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喜欢这样的自己,非常喜欢。不管别人怎么骂我,怎么恨我,不管发生什 么事,都不可能改变我对自己的喜爱。天下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事情。 我本来以为,当克贤向他太太提出离婚后,马上就会掀起狂风巨浪。他用的 理由是“无法沟通”,但想也知道她是不可能会相信的。 然而,在开始的前几天,却是风平浪静,平和得诡谲。克贤说除了他提出当 天的一场争执外,从那之后她便完全拒绝讨论离婚的事。只要他一提起,她就马 上开始装头痛,让他接不下话。 我不怪他,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会是场持久战,需要非凡的耐心。我只能一再 地告诉自己,撑下去。 接下来,果然有了动静。刘太太开始三天两头跑医院,耳鼻喉科、脑科、妇 科全挂遍了。看完病也不立刻走,总是在医院里四处徘徊,拉着护士或认识的医 生搭讪。旁敲侧击地打听有没有哪个女人跟她丈夫走得特别近。她问得很含蓄, 但敏感的人很快就嗅出了异状。“刘医师有外遇”的传言开始在医院里不陉而走。 该来的还是来了,她挂了我的门诊检查骨质疏松。症状讲了没几句她就开始 岔题了:“杨医师,真没想到会在这里又遇到你。” “是啊,真巧。” “改天吃个饭?我好久没跟你聊天了。” “好啊,我再找时间。” 她用审慎的眼光打量我,“在这里碰到我先生,你应该也很惊讶吧?” “还好,这边还有四五个老同学。世界本来就很小嘛。” “他以前实习的时候对你很凶哦?” “没办法,刘医师是完美主义者,我就是达不到他的标准。” “我一直跟他说,对女生要温柔一点,他就是不听。” 你真会叫他对女生温柔才有鬼哩。我心想。 “严师才会出高徒嘛。” “那他现在应该对你比较好了吧?” 我露出天真无邪的眼神,“我跟刘医师不同科,他再凶也凶不到我身上啊。” “你们会不会偶尔聚聚,叙叙旧?” “还好啦,当年外科实习也只有一个月而已,可以聊的东西不多。” “是吗……” “对呀。好了,你拿这张检验单去三楼做检查。”这一关我算是勉强过了。 在家里,她仍是继续装聋作哑,就算克贤把离婚协议书贴在梳妆镜上,她也 能视而不见。照这样看来,就算拿扩音器在她耳边大吼“离婚!离婚!”,想必 她也是无动于衷。我忍不住有些佩服她, 克贤考虑采用更强烈的手段逼她面对现实,却又担心伤到儿子。他打算等夫 妻俩谈妥再告诉他,不想让他太早趟浑水,虽然儿子对父母不合早已心知肚明。 我们一起想了几个点子,感觉都很恶毒,实在有点犹豫要不要用。我想到当 年我跟明立分手的时候,为了让他死心,也是用尽各种无情的方法。不接电话、 避不见面、言语冷淡。甚至还故意放他鸽子,为的就是让他知道我的决心。 爱情熄灭了,剩下来的只有残忍。 然而我们还来不及采取任何行动,第一个无辜受害者已经出现。 这天我到护理站找护士长,就看见刘太太正死缠着林医师。后者正忙得团团 转,对她避之唯恐不及。 “你在我先生手下做事很久了吧?” “呃,快一年了。对不起,我还有个病人要看……” “你应该很崇拜他吧?” “我们大家都很尊敬刘医师。” “我先生根照顾你对不对?” “刘医师对每个人都很照顾。刘太太,我真的没时间了……” “你为什么选外科?” “什么?” “外科这么辛苦责任又重,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不去妇科或皮肤科?” 林医师有些动气了,“因为外科是我的志趣。这样可以吗?” “你是为了接近我先生才来的对不对?” “刘太太!你也太……” 我一个闪身挡在她们中间,“刘太太,林医师已经有男朋友快要结婚了,请 你不要讲这种让她困扰的话。” 她再也没有之前的小心翼翼,充满恨意的眼神像要把我们两个一起戳穿, “我先生是为了她才被停职的,对不对?” “我……” 林医师想反驳,被我挡下,“那是因为刘医师有正义感,关心属下,你为什 么一定要想到那种不堪的地方去?” “我就是看不惯她整天粘着我先生!” “我是住院当然要跟着主治啊!” 我说:“刘太太,你这样会影响到我们同仁的工作,请你冷静一点。” 她望着我,忽然哇的一声哭出来,“他要抛弃我了,我怎么冷静得下来啊!” 我扶她到候诊室坐下,拿了罐饮料给她,“你先休息一下。我帮你叫计程车。” 她涕泗交错地摇头,“我等我先生一起回去。” “可是刘医师今天不晓得要到几点……” “没关系,我要等他,不管等到几点我都等。” 我叹了口气,回到我的诊室。眼前浮现了当年在图书馆前苦等邱颢的自己, 那时的我是多么地孤独啊! 那时我毕竟是撑了过来。但是我当年还不满二十,正是前程似锦,一咬牙就 挨过了;而那个年华将逝的女人要如何承受呢? 灾难才刚开始。她抢先一步向儿子哭诉,她儿子就怒气冲天地当着父亲的面 摔碗筷,从此对他爸爸视若无睹,再不然就出言讽刺。克贤因为事忙,向来对儿 子的管教疏忽了些,等到发现情况不对,已经管不住这大少爷了。我一想到将来 有一天要成为这小子的后母,头就开始隐隐作痛。 真正的风暴,因两场手术而正式展开。 我开的是一场艰难的截肢手术,隔壁手术室里,由克贤领导的心脏外科小组 也正在苦战。 我好不容易头昏眼花地走出手术室,没一会儿,隔壁手术房门也开了,医师 们跟着病人出来。 林医师走最前面,她的脸色苍白,表情却充满喜悦,其他住院医生纷纷向她 道贺。原来这回终于轮到她操刀了。 克贤的视线越过众人头顶和我相遇,我们相视微笑,然后他走到林医师面前 对她说:“做得不错,恭喜了。” “谢谢医生……”话还没说完,她纤细的身子晃了一下,开始向下倒,克贤 连忙伸手扶住地。 我终于知道这世上不是只有我会走狗屎运,因为这时刘太太居然非常刚好地 出现在走廊的另一端,亲眼目睹一个女人倒在她老公怀里。 “果然是你!我就知道!你这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女人!”她尖叫着,冲过来 追打林医师。众人七手八脚地拦阻她,手术房顿时乱如菜市场。 “雅萍你在干什么?她只是贫血而已!” “就是她对不对?你就是为了她才要离婚的!” “刘太太这里是手术室,你安静一点!” “刘太太,她真的不是呀!” 材医师躲在克贤背后,满脸都是惊惶的泪水。后来发现地点不太保险,连忙 改成躲到我背后,因此刘太太的攻击也转了方向。 我死命地挡着她,“刘太太你冷静一点!林医师跟刘医师真的没什么!这里 人这么多,你想他们会在这里做什么事吗?” 她一双眼睛直往上吊,布满了红丝,眼泪把她的妆糊了满脸,小巧的鼻翼四 周好似出现六道裂痕。看这样子就知道她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你们都骗我, 我知道她就是克贤外面的女人!我知道是她!” 我的忍耐已经到极限了。 “你够了没有!跟你说不是她!是我!” 她呆住了,其他人也呆住了。“什么……” “刘克贤的女朋友,是我。” 四周一片寂静,克贤无力地托住头,“黛民……” “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是对林医师、对在场所有人,以及这阵子无辜被骚扰的人 说的。不是对她。 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 接下来的戏码我想不用说诸位看倌也猜得出来,就是她破口大骂,“卑鄙”、 “虚情假意”、“贱货”之类的字全出口,并且冲上来要扭断我脖子。早有人叫 了警卫,连拖带拉地将她带出去。她边走边挣扎怒骂,看那表情还真的挺像裂嘴 女。 我知道是谁把她害成这样。是我。 我跟克贤都被无限期停职,正式处分要等理事会决定。 我回到办公室,一路上很明显地发现,众人看我的眼光都不一样了。好像他 们眼中的我不是跟他们共事了两年的同僚,而是个满身脓疮的怪物。林医师本来 在跟护士说话,一看到我就扭头走开。我不怪她,毕竟是我害她变成代罪羔羊的。 我收拾好东西走出医院,没有人跟我道别。我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这没什 么,就当作多出来的假期就好了,就算被开除,我们两个还是找得到工作。可是 我的手一路发抖,抖得厉害。 回到家,本来打算蒙头睡他个昏天暗地,偏偏我没有这种命。接下来的两天, 同事同学的电话像雨水般袭来,一拿起话筒就涌出一连串的责骂和质疑。结果在 家的每天,我都在争吵中度过,最后只好天天外出,在咖啡馆里呆坐,手机也关 机求个清静。 我自然也知道这样逃避是解决不了事情的,别的不提,家人那关总是要过。 克贤的父母挑明了不管他的事(都四十好几的人还有什么好管),但我父母可没 那么容易摆平。要命的是,我父亲的心脏不好,要定期去我的医院检查,而他的 主治医师又是心脏外科有名的大嘴巴,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告诉父母,他们就杀到 我家来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破坏人家的家庭?” “他的家庭本来就不太好,又不是我害的。” “那你也不可以就这样跟别人的先生在一起啊。” “因为他对我很好啊,还说要娶我。” “他讲你就信啊?我不是跟你讲过,男人在外面偷吃都只是玩玩,没有人会 真的离婚娶你的。” 我差点冲口说出“他跟爸爸不一样”,幸好紧急改口:“他已经在办离婚了。” “你害人家好好的夫妻离婚,不会良心不安吗?” “我说了不是我害的,他早就想离婚了。” “哦,他自己想离婚,现在又说成为了你,让你帮他担罪名,你还真是傻啊!” “他才没有让我担罪名,他本来一直不想告诉别人,是我自己说出来的。” “所以就说你傻啊!” 我脸上可真挂不住了,“傻就傻!反正等他离完婚就没事了。” “你讲这什么话,做这种事情一点都不觉得羞耻吗?” “羞耻什么?好男人大家都想要,想要就去抢,有什么不对?” “这种话是土匪讲的,你是个大医生呀!你做这种事,爸妈也跟着你丢脸你 知道吗?你妈都快不敢出门了!” 我火气上涌,“对啦对啦,就是你们的面子最重要啦!” 当然我也知道这绝对不是跟父母说话的正确态度,尤其是在这种时候。但是 他们一开口就戳中我的心病,让我直觉就想反抗。因为我的确是在内疚,每次想 到一个家庭即将因我而拆散,就觉得肩头沉重,心里发凉,再被他们这样指出来, 更是加倍不好受。再想到我自己的父母,骂我的话居然跟那些外人没两样,实在 是火气直冒,为什么他们就不能稍微站在我的立场想一下?最后再听到那句“丢 脸”,我的怒气终于爆发了。 “反正我就是最笨、最没用、最让你们丢脸嘛,你们都习惯了不是吗?就跟 以前一样不要管我不就好了?” 父母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来,父亲脸色发白,母亲则满脸通红,全身从头发到 脚底都在抖。我自己也大梦初醒,终于明白。原来我还是在记恨几十年前的事情。 “既然你是这样想,那我们跟你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等你被人耍了,走投无 路的时候,你就不要跑回家里来哭。”然后他们就走了。 在惨剧之后,来的是个稍微好一点的消息。因为医院里缺人手,而且我跟克 贤在病人间的风评都算不错,最后院长还是决定让我们两个复职。条件是我们两 个不准在医院里有任何接触,更不能让刘太太再来闹。 这消息代表的是,我必须回医院去,直接面对众人的目光。 上班的第一天真的很不好受,原本跟我处得不错的护士们,变得对我爱理不 理;其他医生跟我打招呼的时候,每个人的笑容都虚伪得让人直起鸡皮疙瘩,至 于在电话里跟我争吵过的人,更是一看到我就别开目光,连实习医生也不像以前 那么尊敬我了。 到了下午,当我等一张X 光片等了两个小时还没出现时,我再也忍不住,一 个人跑到洗手间里哭了一场。以前不是没碰过这种人人喊打的局面,但之前无论 是吕昭瀚风波,或是输血事件,我都自觉理直气壮,只有这一回全是我咎由自取, 连个可以喊冤的人都没有。 就在这时,我脑中响起一个久违的声音,却好似昨天一般清晰。 姑婆芋仿佛就站在那里交叉着双臂,冷冷地说:“又躲在一边哭了是不是? 装可怜给谁看啊?这不是你自己决定的吗?你就永远这样,一遇到麻烦就缩成一 团好了,我看看谁会来照顾你!” 我深深吸了好几口气,然后推开洗手问的门走出去。我挺直了背脊,抬起下 巴,双眼直根着所有跟我迎面的人,然后在相隔五步的地方,准确无比地给他们 一个自信的笑容(不过在某些人眼中看来,可能会是示威的笑容)。很多跟我四 目相投的人,都别开了视线,我也照样微微一笑,昂首阔步从他们身旁走过去。 我知道他们在我离开后,一定又会聚拢过来,讨论我的不知羞耻。不过,同 样是不知羞耻,抬头挺胸的女人总比畏畏缩缩的女人好一点吧。 回到办公室。电话响了,是克贤,“你还好吧?” “还不错,你呢?” “勉强可以。那群八卦男一遇到真正的大事情,反而讲不出话来了。” 这不成倾城之恋了吗? “那……你家里呢?她会不会有什么行动?” “我想是不会。我告诉她,她要是再跑来医院闹,或是想上法院告你,我马 上跟你一起殉情给她看。” 怎么又是这种招数?“医生,没想到你也喜欢看花系列啊?” “花系列是什么?” “算了……” “因为她一直跟我哭闹,说要自杀,我就想,不如我也回敬一下,同样的招 数为什么我不能用?” 这观念跟我还真像。一天之中,我第一次真正笑了出来。也是长久以来,最 最确定清楚,我一定要这男人。“刘医生,你一定要娶我哦!” “不然我现在在干嘛?” 我一笑,“只是再确定一下。” 我们谈到我父母的事。他认为不能弄坏我跟父母间的感情,便计划了一下。 他找个理由跟我父亲的主治医师换班,替父亲看病,父亲原本不知道他就是我的 男主角,还跟他相谈甚欢。等到他开口邀我父母聚餐,爸爸才大梦初醒,本来一 口回绝,却还是在克贤好说歹说之下答应了。 见面的时候,气氛很僵。爸爸对克贤的印象还不错,讲话尽量客气。 “刘医生,我看你人应该是不错,可是我坦白跟你说,我宁可女儿一辈子嫁 不出去,留在家里给父母养,也不要她去当人家小老婆。” “杨先生,黛民不是小老婆,我马上就要离婚娶她了。” 妈妈开口了:“医生,离婚也不是你说离就离的。要是你离不掉怎么办?那 我们黛民不就一辈子没名份?就算你真离了,要是你太太又动不动跑回来纠缠, 你又不能把她踢出去,那黛民不就累死?还有你儿子,谁知道他会不会故意找黛 民麻烦?我看是一定会。黛民嫁给你只有受委屈的份而已,我们当然不答应。” 克贤没有立刻回答,反而转头对我微笑,“你看吧,你爸妈还是在担心你的。” 我脸一红,低下头去。我父母有点小小地感动,但是他们还是不死心地想劝 阻我们。 “刘医生,我真心地劝你一句,结婚那么多年了,要好好珍惜,不要随便想 离婚。况且好好一个家拆散了,对你儿子也不好。小孩子是无辜的,你儿子现在 十七岁,是最不安稳的年纪,这个时候要是爸爸妈妈分开,他一定打击很大,你 是做父亲的人,你忍心吗?夫妻问有什么不对盘的,为了孩子还不是忍一忍就过 去了?我看你还是回去跟你太太好好谈谈,把自己家顾好才是。我们黛民还年轻, 她可以找更好的对象。” 我插嘴了:“爸妈,上次对你们态度不好,我很对不起你们。可是我想问一 句,你们在一起这么久,就是为了小孩忍一忍才忍过来的吗?” “不是这样说……” “应该不是吧?以前家里出事的时候,你们没有分开,并不是为了哥哥姐姐, 也不是因为我在妈妈肚子里,是因为爸爸真的很爱妈妈,说什么也不肯离婚,妈 妈也很爱爸爸,所以才留下来的吧?不是吗?” 父母相对无语。就算事实不是如此,他们也讲不出口。 “我也是真的很爱克贤,所以一定要嫁给他。我既然决定跟他在一起,就有 同甘共苦的觉悟,他太太回来闹我也认了,儿子我会替他照顾。就算他再讨厌我 也没有关系。除了克贤以外,就算有再好的对象我也不要。难道你们真的想要我 一辈子不嫁,孤孤单单地一个人吗?” “你只是现在讲一讲,以后就不会这样想了。” “我讲的话我就一定贯彻到底,这是讲话最基本的礼貌。” “你这么不听父母的话,将来一定吃大亏的!” “我已经三十好几了,不管吃什么亏都得自己认了。” 会面就在毫无交集之下结束了。我跟克贤走向停车场,脑中回荡着父母失望 的神情,胸口发冷,双膝也有些无力。虽然用力呼吸,进到肺里的氧气仍是少得 可怜。我已经断了一切的依靠,朋友、同事、父母,没有人站在我这边。除了克 贤,我完全孤立无援,而他光应付叶雅萍跟儿子就够忙了,根本没有余力帮我。 最让我不安的,是他没有回答我母亲的问题。我们结婚后,叶雅萍一定会三 不五时来纠缠,到时他会怎么做? 我知道他为什么不回答,因为他也没有答案。 要是容忍她,我们将永无宁日;但要是他面不改色地将她赶走,就表示他是 个无情无义的人。对结婚十几年的妻子没有半点念旧之心,这样我也不喜欢。 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他儿子。离婚后,他们父子铁定严重决裂。要是跟 我结合,代价是他会永远失去儿子,这样他能忍受吗? 天气很暖和,但我心口有寒风在吹,让我全身发抖。 我不敢向他要答案,我好怕他会沉默半晌,然后抬头对我说:“对不起。我 想我们还是算了吧。” 真是可笑,几个月前我还那么坚决地拒绝他,现在,光是想到这个答案就让 我受不了。 我需要安全感。我想要他抱着我,对我说一切都没有问题。他一定会处理得 很好,我们一定会幸福。 可是我知道,世界上没有人能做这种保证。 克贤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我的不安,回头笑着,“这次很可惜。没有谈出什 么结论,不过我会再试几次的。而且这次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什么收获?” “我终于听到你的真心话了。” “啊?” “你第一次承认你爱我,还说一定要嫁给我。我太高兴了。” 我一呆,随即觉得脸烫得吓人,“我以前没说过吗?” “一次也没有。我还以为你是被我搞烦了才答应的,有一次还梦见你忽然对 我说,你那天是吸多了消毒水才答应嫁给我,你现在要收回。我当场就吓醒了。”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伸手轻槌他,“你耍宝啊!” 他将我接进怀中。像抱小孩一样轻轻摇晃。我靠在他肩上。闭上眼睛。 他是对的。从我们的关系开始,我就一直忙着保护自己。即便答应了他的求 婚,也仍是心存侥幸。不敢太积极,总觉得要是他真离成婚就算我赚到,要是离 不成,那也就算了。而他就一直默默忍受着这样的我。 原来,会不安的不只是我一个人,他也需要安全感。 我在心里说,对不起,我太自私了。然后我下了个决定。“我父母就由我来 摆平,你不用插手。你专心处理叶雅萍跟你儿子那边就好了。” “真的?你打算怎么做?” “我会想办法。你也要好好想办法跟你老婆儿子说,我们要一起努力哦。” 说归说,其实脑子里一点主意也没有。 然而我还没想到办法解决父母的事,新的麻烦又开始了。敌方展开了密集的 电话攻击,总是三更半夜电话铃响个不停。接起来有时是无声电话,有时是男人 喝哧喝哧的怪声。我原本感到很不屑,她甚至不敢自己打来吗?转念一想,以她 的立场。要是能把我整成熊猫眼,她自己每天睡美容觉,不正显示她的本事吗? 我买了答录机,打算让机器去应付她,但是心里隐约有个声音,告诉我这种 做法不是最正确的。应该还有更好的办法,只是我一时想不起来。 这天夜里一点,我刚要进入梦乡,刺耳的铃声又响了。我心里挣扎着是要打 开答录机,还是直接把话筒拿起来占线。在一声紧似一声活像在催魂的轰炸中撑 了很久,终于跳起来接了电话:“喂?” 没有人讲话,只传来急速的喘气声。 “先生,你气喘很严重呀,好像是过敏,要不要挂耳鼻喉科啊?” 对方沉默一会儿,然后一个粗哑的男音爆出了一连串的污言秽语:“你这个 女人有够不要脸,抢别人老公,破坏人家家庭,实在有够下贱,亏你还读过书, 当上医生,一点良心都没有,你要是缺男人,不会去卖哦?不然去买按摩棒啊, 或是拜托我来满足你也可以啊,不要去抢别人的……” 他劈哩啪啦骂个没完,我气得手直抖,在脑子里把他千刀万剐,很想大声骂 回去,再把电话摔掉,但是另一半没气昏的理性则在提醒我:第一,他不怕我骂; 第二,我也骂不赢他;第三,就算挂电话他还是会打来:第四,如果我用答录机, 只表示我怕了他。会让他更嚣张。 那我该怎么做呢? 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要做他做不到的事。那么他做不到的是什么呢? “先生,你三更半夜不睡觉,还要打这么多电话,真辛苦耶!我看我唱歌给 你听好了!”于是我拉开喉咙开始唱:“Ohyes ,waitaminuteMr.Postman ……” 他呆了几秒,大喊:“唱什么啦,死三八!” 一开始我真的是硬着头皮在唱,但是音符一出来,我就完全忘了电话另一端 的声音,只顾用最高分贝唱着:“PleaseMr.Postmanlookandsee……” 哼,怎样?不爽咬我啊! “……ifthere ‘saletterforme ……” 自从小学音乐课被老师批评“三句走音两句”后,我再也不敢这么大声唱歌, 现在借着胸中一股怒气,终于有机会把积压多年的能量宣泄出来,畅快的感觉油 然而生。不过我的歌喉还是没进步多少。 我越唱越高兴,最后完全忘了另一个人,直接把听筒当麦克风倒着拿,在房 里跳起扭扭舞,睡虫跟火气都被我赶跑了大半。 等我完成这首荒腔走板的“PleaseMr.Postman”,正要感谢听众时,才发现 他早就挂掉了。 我在电话旁边贴了张点歌单,决定以后每接一通夜半电话就唱一首,相信长 久下来。我的歌喉一定会突飞猛进。 然而他们不肯给我练习的机会,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接到这种电话了。 虽然为没能唱个过瘾怅然若失,却生出一个灵感:这种极恶电话骚扰术,是 不是也可以运用在我父母身上呢?反正他们也不会把我怎么样,我更不介意听他 们唱歌。 我立刻开始行动,下班第一件事就是拨电话回家找爸妈,专问些天气、有没 有吃饭之类的废话。 我妈当然不领情,“你管我干什么?都快被你气死了,哪有心情吃饭?” “不吃饭对身体不好耶。不然现在天气这么好,你可以跟爸出去散散步啊, 回来就有胃口了。” “你不要尽讲这些废话!你跟那个男的到底是想怎样?” “结婚啊。” “你怎么老是这么固执!我告诉你……”然后又是滔滔不绝一连串说教,我 一言不发地听着,等到她好不容易换气,“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有啊,妈你声音好好听,好清脆悦耳哦。” “……不要给我耍嘴皮子!” “真的嘛。我都没遗传到,所以唱歌难听得要死。妈你唱歌给我听好不好? 我拿录音机录下来。” “你给我正经点,我在跟你说正事!” “那你再讲一遍好了,我录这个也可以。” “你要是不打算听我的话,为什么还要打来?” “因为我想听妈妈的声音啊,我好久没跟你聊天了。”事实上,是几乎没有。 “我不理你了!”妈妈气呼呼地挂上了电话。 然而我还是继续每天一通。“妈,我今天听到一个笑话很好笑,讲给你听好 不好?” “没兴趣!” “不要这样啦,培养幽默感人才会长寿啊。” 就这样,一场考验脸皮厚度跟耐性的战争持续着。有时是爸爸接,有时妈妈 接,他们有时会被我的蠢话逗笑,有时会更生气,甚至直接挂电话。但我就是每 天固定打,绝不间断。除此之外,我还每周寄信回家,通常是养生食谱的剪报, 或是知名餐馆的介绍,再不然就是一张卡片,画满红心,写些“我最爱爸妈”之 类恶心的话。 当然我也会不安,生怕这样装疯卖傻反而会收反效果,常常夜里辗转难眠, 甚至紧张到心悸。然而我还是不停止。我怕一旦这条联系切断,从此就跟家人老 死不相往来了。 当一切逻辑跟理论都派不上用场的时候,就只能等时间给我答案。 我坐在咖啡厅里,对面是克贤的元配。她脸上脂粉不施,原本水灵清亮的眼 睛略微凹陷,显得有些憔悴,不过精神比我想像中的好。 我逼自己平静地直视她,不让内心的愧疚压垮我。我正踩在高空钢索上,要 是一失了平衡,马上就会粉身碎骨。 “我今天会来找你,是因为基本上我还是认为你是个好人。你还有很美好的 前途,看在过去我们处得不错的份上,想劝你早日清醒,不要越陷越深。” “嗯,三更半夜的电话铃的确让我很‘清醒’。” 她眼光闪烁了一下,“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唉,说这种说不觉得很没气魄吗?我在心里叹息着。 “我老实告诉你,你也许以为你跟克贤爱得轰轰烈烈,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 事。他有外遇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凭他的条件,动不动就一堆女人跑来投怀送抱, 他对每个人也都是甜言蜜语,说要娶她们,其实根本没一次是真心的。你在他眼 里,跟那些女人根本没有两样,他只是在玩弄你而已。” 如果不是跟父母会面后,克贤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一定会相信她。真的,我 会。但是如今的我对猜忌怀疑已经厌倦,只想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为他全力以赴。 “那些女人都被他耍得团团转,等发现被骗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一个个跑来 家里哭哭啼啼,全都是我替他道歉,还赔钱了事,事情才没有爆开来,不然他在 医院里早待不下去了。因为我认为你跟那些女人不一样,所以才想早点告诉你, 免得你也陷进去。” 我控制我的脸部肌肉,免得露出一副全然不信的神情。“那,既然是这么烂 的老公,你为什么不离开他呢?” “因为我已经嫁给他了,夫妻本来就要白头偕老,哪能说离开就离开?” “你很爱他。” “没错。他有再多不是,我都能忍受他。” “很感人,”我深吸一口气,“问题是,我也一样。我也爱他,你能忍的事, 我也能忍。” 她脸色一僵,讲话口气也急了:“我说了,他不会娶你的!” “我向你保证,如果我被他甩了,我绝对不会去你家哭闹,更不会拿你的钱, 我还会写感谢卡给你。” “你不要太自信!我跟他在一起十九年了,一起赚钱一起养儿子,你觉得他 有可能会为了你,放弃我们一手建立的家,还有他的名声地位吗?” “既然你这么肯定他不会离开你,为什么要这么紧张呢?” 她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原本装出来的沉静自信一下子崩溃,她掩面啜泣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放过我们?你年轻又漂亮,难道还缺男人吗?” 天大的误会,我的男人运向来不是普通的差呀。 谁说女人的眼泪对女人没用的?看她哭得伤心,旁边的客人纷纷对我们行注 目礼,我只觉脚下的镰索在猛力摇晃,手心冒汗,双膝无力,恨不得拔腿逃出去。 ——希望以后你回想起外科的日子,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片美丽的风景。 ——我在你还在实习的时候就喜欢你,在这家医院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爱上 你了。 ——跟你在一起,我才算是自由。 ——我也会害怕摔跤,但我还是想再说一次。 我在心里不断回想克贤说的话,脑中一遍又一遍刻画他的形貌,借以稳住自 己。然而,眼前这个哭泣的女人,一定也正在心里不断回味着当年的海誓山盟。 啊啊,谁来把这出拖棚烂戏结束掉吧! 如果现在转身走出大门。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应该还来得及吧? 这时,我脑中浮现一句话:“我只是比较晚跟你相遇而已,难道只因为这样, 我就没有爱你的权利吗?难道爱情的深浅是用认识的先后来决定的吗?” 我认同这句疑问,一直如此。正因这样,当我站在人行道上,远远地看着心 爱的男生紧抱着别的女人时,虽然满心的痛苦、孤独和怨恨,我还是转身走开了。 因为我知道,虽然我先认识邱颢,一旦他的心里没有我,他的怀抱里就不会有我 的位置。 如今,克贤的心里没有她,是不是该换她离开了呢? 真是太神奇了,我居然被背叛我的人跟我的情敌拯救! “刘太太,到这种地步,我只能说,跟你爱上同一个男人,实在是很不巧。 但是既然爱上了,我就要贯彻到最后。我已经答应克贤了。” “不巧?你把我家弄得乌烟瘴气,讲一句‘不巧’就算了?” “我没别的话可说了。”我站起来想走,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涕泗纵横, “我拜托你!把他还给我!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了,我真的会死的!”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电视上的老套台词永远讲不完。因为老套之所以成为老套, 就表示它有用。 只可惜对我没用。 真是不幸,一来这句话恰好是我最讨厌的对白,二来在医院待久了,每天看 到那么多无助的生命苦苦挣扎着活下去,偏有人没事老爱把“我会死”挂在嘴上 来撒娇耍赖,实在令我加倍厌恶。 也许她说的是真心话,但是很抱歉,我没有多余的同情心给她。 我想通了,既然我的外在行为是恶人的行为,就不需要再指望别人了解我纯 真善良的内在。我坐下来,冷冷地开口:“刘太太,请教一下,克贤是人,不是 东西,我要怎么还你啊?” “只要你离开他,他就会回来了。” “问题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何必为了救你的命放弃自己的幸福呢?” “什……” “要是你在急诊室里跟我说你要死了,我当然有责任要救你;但是现在你好 手好脚坐在这边,还要没事装可怜,那我只有一句话:关我什么事啊?” “我们十几年的婚姻被你搞得乱七八糟,你还说这种话?” “没错,你们做了十几年的夫妻,但是,既然你们历史这么悠久,感情这么 深厚,为什么他还是不要你?你自己要不要检讨一下?是不是你魅力不够呢?” “都是你这狐狸精来勾引他!他只是一时糊涂……” “那你就去感化他让他清醒啊,干嘛来跟我罗嗦?今天要是你能说动他回家 不离婚,我绝对不会再来跟你们纠缠;但是既然你跑来找我,就表示你已经无能 为力了,那我还客气什么?” “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哪?” “良心值几个钱?运动家精神最重要。奉劝你,道德劝说这一套就省省吧。 刘克贤这么大个人,我也不能把他藏起来,只要有本事,随时欢迎你来把他抢回 去。要是没本事,你就给我乖乖闪一边。总而言之一句话,自己的男人自己顾好, 不要只会哭哭啼啼怨天尤人!” 她被我激得目瞪口呆,满脸气愤却说不出话来。我站起来结帐离开。心脏跳 得飞快,却不知是害怕还是兴奋。 我招了台计程车回家,车子本身还算舒适,但上路没多久。我就注意到司机 一直从照后镜瞄我,眼神让我不太舒服。本以为是因为我刚经过一场大战,神经 太过敏,不想理他,没想到司机说话了。 “小姐,请问你几岁?” “你问这做什么?”莫名其妙! 然而他没听出我的不悦,“我看,应该是比二十几岁多一点吧?” 还真会说话啊。“对啊。所以呢?” “那你结婚了没有?” 喂,越来越过分了哦!女人年纪大一点,就表示随便哪个路人甲都可以任意 问她的隐私吗? 我当场就想开骂,想到人在他车上不好跟他冲突,只得尽量保持语气平和, “为什么问这个?” “哦,我看你长得这么漂亮,年纪也差不多了,关心你一下而已。” “我快结婚了。”要是想打我主意就省省吧! 没想到他很高兴,“要结婚了啊?恭喜恭喜。本来嘛,年纪到了就该嫁了。” “我想法律没这种规定吧。” “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啊。现在的女人都越来越自私,整天只顾吃喝玩 乐,自己赚钱自己花,男人一个换过一个,都不晓得要定下来好好相夫教子,所 以这个社会才这么乱。我有一次载到一个女的,居然跟我说她一辈子都不想结婚! 这成何体统啊?我当场就把她赶下车,这种人的钱我不屑赚!” 不成体统的是你吧?居然这样对待客人,这样子也配当司机吗? 他话匣子一开就再也停不了,滔滔不绝地发表他对社会乱象的痛心,举凡单 亲家庭、不良少年、少女怀孕、治安败坏,全部都是女人不安份造成的。 我恨得咬牙切齿,他妈的,为什么我老是遇到这种计程车司机?我发誓一定 要学会开车,再也不受这种闷气。 跟上次不同的是,这回我皮包里真的有把美工刀。我伸手到皮包里找到刀子。 要拿出来,在他椅背上展现我的美术细胞吗? 然而,内心深处的声音又响起了:“再想一想。” 既然他这么爱管闲事,就让他管个够好了。想跟女人比长舌,再等八百年吧! 我用高八度的声音,劈哩叭啪地打断了他:“司机先生,你说的一点都没错, 女孩子没结婚真的很严重呀。像我叔公啊,他的女儿,哦,他女儿也就是我堂姑 啦,她是我爸的堂妹嘛。我堂姑就是一直没嫁出去啊,后来到了年纪很大了,她 爸爸就是我叔公忍不住了,硬拉她去相亲,嫁了个计程车司机,生了两个小孩。 可是那个司机很烂啊,每天一直喝酒,钱又不拿回家,全家都没办法过日子啊, 他老婆,就是我堂姑就带着两个小孩回娘家住。然后那个烂司机就生气了啊,动 不动就喝醉酒跑去她娘家闹,我堂姑把门锁上不肯出来,烂司机就拿石头丢人家 大门然后两批人就三更半夜隔着门大吵大闹,真的有够吵耶。我家以前住他们家 同一条巷子,我那时候还好小,常常被他们吵得都不能睡觉耶,真是太糟糕了。” “是很糟糕没错,像我一个……” 我提高声音,“然后啊,有一天那个烂司机就站在我堂姑家门口大骂,说‘ 我要给你放火’,我叔公一听还得了,马上报警。然后警察就来了啊,可是他们 又说没有证据,而且烂司机只是讲讲而已没有真的做,所以不能抓他。我叔公就 很生气啊。难道要等烧死人才能抓人吗?又跟警察对骂起来,说警察都拿钱,我 们巷口开赌场,报警好几次警察都不管。他是说真的哦,我们巷口真的有人开赌 场,而且每次都去一堆不三不四的人,那个烂司机也常常去。还有更厉害的哦, 那个赌场是一个女人开的,她四十好几了,还每天都穿露背装迷你裙,好像妖怪 ……” 司机显然不太欣赏我的童年往事,“小姐,你听我讲……” “司、机、先、生!你很没礼貌耶!我这么认真在跟你讲故事。你怎么可以 插嘴呢?今天是你这么热心关心我的婚事,我才把我家里的秘密跟你讲,换了别 人我才不说咧!听我讲完啦!然后那个老女人还很不要脸,整天想勾引她家隔壁 一个老兵……” 我漫天乱盖,从巷口讲到巷尾,然后进展到另一条街的爱恨情仇,还把实际 人物也编进去。我把吕昭瀚讲成小婷的智障哥哥,邱颞跟高之玲是一对赌大家乐 输了一屁股的邻居夫妇。李明立则是他们的酒鬼舅舅,总之就是扯得天花乱坠。 每当司机想开口插话,我就高声把他盖过去,反正顶多被赶下车,还可以免车钱。 也许是经济不景气的关系,司机毕竟是没有赶我。只是一路猛踩油门,显然 恨不得长翅膀立刻飞到目的地。等我下了车付了钱,他迫不及待地飞车离去,我 站在路边大笑起来。爽啊! 我知道我的人生又到达了一个新的阶段。 更让我高兴的事还在后面。信箱里躺着一封信,是母亲寄来的。那是我寄回 家的爱心卡片,在我恶心的台词下面,母亲加了两行。 不要再寄这种无聊的东西了。 如果他对你不好,就回家吧。 我热泪盈眶。恨不得在身体装两个热气球,冲上天去尽情翱翔。我打克贤的 手机,想第一个告诉他这个好消息。还要告诉他,我可以回答他十年前的问题了。 我愿意为了如君、为了他、为了我的亲人还有任何一个值得的人胖回来。因 为综合我经历胖瘦时期的心得,两者的优缺点其实不分上下。况且,不管身材外 貌如何,我杨黑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 很奇怪,打了好几次,他都没开机。我想可能是他在办重要的事,也没怎么 在意,打理一下就休息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在明朗的晨光中醒来,觉得全身充满活力。我开始相信 我能度过一切难关,面对人生所有的波折。 电话响了,是克贤。“我在你家楼下,出来一下好吗?”可能是没睡好,他 的声音浓浊而疲惫。 “你不上来吗?” “……我想还是你下来的好。” 我心里雪亮,出事了。 他的外表跟声音一样憔悴,连胡子都没刮。凝视着我的双眼仍是深情款款, 却遮盖不了深深的忧郁。 “怎么了?” “你昨天跟雅萍见面不太愉快。” “我是觉得还好啦。不过这种场面本来就不可能愉快的不是吗?” 他叹了口气,“可是你也不用把她说成那样啊。你说她又老又丑,捉不住男 人,这实在是……” 咦咦咦?我有这样说吗?不过,在她耳里听来八成就是这样吧。 “老兄啊,女人在抢男人的时候,讲得出什么好话来呀?” 他摇头,“我不喜欢。” “对不起。”我很爽快。 他低着头,不敢看我,“我昨天晚上,跟雅萍谈了很多……” 来了。叶雅萍果真照我的话,马上就展现十九年感情的威力给我看。了不起。 “我觉得,其实你妈没说错,我经营这个家经营了这么久。就这样把它拆散 未免有点不智。雅萍真的太脆弱了,要是丢下她不知道会出什么事。而且景维 (他儿子)越来越叛逆,我实在放心不下。所以……”他挣扎了很久,吐出一句: “我答应跟雅萍去看婚姻咨询。我们……想要重新来过。” “哦。” 他恳求地看着我,“对不起。” “咳。” 他很担心,显然怕我受不了打击,但我一派平和。说也奇怪,我怎么会这么 平静呢?我不是应该很愤怒、很激动的吗? 第四次感情失败,不知道有没有破世界纪录哦?不对,现在好像不是想这个 的时候。 难道我根本不爱他吗?这也不对,因为当我看着眼前这仿佛老了十岁的男人, 心中仍是满溢怜惜和渴望,渴望减轻他的痛苦。 既然他一手建立的家庭对他是那么重要,就放他回去吧。因为我希望他快乐。 至于我呢?背负着永远洗不掉的恶名、无数的辱骂责难,接下来一定还要面 对众多旁观者的幸灾乐涡,搞不好会有人送我一块匾,上面的烫金大字多半是 “自作自受”、“恶有恶报”之类的。既然如此,我还快乐得起来吗? 我努力搜寻内心每一个角落,很惊讶地发现:是的,我很快乐。 现在我明白,原来男人并不全是无情无义的生物,二十年的感情,真的可以 抵挡外来的诱惑,身为女人,不能不为此欣慰。 况且,昨天对叶雅萍说的话,今天就一分不差地实现,证实了我是个说到做 到的女人,这点更让我快乐得不得了。 人生就是这样,有输有赢。重要的是,我有勇气一战,就算输了,我也没有 遗憾。 我喜欢这样的自己,非常喜欢。不管别人怎么骂我,怎么恨我,不管发生什 么事,都不可能改变我对自己的喜爱。天下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事情。 “我跟你说,我认识几家大医院的院长,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去替你问问看, 哪一家缺骨科医生……” “怎么?婚结不成就要把我踢走啊?太现实了吧?” “不是!”他急着分辩,“我是怕,跟我同一家医院你会不好受……” 这可真奇怪了,婚姻出轨的人是他,回头是岸的也是他,为什么不是他调走, 而要我走? 不过这话大可不必出口,我更想说的是另一句话。 “不必了,真的,谢谢你的好意。”我摇头,微笑着说:“我已经决定了, 一辈子心甘情愿当个黑人。”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