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是勇气?是鲁莽?是对自己负责 再一次,我深深地体会到自己的极限。 会动笔写《黑人》完全是偶然。在前作《都是后母惹的祸》发表后,不少读 者来信反应很欣赏书中的后母黛民:还有人想看以她为主角的故事。我原本只是 一笑置之,直到有天忽然想到:“黛民”不是也能解释成“黑人”吗?就在这一 秒。开场白“我是黑人”就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个故事正式成形。 我曾经说过,写作是因为情节自动浮现在脑中,不写下来不痛快,讲得好像 写作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这回我的报应来了,让我知道那句话是多么狂妄。因 为“自然浮现”的情节只有一半,另一半完全空白。 我弟弟对我说:“我不怀疑你的文笔,但你的生活经历不够,恐怕很难写出 好作品。”还真给他说中了。一大堆我完全没有概念的情节,第三者、婚姻问题, 全都离我很遥远,根本不知从何描写起。如果是古装或幻想小说,还可以发挥想 像力掰一掰,但故事背景是在现代,要写得有真实感又带戏剧效果,简直是要我 的命。最糟的是,为了配合“后母”的设定,女主角黛民跟情人都是医生,相遇 生活的空间都在医院里,我这个对医学一窍不通的人,到底该怎么拗啊? 因为灵感严重缺乏,我也只好愿凭直觉跟从媒体上得来的印象硬着头皮写, 生出一堆呼天撞地歇斯底里的对白,回过头一看,赫!怎么这么像“台湾××火” 啊!难道说为了真实感,就逃不出“芭乐、老套”吗? 惨的是,我常常连芭乐老套的情节都没得写。一连好几天对着电脑东摸摸西 摸摸,一下子上网看新闻,一下子读朋友的信,有时干脆在棉被里一裹,一睡解 千愁,以逃避现实——写不出来。因为那时打算参加某出版社文学奖,截止期限 是四月三十,我到三月初还写不到一半,朋友们听了,异口同声非常爽快地说: “我看你等下次吧!” 真的不行的时候,我会把涂鸦本拿出来,把脑子里所有能挤出的一丁点线索 写下,不管它再夸张再无聊再不合理都照单全收,然后再试着把它们串成一条线。 整个过程就像坐车经过崎岖不平的山路,震得我头昏眼花。 这几个月来,恐惧和迷惘跟我长相左右,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结局总是离我 好远好远,好像再写下去会淹死在文字的海里。怕赶不上期限,更怕自己走错方 向。我是说,既然自己的本事终究只有这一点,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在这条危险 的路上呢?毕竟年纪不小了啊! 然而我终究还是继续写下去。一来故事结构一旦出现,就会一直盘踞在脑中, 唯有写出来才能解脱;二来我认为人一生总该有几次,放开现实的考量。到较少 人行走的道路去走走,否则,辈子都不会知道是否已找到自己真正的位置。 谁虽然说得悲壮,其实我放弃的,不过是一次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不会上的升 等考罢了,算不得什么牺牲。只是,没想到更离谱的代价在后面。 某日我去开庭,照例是拖庭拖到地老天荒,我坐在等候区,百无聊赖,便开 始想下一步的情节。这一段是讲黛民跟情人在遭遇一连串乌龙事件后,终于确认 彼此的心意。事件必须要够倒楣、够好笑,还要是现实生活真的可能发生的状况, 着实伤透脑筋。 为了编这段情节,我逐渐进入神游状态。因为当天下雨,我还设定故事里也 是雨天,雨天所以公车会塞车,捷运人很多,地上又会泥泞…… 最后我总算一点一滴地把结构设出来,得意洋洋地回到现实,随即发现一件 事:我的伞不见了。 够夸张了吧?怎么会有人光天化日之下在法院里偷别人的伞啊! 一支伞是不值几个钱,不过当一个人好不容易买到一把合用的伞,用不到一 个月居然在司法殿堂里被人拿走,总是会忍不住产生一股空虚的感觉。还好雨停 了,否则我就得一路淋回办公室。亲自下海跟小说主角一起受苦受难,我这么够 意思的作者很少见吧? 雨伞惨剧之后,故事也进入尾声。当我打上“全文完”三字,只觉脑中一片 空白,精神彻底虚脱。修稿时,将小说反覆看了两次,心中的矛盾挥之不去。矛 盾在于,我完全说不上来,我到底满不满意这部作品。要说满意的话。我清楚地 知道哪些地方不够犀利,哪里不够深入,但是有个大问题,我根本不知从何改起。 只能说,这是最接近我本性的作品。 我并不是说黛民是我的化身,事实上我跟黛民可说是天差地远。真正像我的, 是这整篇小说。里面的迷惘、冲动、糊涂、躁,还有种种胡说八道。全都是我的 一部分。眼前的我就是如此,是好是坏,都只能听天由命。 虽然说我不是黛民,不过书里多少有我的真实经历。例如国中准备联考的点 点滴滴,也的确有一位让我非常崇拜的班长。因此,国中求学的情节,写起来总 觉得特别有感情。此外,作者本人也确实有在小说里客串演出。有兴趣的读者不 妨猜猜是哪一个。 有位朋友读后,说他觉得黛民抢人丈夫的情节很残忍。元配太可怜了。 我想会有这种感觉的读者一定不在少数,这我也只能说,我很抱歉。但是我 一点也不觉得黛民有错。 一般人在面对感情出轨事件时,总是口径一致卖难第三者。顺便加一句“女 人何苦为难女人”。 但有没有想过,第三者有什么错?情场如战场,她只是为自己的爱情而战而 已。如果对方不接受她,她还拼命纠缠,当然是她不好;但如果对方也以爱回报, 那就是另一段爱情故事,何罪之有?况且如果真要追究责任,责任最大的应该是 跟元配有承诺的那个人,而不是不相干的第三者吧? 不是女人为难女人。是中间的那个男人背弃了他的誓言。除非第三者曾经跟 元配签过“绝对不抢你老公”的条约,否则没有人有权利责怪她。 话说回来,变心的人,不一定就有错。有谁能够确定,自己当初选择的那个 人,就是他的一生一世呢?我想真正能够“从一而终”的人,要不是特别死心眼, 就是特别幸运,一次就中大奖。黛民自己遭遇男友被抢的惨剧,后来却又介入别 人婚姻,绝对不是为了报复。我要表现的意思是,世事难料,人的角色是会流动 的,没有人是永远的加害者或被害者。况且同样的情节,在每个人身上都有可能 发生。克贤为黛民抛弃雅萍,说起来的确是无情无义,但是如果某个时空的某个 因素稍微更动一下,可能会是雅萍遇到另一个男人。在爱情和家庭间犹豫不决。 到时她又该如何决择呢? 若是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重读“麦迪逊之桥”,岂不是太悲哀了吗? 我曾亲眼见到,在一年之内,几位至交好友都毫不犹豫地离开了相交数年的 男友,投入另一个男人怀里。那时我真的觉得她们太狠了,居然就这样斩断已经 稳固的恋情,这样伤害一个好男人的心。然而事实证明,那些迟到的男人,才是 她们的真命天子,她们每个都非常幸福。既然如此,又有谁有权利要求她们为了 道德,为了不要伤人,放弃真正的幸福去从一而终呢? 若是她们真的做了,不等于是放弃自己的人生?到时谁会为她们负责? 我想,辩解了半天,我的爱情观终究还是难逃“残忍”二字。因为我相信, 认清爱情的残忍面并加以接受,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虽然我现在也还在摸索。 现在的我,小说奖没上,工作也辞了,再也不用升等考。因为我想要对自己 更负责一点,把自己一点微薄的能力发挥到最大,而不是继续在不适合的位置上 苟且偷安。我不晓得这到底是勇气还是鲁莽,只知道,这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 不管再愚蠢都得拼了。 既然是我要的,无论结局如何,都不能后悔。我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只有 读者可以告诉我。 最后,感谢读者花时间读一本这么长的小说,祝大家都幸福。 某K 于二00四年 (全书完)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