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夏天每次走进披肩发诗人的小屋里,就像参加一个陌生死者的葬仪。 这种感觉挺古怪,也挺开心,夏天第一次抓住这种感觉时,就牢牢地握住它 不放,她想一直保持住这种感觉。只要她与诗人的友谊还存在,就让这种感觉伴 陪着她。 她第一次走进这座大楼,就感觉到葬仪正在进行。楼梯里黑咕隆咚的,拥挤 肮脏,散发着一股陈腐味儿。一种抒情的音乐如丝如缕地不知从哪个门里挤出, 又倏地消失在无知的地方,像天堂里的声音一样奇妙。 夏天摸索着灰黑的墙壁,推开一扇破门,屋里乌烟瘴气,待烟雾散尽,只见 诗人吸着烟,深沉地坐在简陋的书桌前的破椅子上。诗人望着夏天,点一下颔, 让她进屋。 夏天走进诗人的小屋里,随手带上门,在晦暗的光线中,她影影绰绰地辨认 出房间里整个布局。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台、一个书橱和一个挂满衣物的衣帽 架。 夏天寻找着能坐人的地方,诗人用拿烟的一只手幅度很小地朝床沿指了指。 夏天在床沿上坐下,他们脸对着脸,距离极近。诗人吸着烟,夏天一手托着腮, 他们就这样无声地坐着,谁也不说话。 诗人的小屋里乱七八糟,到处堆放着书,地板上是废弃的稿纸,其中有一些 是诗稿。 屋子里像坟墓一样静,静得有些肃穆。在这寂静之中,他们都不想说话,这 时候,谁说话都是庸俗的,谁说话都会破坏这种安谧之美。 在这种氛围里,夏天心中有一种感觉稍纵即逝。在她重新寻找这种感觉的时 候,发现有一本书在她的面前敞开着,章题一下子映入她的眼帘:死者的葬仪。 她很快地读下去: "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哺育着丁香,在死去的土地里,混合着记忆的欲望 ……" 读到这里,那种稍纵即逝的感觉又回来了,那种感觉是她正在参加一个死 者的葬仪。 这个死者是谁? 是诗人? 还是她自己? 夏天想,谁能听到丧钟的敲响就不是 谁。夏天侧耳听着,她希望能听到敲响的丧钟,可她一直没有听到丧钟敲响。 夏天是那年四月开始去第十八个信筒发信的,四月是春雨的季节,夏天冒着 淅浙沥沥的春雨,沿着学院路向西走着,她不知道第十八个信筒在什么地方。她 平时发信,都是在大学宿舍院门口的那个信筒里。梧桐树的叶子还不算太大,细 雨打在上面,发出沙沙地声响,夏天数着一个个信筒朝前走着,这时,有一个披 肩发男人匆匆地赶路,超过她走在她的前面,他腋下夹着一把黑色的破雨伞。腋 下夹伞的男人超过她不远又停下来,他转身等她走近,他说:" 姑娘,你没有带 雨伞吗?"他想把雨伞递给她,被她微笑着拒绝了。腋下夹伞的男人突然像发现新 大陆一般,惊叫道:" 姑娘,你长得真美!" 夏天又对他微笑一下,这时她已看到了第十八个信筒,她把一个印着一只白 猫图案的信封塞进信筒后,发现腋下夹雨伞的男人还立在她的身边。他等夏天发 完信,指着路边的一所米黄色的楼房说:" 我住在二楼拉着窗帘的那间屋子里, 请你有空去坐一会儿。" 说完,腋下夹伞的男人匆匆离去,走进那座米黄色的楼里。 那时候,夏天的卧室里也喜欢白天拉着窗帘,也许是共同的习惯相引诱,夏 天第二次来发信的时候,走进了那座米黄色的楼里。 他们默默地对坐着,觉得这样坐下去,胜过无数语言。他们这样坐了很久很 久,夏天问道:" 你是个诗人?" 诗人没有说话,他站起身,从书架上拿来一捆从报刊上剪下来的诗作,放在 夏天的面前。夏天一首诗一首诗地读着,诗人一支烟一支烟地吸着。他仍没有说 话,他们满足于这种沉默地交流。那种参加死者葬仪的感觉,一次次从夏天的心 上袭过。 一个女人在一个男人面前默默无声地坐着,男人深沉地吸着烟,对她即不阿 谀奉承,又不亲热献媚,对她来说,的确像经历着一场死亡,夏天情愿感受这样 的死亡经历。 黑熊对夏天说: " 你去过男子汉的卧室吗? 男子汉的卧室阳光明媚,墙上贴满了女人的头像 和女人的裸体画,她们伤风败俗,引诱着男子汉夜夜梦遗,于是,男子汉的卧室 充满了梦遗的气味。男子汉吸烟,一支接一支,烟草的气味与梦遗的气味混在一 起,能把人熏死。男子汉并不是每天都看女人的裸体画,也并不是每天都无所事 事,他写小说,他凭着一种情绪,编造一个又一个的荒诞故事,这些荒诞故事扑 朔迷离,有的连他都不知道小说里的主人公都干了些什么。他的故事,大都是写 的男女之间的事情,却一点儿也不淫荡。他写小说时,左手总是抚着一本《圣经 》,心地虔诚。耶和华说:不要近色! 于是,他就写小说赞美女人,赞美做爱。 耶和华说:世界是仁慈的! 于是,他就写小说赞美邪恶、丑恶、苦痛、疾病。他 写小说不是为了发表,只是为写而写,没有一点功利思想。一句话,他写小说为 了释放…… 那天,夏天从诗人家出来,碰见了黑熊。黑熊披着一件黑斗篷,正在街上遛 达,黑熊见了夏天,约她一块走走,去看风景。 他们一起拐出学院路,路过那座黑楼向北走去。这条街走到头就是幸福街爱 情路,这条路颇奇特,上行路与下行路之间是一条宽宽的草地,草地上生长着一 棵棵塔松,塔松的枝下摆着一个接一个的长椅。一到天黑,一对对情侣络绎不绝 地来到这里,各占一条长椅,开始谈情说爱,搂搂抱抱。 黑熊说,他经常来这里看风景。天一擦黑,他就来这里,从塔松林带的这头 走到那头,有一天,他特意数了数,到晚上八时整,来这里的各色情人已达到两 千五百多对。他说,那些上下摸摸索索的,是中学生;那些长久地接吻的,是正 宗的恋人。你瞧吧,这些人中有十二三岁的少年,有六七十岁的老人,还有相当 多的中年人,这些中年人大多是来偷情的。黑熊指着一对推自行车的中年男女, 对夏天悄悄地说: " 瞧那对,爷们要是看错了,抠下一对眼珠当泡踩,那骚女人车架上还有小 孩座,操! 那男的是她丈夫吗? 是她丈夫他妈的跑这里来干啥,在家里什么事不 痛快?" " 你坏透了。" 夏天嗔道。 " 我坏吗? 你瞧那人,把手伸到什么地方去了? 操! 是我坏吗?" " 偷看人家的秘密,就是你坏!" " 偷看人家的秘密? 我还偷看过一个姑娘的光屁股哩!"黑熊揶揄地说。 " 在哪里?"夏天好奇地问。 " 在她的闺房里。" 黑熊得意地笑道。 " 怎么进去的?" " 从窗子。" " 她知道了,准恨死你的。" " 恨呗!" " 你不是在写小说吧?" " 鬼知道,我也说不清楚了。" 他们边走边看着风景,快走到塔松林带头的时候,他们也在一个长椅上坐下 来。坐下后黑熊问夏天: " 有什么感受!" 夏天说:" 没有感受!" " 你他妈的莫非是石女?"黑熊恨恨地骂道。 夏天心里很得意,她喜欢黑熊这个样子,卤莽,粗野,满口脏话,一身烟草 味和酸臭味,这才像真正的男子汉。 夏天被黑熊约去看风景回来,已经很晚了。她先从门洞的信箱里取出信,回 到家时,母亲还在门厅里洗窗帘。她打开自己的卧室时,白猫跳到单人床上,蜷 卧起来。它知道夏天每次回来,总是不开灯就脱衣服,脱衣服时,先是把鞋无目 标地一踢,衣袜乱扔。有一次,白猫在黑暗中,被一只高跟鞋打中眼睛,疼了许 多天。接受那次教训,白猫学乖,它一听到钥匙插进卧室门锁的声响,便跳上单 人床蜷卧起来,一般情况来说,那里最保险。白猫虽然理解夏天,但它对一些问 题还有些想不通,夏天为什么在进行自身的有关器官与部位顶礼膜拜时要闭着灯 呢? 对黑暗的依赖是人类的最原始的思维还是最现代的思维? 是人类的心灵太孱 弱,还是道德潜在力太强盛? 当白猫看到夏天所顶礼膜拜的最终目的以后,它非常自信地想:人类与我们 分手并没有多长时间!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