他长叹一声,“好了,不跟你争这个。我的重点是,我知道那天晚上我醒来 后,一些表现并不是太好,但那是因为我一时慌了手脚。我跟你道歉。至于那天 晚上我的道歉,我收回。对那件事,我一点也不后悔。” “你当然不后悔啦,反正你是男人,你爽到了嘛。” “这不是有没有爽到的问题。对我是这样,你也是吧?那天晚上,并不只是 玩玩而已。我们两个彼此需要,所以才会做出这种事来,不是只有肉欲而已。” “我哪晓得啊?我都快被李明立气疯了。” “你好像很后悔。” “我当然后悔啦,妨害家庭要判一年耶!哦,你当然不用担心啦,你老婆一 定会放你一马的嘛,到时候我一个人去坐牢就行了。” “我不会让她关你的。” “这种没根据的保证就省省吧。你知道我这几天多内疚吗?每天晚上都梦见 你太太变成裂嘴女来杀我!” “裂嘴女是什么?” “裂嘴女就是……这不是重点,不要转移话题!” “是你先提什么裂嘴女的啊。” “那你也不要问这种问题啊!” 他摇手表示不再吵这种事,“你的意思就是,把那件事完全忘了,当它没发 生过,是不是?你做得到吗?” “咦?这位先生是哪位啊?我好像没见过你耶,怎么会坐在你车里咧?” 他瞪我一眼,“我做不到。” “年纪一把了,不要任性!” “我偶尔也想返老还童一下。” “那你想怎么样?还要我负责不成?” 他正色道:“我希望……我们能在一起。” “别作梦了,不可能!” “讲难听一点,我是要你负责没错。我本来还可以忍受雅萍几十年,我现在 一天都忍不下去了,这都是因为你。” “当然是因为我啦,是我拿枪逼你娶她的。” 我们两人一时无语,只是恨恨地相对。 我深呼吸几口,说:“刘医师,我比较多疑,讲得白一点你不要见怪。据我 所知,你跟你太太感情出问题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也就是说,你也许这几 年来已经很习惯朝外发展来弥补,只是这回轮到我而已。说真的,打从一开始约 我去喝酒。还有谈论一堆冯内果可能都是你的预谋,你那天晚上的慌乱搞不好全 是装的,其实你早就是老手了,处理这种事的功夫一把罩。最重要的是,很显然 你哄女人很有一手,至少哄你太大很有一手,偏偏我不喜欢被哄;我更不希望当 你被你太太抓包的时候,你身边的人是我,这样你懂了吗?” 他脸色一白,冷冷地瞪着我,“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我心里抽动了一下,同样冷冷地看着他,“对。” “既然这样,你还是下车吧。” 我下了车,他飞快地开走。没一会儿,又开了回来,停在我旁边。他探出头 来,飞快地说:“我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那天之所以找你喝酒,是因为我的 烦恼只想跟你一个人说,我也只跟你一个人看过夕阳,因为你说你喜欢会指风景 给你看的男人。我从你还在实习的时候就喜欢你,来到这家医院发现你也在这里 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我今天要讲的重点就是这个,信不信由你。再见。”然 后又猛踩油门,飙走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远去,心中乱得像打翻了七八瓶调味料。 他爱上我?他爱上我?真的假的?他已经有个林中精灵的老婆,却宁可跟黑 人揽和?我到底该不该信呢? 最重要的是,现在跟我说这话,又有什么用呢? 接下来几天,我们总是尽量回避对方,就算在走廊上遇到也装没看见。事情 似乎就像我所希望的,无风无浪地压了下来,但是我却没有因此而平静。如果他 对我讲那番话的用意是在扰乱我的心思,那他可算是达到目的了。 工作的时候,我总是感到莫名的焦躁,全身上下好像有针在扎,四周的人跟 堆积如山的文件都很多余,恨不得他们全消失了给我个清静;可是等到下班之后, 真的独处了,那股焦躁仍然没有离去,又觉得全身懒洋洋,做什么都没劲。 隐约感到有样东西遗落在某处,我想去找,却根本不知道我弄丢的是什么。 这天晚上,我真的无法再忍耐这种无所适从的感觉,决定去Titan 狂欢一下 排遣寂寞。然而我不能否认,内心深处有着隐隐的期待,想要见到某人。 我来到店门口,发现那天是情人之夜,舞池里到处是成双成对的情侣在拥舞, 这种情况在我眼中是加倍不顺眼。 我意兴阑珊地走到吧台,打算喝一杯就走,正当我边啜着酒边打量舞池里的 人时,眼中出现了一对男女,让我呆若木鸡。那是刘医师跟他太太,两人正搂着 跳贴面舞,眼中满是柔情蜜意。 我浑身发冷,飞快地结了帐,冲了出去。 我真的被骗了。什么“我太太不了解我”、“我一天也忍不下去了”,结果 呢?我真的中了“连环泡”的陷阱,被这故作脆弱的男人占了便宜去了! 被愚弄的怒火烧得我头脑发涨,我决定去停车场刮他的车,我知道他总是把 车停在同一个位置。 但是当我走到他车旁的时候,脑中浮现一个问题,我凭什么生气呢?他带他 太太来跳舞是天经地义的事吧?从一开始一口咬定那天晚上是个错误,并且极力 撇清关系的人,不正是我吗?现在又在吃哪门子醋呢? 没错,我的确是在吃醋。 午夜梦回,我总是不由自主想起那晚。他说的没错,重要的不是有没有爽到, 而是他温柔的抚触、均匀的气息呼在我肌肤上的感觉,还有他眼中深深的爱惜, 那种全部身心都得到关注的感觉,是我从来没有在其他男人身上感受到的。 我的前男友们从来不管我的想法,总是只顾自己,而我一来不知如何开口, 二来自己多少也感受到一些快感,所以就由着他们去,然而每次事后都会感到一 股强烈的空虚,怀疑自己到底是他的恋人还是发泄工具。 而在刘克贤身上,我却能感觉到彼此身体的情韵自然而然地配合,甚至感觉 到两人已合为一体。然而这毕竟是错觉。他是他,我是我。他一醒来就急着冲回 家,而我只能在一边生闷气。 那天晚上的事,是有预谋没错,不过是我们两人的合谋。我不知从何时间始, 就一直在期待这件事的发生。 终于知道我弄丢的是什么。我把心丢在一个有妇之夫身上了。 我坐在他的车旁,哭了。 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又过了几天,临时有事必须去外科,我给自己做了很久的 心理建设,才鼓起勇气踏进去,正好看见刘克贤在对下属们训话,但又不像在骂 人,只是气氛非常非常凝重。林医师跟一个实习医生在哭,总医师跟其他住院医 师也是脸色苍白。 “医生不是神,要做的只能尽量抢救病人的生命,就像在跟死神拔河一样, 本来就不能保证一定赢。虽然说信科学的人不该信这套,但有的时候真的就是命。 有人常说,医生要习惯病人的死亡,但我不喜欢这话。我到现在还是不习惯,我 也希望你们永远不要习惯,这样你们才能永远用柔软的心来对待病患。习惯死亡 绝对称不上专业,真正的专业,是要接受病患的死亡。所谓的接受,是平静地面 对事实,吸取教训,并且期待下一次的成功,绝对不能因为一次的失败而灰心丧 志,影响到医疗品质……” 我拉过旁边一个医生,“手术失败了?” “根本没动手术。一个小孩子病了五六年,一组人拼了命照顾他,最后刘医 师说不能再拖,拟了手术计划,风险算是满大,但是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跟主 任还有放射科协调了好久,好不容易要动刀,结果前一天晚上小孩子就死了。” 这时刘医师结束精神讲话转过身来,跟我四目相接。他刚刚讲话的声音柔和 沉稳,带有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道,让人全心全意地想倚赖他。但是此刻我却看到 他嘴唇发白,眼中带着莫大的痛苦,让我明白他只是在死撑。他向我微微一点头, 走开了。 我回到办公室,想工作却始终无法集中精神。迟疑了许久,终于打起电话拨 给他,响了数声,护士接起来说刘医生不在办公室,也没说去哪里。过了半小时 再打还是一样,让我确定这家伙是跷班了。 我努力猜测他可能会去的地方,最后回想起来,他曾说过,在他很烦的时候, 会躲在空病房里让心情平静下来。 我一间间地找,最后我打开一间病房的门,看到窗帘已拉上,房里光线昏暗, 在窗下,一个人靠墙坐着。领带扯开,平常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现在乱成一团。 我走进去,把罐装咖啡放在他身边的地上。 “这种时候应该带啤酒来吧?” “医生上班时间可以喝酒吗?” 他没说话,拉开瓶盖喝了起来。我坐在他旁边。“真的是很可惜。” 他摇头,“他年纪跟我儿子差不多。” “医生要接受病人的死亡。” “那么年轻,那么懂事,得了病居然连动手术的机会都没有,该用什么理由 去解释呢?上天自有安排?前世的因果?你倒说说,这种没道理的事要怎么接受?” 他声音哽住,我只能默默啜着咖啡。 他将头埋进手里,过了许久才抬头,“真是奇怪,这么难看的样子给你看到, 我却一点也不觉得丢脸。” “可能是因为更难看的也给我看过了吧。” 一阵沉默,他仿佛不知该不该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前几天,我带雅萍去了Titan.” 我几乎要冲口说出“我知道”,好在忍住了没讲。 “我想,如果我跟你注定不行的话,我就该跟雅萍重新开始,所以我带她去 那里的情人之夜。那是我第一次带她去那里,想把我私密的一部分跟她分享。可 是不行,我整晚都在想你,我甚至幻想我身边的人是你,她讲什么我都没听进去。” 我没作声。这话是很感人没错,但是存在记忆中,另一句毒药般的话语却在 我心中响起:“后面载的明明是你,可是一路上我满脑子都是她。” 曾经遭人背叛痛不欲生,如今脑中仍隐约留着当初伤痕的遗迹,而如今我居 然害一个跟我无冤无仇的女人受到跟我一样的伤害,这种事我怎么做得出来呢? 难道说爱情真的就少不了这种不堪入目的情节吗? “你真的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吗?” 又来了,把机会当面纸的男人。只顾他自己,完全不知道我心里的挣扎。 实在很想破口大骂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但看到他眼角抹干的泪痕,话又吞了 回去,只说了一句话:“你已经结婚了,已婚的人不需要机会。” “你是要我离婚?” 什么跟什么……“离个头,我是叫你回你老婆身边!你自己的婚姻问题自己 解决,别拖我下水!”说完我就起身离开,他没有理我。 当天晚上,我接到他的电话:“只要你保证一定嫁给我,我就离婚。” 我呆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我还没想过要结婚。” “那我要是离婚不就亏大了吗?” 一股愤怒涌上心头,什么叫作“他亏大了”?跟他在一起。对我的立场有多 不利他知道吗?他可以拥有两个女人,我却具有半个他,万一出事了,我得一个 人坐牢,这种亏本生意谁要做?什么叫我保证嫁给他就离婚?是他得先离婚才有 资格追我!况且,要是他真的可以面不改色地背叛跟他结婚近二十年、一起奋斗 又生了个儿子的女人,将来他背叛我不是更容易了吗?谁要嫁给这种人! “没错,你是亏大了,所以不要离。”“我是真的想跟你长长久久,不然我 也不会想丢下这个家。” “别傻了,我跟你‘不会’长久的。” “你怎么知道?” “第一,个性不合,我脾气很暴躁,你一定受不了;第二,价值观不合,你 太大男人又歧视同性恋,这点我不能接受……” “第三,你没胆,不想负担破坏别人家庭的责任,所以只想做好人。你表面 上假装是个思想开明的新时代女性,其实只是个虚伪的假道学而已。” “……”那你干嘛跟个虚伪的女人搅和呢?然而这句话哽在喉头,怎么也说 不出口。 “你听好,如果要拒绝我,唯一有效的理由只有四个字,‘我不爱你’。你 要是讲不出口,就不要编一堆有的没的借口。” “不要太嚣张。” “我有家有室的人都下定决心了,你一个单身女子是在龟毛什么?” “何必呢?如果真要离婚,享受一下单身汉的生活不是很好吗?被婚姻束缚 那么久,你不想自由吗?” “跟你在一起,我才算是自由。” 我不是没见识过男人的甜言蜜语,但我得承认,这招确实高明。 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一个影像:在北海道的薰衣草花田里举行婚礼,只有几 个亲人在场,我穿着白纱,捧着铃兰的花束。牵着他的手,并肩观赏天边火红的 夕阳…… 或者是一起从擎天岗顶上跳下去? 醒醒吧! “我真的没打算结婚。你再好好跟你太太谈谈吧,是你自己要娶她的,你要 负责到最后。” “我……” 我打断他,“我不爱你。” 他长长吁了口气,“说的也是。是我太自作多情了,还以为自己很特别。我 在你眼中大概也只是个一夜情的对象吧?搞了半天,你是你,我是我,一点关系 也没有。”然后就挂了电话。 我拿着话筒,手抖得抽筋,他的最后一句话像利剑刺进我的心。 他怎么可以这样说?怎么可以说这种话?他不知道我这几天过得多苦吗? 在流着眼泪拼命槌枕头,把想到的脏话全部骂尽之后,我终于平静了下来。 他说的没错,我从头到尾不曾向他表白过任何事,而且老是一副对他避之犹 恐不及的态度,他会觉得我不在乎他也是难免。 但这不正是我要的吗?从此他再也不会跟我纠缠了。 只是。心口被刨一刀的隐痛,要如何才能消除呢? 又过了几天,我爸爸过七十岁生日,我大哥在一家俱乐部里席开三桌,宴请 众亲朋好友为他过寿。 酒席吃到一半,忽然从别的包厢走来一位约五十岁的妇人,她穿着枣红短旗 袍,脖子上珍珠钻石一条又一条,挂得仿佛树木年轮,亮得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她一派雍容华贵大家夫人的气势,娉娉婷婷地走到我爸爸席位边,用银铃般的声 音笑道:“杨郎,好久不见了。啊,现在应该叫杨公才对。” 我爸爸叫杨朗杰,所以我常听他一些熟朋友叫他杨郎。实在颇随心,把我看 神雕侠侣的兴致都打坏了。 我爸爸呆了一下,一时认不出她来。她盈盈一笑,将手搭在他肩上,“不认 得我了?我是小婷,真的好久不见了。” “咯”地一声,是我妈妈把筷子用力惯到桌上的声音。 我老爸前所未有地满脸通红,“哦,是你啊,好久不见。” “小婷”又是一笑,望着我妈妈,“杨太太,好久不见,最近好吗?”我妈 妈僵着脸,什么话都没说。 “今天我女儿订婚,我本来还不太满意在这里呢。想说我女婿至少应该到五 星级酒店订个五十桌的,跑到这小地方像什么话呢。没想到就在这里遇到你了, 你说巧不巧啊?” 爸爸干咳几声,“是啊……” 我看是非常不巧吧?我心想。 “我刚刚在走廊上远远地看到你,我就想说是不是杨郎,没想到过来一看真 的是你耶,我差点认不出来了。”地回头又对我兄姐说:“啊,你是那个法民, 你是悦民吧?我上次看到你的时候你还好小哦,现在长这么大,连孩子都有了。” 哥哥冷冷地应了一声,姐姐一脸疑惑。照这样看来,这女人应该是没见过我。 “日子真是快啊,杨郎都七十岁了。你们记不记得啊?你们爸爸年轻的时候, 好英俊好潇洒哦,我们公司里的女同事个个迷他迷得神魂颠倒……” 爸爸重重咳了两声,“小婷,难得你来看我,不过你也该回去了,你女儿订 婚,丈母娘离开这么久不好。” 小婷格格娇笑,不过以她的年纪,这种娇笑声实在令人毛骨悚然。“说得也 是,我只是来跟你说声生日快乐的,我也好久没帮你过生日了呢。再见啦。” 她再晚一秒钟走,妈妈可能就要翻桌子了。 接下来的气氛很诡异,大家故作无事状地吃喝说笑,但母亲阴沉的脸跟父亲 闪烁的眼神却是遮掩不了的。最后大哥只得以“爸妈累了”为由,提早结束宴会。 我搭哥哥的车回家,理由当然是要追问真相。“她到底是谁啊?” 哥哥长叹一口气,“三十几年以前,爸有过外遇。那时你还没出生,所以你 不晓得。”其实我也早猜到是这么回事,但听到“外遇”两个字,仍觉得心脏好 似被掐紧一般。 哥哥继续说下去。小婷是爸爸公司的小妹,年纪比爸小个十几岁,因为是养 女,又从南部上来,一个人过得很辛苦,爸爸可怜她就对她特别照顾,事情就这 么发生了。那女人对爸爸非常迷恋,三番两次要求父亲离婚娶她,都被拒绝。她 数度跑来家里吵闹,搞得鸡犬不宁。妈当时肚里怀着我,气得差点精神崩溃。虽 然想离婚,因为爸爸诚心道歉,看在孩子份上还是留了下来。最后小婷在爸爸严 正警告她之后,终于放弃,从此消失了踪影。没想到过了三十几年了,她居然成 了大户人家的夫人,得意洋洋地跑来向我父母示威。 虽然自己也是女人,还是忍不住为女人的记恨心赞叹不已。 回到家中,母亲一言不发走进房里摔上门,爸爸跟我们三个儿女及媳妇、女 婿孙儿待在客厅里,气氛尴尬,大家都没说话,只有孩子的吵闹声。 哥哥说话了:“黛民,去看看妈妈。” 我?叫我这个跟妈最不亲的女儿去?有没有搞错?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更何况,我自己也是人家的外遇对象。 转念一想。他们两个一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才拱我去。想想我多少也 该为母亲尽点力,所以就硬着头皮去敲门。 进了房间,母亲坐在梳妆台前,呆呆地望着镜子。 “妈……”要说什么?“事情都过去了,别放在心上”?还是“爸已经知错 了,原谅他吧”?这些话妈妈恐怕听都听烦了吧? “妈,我已经跟俱乐部柜台打听到那个女人的资料了,只要你说一声,我马 上去教训她。” 我果然吸引了母亲的注意,“你是在讲什么话?要怎么教训她?做这种事是 犯法的你知不知道?” “不一定要犯法啊,做一些比较简单的事,比如说半夜打电话叫她起来上厕 所,保证几天下来她的黑眼圈像熊猫一样,擦再多粉也盖不住。” “你也差不多一点,这么大了,还整天想这些有的没的,丢死人了。” “谁叫那个女人那么顾人怨?我看她不顺眼嘛。” “好了啦。她也是很可怜,一直想你爸爸娶她。才闹成这样。真是傻瓜,男 人在外面打野食都只是要尝鲜,哪有可能会离婚娶她?她就是想不通这点,才会 让自己难过。” 可是妈,你知道吗?就有一个男人说要娶我,只要我嫁他,他就离婚耶。这 是不是就表示,他是真心的呢? “妈,你那时候虽然原谅爸爸,可是心里会不会一直有疙瘩?你会不会怀疑, 担心他又会再犯?”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疙瘩是有一点,疑心倒是不会。夫妻是要在一起 几十年的,日子就要一天一天过,要是整天担心他什么时候又会乱来,日子要怎 么活呢?” 我心想,妈真是宽宏大量,要是我嫁了刘克贤,我一定会整天怀疑他会不会 二度出轨,让我落得跟叶雅萍一样的下场。 “这也不能全怪你爸爸。那时我怀了你,脾气不好,他也是忍得很辛苦。” 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嘴微微张开却又闭上。她的眼神告诉我,她还有别的 话要说,是她在心里藏了几十年,一直想对我说,却始终说不出口的心声。我用 最诚挚的眼神望着她,让她知道我很想听下去。 “其实,最无辜的人就是你了。我常常想,就是因为我那时心情太激动,影 响到肚子里的你,你才会一生出来耳朵就有问题。爸妈一直觉得,真的很对不起 你,可是,每次看到你,都不晓得该怎么跟你说。还好你很争气,不然爸妈会一 辈子亏欠你……”说着,眼眶就红了起来。 我真的小吃了一惊,没想到妈妈是这样想的。不是没怨过父母对我的冷落, 但是年纪渐长,自己心里也明白,我同时也冷落了父母,而且我从来不曾像母亲 一样心怀愧疚。 “妈,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啦,我现在好好的啊。我爱作怪也是天生的,跟耳 朵没什么关系。” 母亲微微一笑,伸手轻抚我的头发。在我记忆中她从不曾这样做,我心头一 热,情不白禁地伏在她膝上,享受她温柔的触碰。 过了许久,母亲才笑了笑,“好了,出去吃蛋糕吧!” 这段小插曲使得我跟母亲长久以来的隔阂化解不少,我也再次警告自己,绝 对要远离刘克贤。跟母亲才刚言归于好,要是我变成别人的外遇对象她铁定气死。 放手吧,到这里就好了。 然而,每当我想起这件事,想到那个浑身珠光宝气却遮不了满怀怨愤的女人, 总是悲悯大于憎恶,因为我了解她的心情。 在内心深处,那块所有礼教跟常识都管不到的地方,我知道我真的很希望刘 克肾离婚娶我。 这一天,好死不死我得跟刘克贤一起去某大学参加座谈会。我决定搭计程车, 不跟地同路,谁知平时计程车满街跑,真要招的时候一台都看不到。偏偏又下雨, 湿答答地烦死人。 正当我撑着伞,对着满街的车流不知所措的时候,眼角瞥见另一个人也站在 街角。我实在不想跟他说话,他却走过来冷冷地说:“计程车很难叫哦?” “你干嘛叫计程车,你开车就好了啊。” “我车子今天送修。” 真是超不巧。我看看时间,“我要去搭捷运。” “搭公车就好了吧?” “不要,下雨天会塞车。” “应该不会吧?” “那你去搭公车好了。”我头也不回地往捷运站走,背后传来的脚步声告诉 我,他跟上来了。 走没几步我就后悔了。从医院走出来,路口转角就有公车站,到捷运站却得 走个十分钟。我拼着面子,死也不肯在他面前改变主意,心想这段时间可以在捷 运补回来。 本以为是离蜂时间,谁知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还有,哪来这么多穿制服的 学生啊?现在不是上课时间吗? 车停了,刘克贤轻拍我,“该下车了。” “是这站吗?我记得还有一站。” “相信我好不好,这一带我熟。” “那你怎么不早说?” “快走!” 眼看车门就要关上,我们两个使尽吃奶力气出去,一路上踩了不少只脚,引 来诸多抱怨。出了捷运站,刘克贤“啊”的一声,音调十分凄惨。 “怎么了?” “下错站。” 果然凄惨。“什么?你不是说这一带你熟?” “我是熟啊,不过都是开车经过,每个捷运站看起来都一样。” 我们只得挤回去又坐了一站,然而苦难尚未结束,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从 捷运站到大学医学院还要走两个路口,而离座谈会开始只剩五分钟了。我真恨自 己为什么不穿双矮跟的鞋来,但事到如今也只好故作神勇地飞快前进。 到了校区,下一步工作就是要找到国际会议大楼。刘克贤随手拉了一个学生 问:“请问国际大楼在哪里?”那学生指了的一百公尺远的建筑物给我们看,于 是两个大医生就逃命似的飞奔过去。 座谈会在四楼,我们好不容易等到了电梯直冲上去,可是很奇怪,整个四楼 都是实验室,我们东张西望了一阵,没有一间像是在举行座谈会的样子。最后只 得放弃,下楼去问一楼的管理员座谈会的地点,没想到答案居然是“没有座谈会”! “这里不是国际会议大楼吗?” “这里是国际‘研究’大楼,会议大楼在草坪正对面。” 我们两个望着那片好似蒙古草原的绿地,都是一阵腿软。 “你干嘛不问清楚是‘会议大楼’?” “我怎么会知道他们有那么多‘国际大楼’?” “那么多国际干什么,又不是联合国!” “因为这些命名的人都没什么想像力……” 我没空跟他多扯,冲到草坪边,看到草坪上有一片片石板铺成的路,“穿过 草坪过去。” “走旁边啦,现在下雨,你又穿高跟鞋。” 我不理他,两个路口都走过来了,区区几片石板哪可能难得倒我? 结果凹凸不平的石板地还是打败了我的鞋跟,脚上一扭,我整个人摔在烂泥 塘里,半边衣服都报销了。我几乎要哭出来,他把我扶起,长叹一声,“我看座 谈会是免了。”指着最近的一栋建筑物,“先去那边,你到洗手间去把衣服清一 清,再用供手机烘一下。” 这栋大楼较为低矮,很奇怪地在走廊上没看到什么人。我也懒得想这些,笔 直冲进洗手间,发疯似的冲洗我的外套跟窄裙上的污泥,心里还是很不死心地想, 要是动作快点,还来得及参加下半场。 他靠在女洗手间的门外,说:“其实你运气算不错了。上次我银胡医生去参 加另一个会议,他靠在墙上跟我讲话,然后才发现墙上挂着写了‘油漆未干’的 牌子,那才真惨呢。整整一天。我都得紧跟在他后面帮他挡。” 我心想,两个男人紧紧贴在一起,不知是什么景象。这时我往洗手台边一望 …… “干!”我大叫。 “为何口出秽言?”他非常文雅地问。 “没有烘手机!” “没有才好,烘手机是散播病菌的温床……” “闭嘴啦!” 我用了几乎快一卷的卫生纸,尽可能地把外衣上的水吸干,活家女鬼似的走 出洗手间。看他一副很想笑又拼命忍耐的样子,我狠狠瞪他,内心却发现其实我 自己也很想笑。 走到大门口,我们两个都笑不出来了。只见两扇玻璃门紧紧关闭,怎么推也 推不开。外侧的玻璃上贴着一张纸,由背面透过来的字迹,可以清楚地读出: “明德大楼今日消毒,暂停开放。”这时我才注意到,空气中弥漫着药水味。 “太妙了!”男人说:“座谈会已经开始一个钟头了,而我们两个关在这里 享受无菌的化学空气。”最惨的是,一楼的窗户全部都是密闭式的,根本打不开。 我真想撞墙,“我们会不会毒死在这里啊?” “这样人家会以为我们殉情。” “这种殉情一点也不浪漫,我才不要。” “没有人规定殉情一定要浪漫吧?你中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毒太深了。” ‘ 我哼了一声,“都是你啦,干嘛跑来这里?” “喂,是谁不听话硬要走草坪,结果摔得一身泥的?” “要不是你问错路,我根本不用走草坪!” “要不是你坚持坐捷运,我们就可以慢慢找路,根本不用这么赶。” “医生,是你害我下错站的耶!” “你一开始搭公车不就好了吗?” “没人叫你跟我一起搭捷运的啊!各走各的不就好了吗?” 看到他脸色,我明白我又伤到他了。 “好啦!我们两个都有错,我们是共犯,行不行?” 他苦笑一声,没说话。 共犯啊……场面变得尴尬起来。我们两个共犯的事岂止这一件而已? 我们沉默地坐在面对门的椅子上,等待有人经过。我心里想到,我大概也只 能以这种形式跟他在一起了吧?想想竟然有点不太想出去。 “我说啊,你刚刚在洗手间里讲的那个字,不太淑女哦。” 我白他一眼。“又怎样?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淑女。我又不是你女儿,你管 得着吗?” “我今天总算看到你的真面目了。” “哼哼,吓到了哦?” “不会啊,反正你也顺便把我的心声讲出来了。” 我笑了出来。 “你以前,有没有跟你太太一起迷路的经验?” “迷路倒是没有,只不过每次出门都像一次错误。”他眼睛望着门外, “十几年前,好不容易等我儿子去上幼稚园。两个大人有一点时间独处,我们去 逛百货公司,我想逛的地方她都没兴趣,却一直勉强自己陪我;她逛的地方我也 觉得无聊,两个人都很扫兴,所以我就说那我们各走各的,你去你想逛的地方, 我们一个小时后会合,她答应了。可是一个小时后我找到她,眼睛哭得像桃子一 样。” “有人欺负她?” “对,就是我。她认为我不想跟她在一起,存心抛下她。” 我同情地一笑,告诉他我的故事:有回跟李明立去看资讯展,他也是只顾看 电脑都不理我,我就自己跑去隔壁看化妆品,结果他一回头找不到我又乱发脾气, 也不看看到底是谁先起头的。 他长叹一声, “人生这么短,为什么一定要把彼此弄得这么累呢?” “大概是因为不信任吧。” “没错,就像你不信任我一样。” 我无奈一叹, “这不能怪我,OK?一个男人结婚快二十年,而且毕竟当初 也是轰轰烈烈过来的,现在说离就离,别人会怎么看你?当然是无情无义啦。我 也不愿意这样想,可是,事实就是这样。” “你的逻辑不对。要是我真的无情无义,结婚两年就离了,哪会拖到十九年? 如果我只是喜新厌旧,只要没事在外面偷吃就好了,又何必这么麻烦闹离婚?” 我张口结舌半晌,最后只能说: “你等着,我一定会找出话来驳你。” “没关系,随你高兴。我现在仔细想想,要是你答应了,我搞不好更烦。” “那是你的福气耶!烦什么?” “你想啊,你年轻又漂亮,根本不缺人追你,为什么要选我这个有老婆,又 拖着一个儿子的老头?论钱我也只是soso而已。” 我瞪他,谁希罕他的钱啊! “你只不过跟一个男朋友分手就哭得死去活来,我跟她十九年的夫妻,一旦 离婚,就等于我十九年的光阴白费了,你觉得我会喜欢这样吗?如果不是为了某 人,我打死也不会想做这种事。更何况你杨医师又比雅萍更难缠十几倍,要是你 也给我一刀,我根本就没有本钱再振作了,你懂吗?” 我默然。虽然他还是有可能在故意示弱引我同情,但是当你倒了一天的楣, 又被关在充满消毒水的密闭大楼里时。这些话听来真的很有说服力。 “但是,我还是想再试一次。” “刘医师,我……”我搜索枯肠,正想说些感性的话时,一直盯着门外的刘 克贤却“啊”地一声大叫,险些把我心脏吓停。他一跃而起,冲到门边用力敲门, 对着门外经过的学生大叫着:“麻烦你开门啊!开门!救命啊!”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群学生目瞪口呆的表情跟管理员开门时脸上的窃笑。 当我们两个筋疲力竭地下了计程车,走向医院大门的时候,他叫住了我。 “我只问你最后一次,以后就不会再来烦你。嫁给我?” 我望着他,脑中浮现各种影像:母亲流泪的脸、亲友们责备的眼神、刘太太 发狂的表情,还有各式各样的声音,预告着可能临头的大难。 然后我说:“好。”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