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陆宜非走后,戴茜心里一直想着他的话。陆宜非说的不错,她应该走出黑箱, 她应该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空间,不然,她在这种沉闷的生活里,早晚会窒息而 死的。 戴茜把陆宜非送下楼,目送着他走去,陆宜非那宽厚的背影在她的视野里消 逝后,她有一个焦渴的想法冒出来,她想跟陆宜非去参加一个舞会,她认为他是 一个很好的舞伴。可是,她又没有勇气追上去,把这一想法告诉他。戴茜在楼门 口站了很久,才怏怏地上楼。回到家里,她发现夏瓦士正在卧室里坐在她的梳妆 台前,把她的化妆品全翻出来,在寻找什么。她的眉头不由得皱起一个疙瘩,她 问: " 你想干什么?" 夏瓦士见她回来,什么也没说,便溜回书房里去了。戴茜见夏瓦士鬼鬼祟祟 的样子,心里一阵烦恼。她在卧室里坐了一会儿,越坐越觉得心绪不宁,她站起 来坐下,坐下站起来,她想,她再在家里呆下去,非发疯不可。 她胡乱找出一身衣服换上,耐住性子坐下来重新化了妆。她打算出去找一个 舞会,跳一场舞,散散心,松弛一下她那压抑已久即将崩溃的神经。 戴茜出了学院家属院,在学院路上盲目地走着。这时候,夜色已浓,路灯在 树影里闪烁,行人已疏。远远地传来音乐声,音乐声渐近,一群年轻人手提录音 机迈着宇宙步迎面向她走来。他们走得非常缓慢,非常优美,非常有节奏。戴茜 不喜欢街头舞蹈,冷静地从他们中间穿过。年轻人们迈着宇宙步彬彬有礼地向她 致意,为她让路,并把她送出去很远。 从学院路向北拐,幸福大街上有几家舞场。戴茜在一家舞场门前停下来,霓 虹灯变幻着映在她的脸上,使她的脸一忽儿变成蓝色,一忽儿变成红色,一忽儿 变成绿色,一忽儿又变成紫色。 戴茜在舞场的门口站着,有些惴惴不安,她犹豫着。她想想丈夫像苦行僧一 般在夜间孜孜不辍地写作,想起他畏畏葸葸地奔波于学校与家庭之间,想起他对 一切事情都惊恐困惑的神色,心中又产生了怜悯体抚之情,觉得自己这样做太过 分了,接着,她又被丈夫那种冷酷淡漠的脸色所激怒。她心里充满矛盾,不知是 为了报复,还是为了赌气,最后,她还是花了五元钱买了一张门票,走进舞场里。 管弦乐队奏着疯狂的乐曲,激光灯明明暗暗,蓝色的光柱旋转着扫来扫去, 人们仿佛在一个荒诞的世界里显示着生命的狂热,无数的脚掌翘起谎话般的图腾, 肉体拥挤着,修长的腿喧嚣着,叠排着一幅幅印象派画稿,色彩迷蒙,一个个圆 圆的光斑分离聚起,聚起又分离,节奏越来越快。生命在霍然崛起,又耷然倒下, 好像在暗示着命运的大起大落,大迟延,大跌宕。 戴茜麻木地站在舞场里,人们翩翩起舞,在她身边穿来穿去,这时,她一点 跳舞的情绪也没有了。 戴茜无精打采地退出舞场,心中充满了忧伤,她的心仿佛被岁月磨得麻木, 狂热的舞乐,一点儿也激不起她的热情。她怅怅地在街道上走着,不知不觉地又 来到那棵树下。这时,她才忽然想起那个年轻的陌生人。陌生人曾对她说过:世 界这么大,你找不到一个人。她是来找陌生人的吗? 戴茜暗自道,陌生人还会来 吗? 戴茜学着陌生人的样子,肩头倚着树干,头靠在树上。两行清泪,悄悄地从 她脸颊上爬下,冰凉,她痛苦地闭上眼睛。"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她惊喜地睁开眼睛,看到陌生人已站在她的面前。她 不想承认她是在等他,她说: " 我不是在等你!" " 不等我是等谁?" 陌生人惊讶地问,声调是天真无邪的。戴茜一时无话可说。沉默了一会儿, 她苍白地解释道:" 我随便走走,走到这儿来了。" " 那就是在等我。" " 我可不是这样想。" " 那就是你失约了。" " 我们什么时候约过?" " 上次!" " 上次? 我什么也没说过,什么也没答应过。" " 不需要说什么,也不需要约定什么,只要我们见面,就注定了下次要见面。 " 戴茜感到这样谈话令人心情舒畅,她说: " 这可是一个可怕的约会。" 陌生人说:" 不,是一个迷人的轮回状态。" 戴茜说:" 是注定的轮回吗?" 陌生人道:" 是的!" 戴茜说:" 论年龄,我可以做你的妈妈了。" 陌生人道:" 要是我的情人,你就是八十岁的老太太也注定是我的情人;要 不是我的情人,你就是十八岁的小姑娘也注定不是我的情人。" " 我可没答应做你的情人。" " 我也没肯定这样说。" 他们就这样站着,像老朋友一样,谈得很投机。最后,年轻的陌生人说: " 我想请你去看一个展览!" " 什么展览?"戴茜问。 " 痛苦美术大展!"陌生人说。 " 这倒值得一看。" " 非常值得一看。" 陌生人说着,拿出一张纸条,递给戴茜,他说: " 地址在纸上写着,你按照上面的路线去就可以了。" 陌生人说完,潇洒地甩甩长长的头发,转身消失在夜幕深处,戴茜梦幻般地 望着那黑色的背影离去,顿时感到生活丰富多彩而又神秘诱人。 第二天早饭后,戴茜不见了放在梳妆台上的两张沙龙美术大展门票,便问夏 瓦士。夏瓦士右手执笔,正在写字台的宣纸上画什么,他听到妻子的询问,只茫 然地抬起头看看她,没有说话。戴茜无奈,找遍卧室后,又去门厅的书堆里翻找。 她面对着一堆书,背向书房的门蹲下身去,一本书一本书地翻查着。夏瓦士 站在书房的写字台前,从戴茜的胳膊活动的幅度看得出,她已寻找到她要寻找的 东西。他见戴茜吁一口气,把一件东西折叠一下,装进衣兜里。戴茜对夏瓦士说 : " 走吧,时候不早了。" 夏瓦士放下手中的毛笔,无声无息地跟着戴茜出了门。 他们开始在笔直的街道上行走。街道很拥挤、破烂。沿街的商店橱窗一个接 一个,橱窗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货物,使人目不暇接。夏瓦士一边走着,一边从 橱窗的玻璃上看着戴茜的影子,他发现戴茜今天很严肃,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他知道有一件事情已经预谋好,眼下正在一步一步地向前进行着。他打算以局外 人的姿态观看这件事情的发展,直至结局,于是,他沉默着,一声不吭地按照戴 茜的示意,跟着她朝前走去。当这条街快走到尽头时,他发现戴茜走向一个陌生 人,语塞半天,小声问陌生人: " 美术展览在哪儿?" 陌生人装模作样地把戴茜打量一眼,极神秘地耳语道: " 朝前走,往右拐,往左拐,再往右拐,有一个广场,广场上围着一大群人 ……" 陌生人把一条迷宫似的路线告诉戴茜,戴茜点点头,招呼夏瓦士一声,继 续朝前走去。 戴茜告别黄昏,一步便走进黑暗的楼梯里,脚下有脚步声,头上也有脚步声, 脚步声无尽无休。楼梯越走越远,仿佛没有止境,当她走到一定的深度的时候, 头上脚下的那些脚步声戛然而止,一切变得空寂静谧。戴茜继续朝前走去,她连 自己的脚步声也听不到,这时候,她的情感舒适安谧,仿佛自己走进一个优美姣 好的境界里,在这个境界里,她感到世界无限地空阔、博大、深远,她感到生命 在这个世界里显得无限活跃、丰实、崇高,灵魂与肉体构成和谐的点滴状物体无 秩无序地随意组合着,像无声的音乐一般飘逸地上升着,遥远的前方有一个缥缈 的光环似的东西在迎接着她。戴茜在黑暗的楼梯里走着,无欲无念地感受着,蓦 地,她感受到了生命的神秘性,她好像一走进这个黑暗的楼梯里就一直在读一个 又一个的暗喻,而且读懂了它们,这些暗喻在阐述着生命的最原始最简单的构成, 然后,在这原始简单的构成里,又喻示着一种神秘的力量,这种神秘的力量是孤 独存在的。就当戴茜刚刚感受到生命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存在的时候,黑暗的楼 梯已经到了终端,她开始沿着平直的走廊向前走去。走廊仍然是黑暗的,没有一 丝光亮。她不知道这条黑暗的走廊里有没有门,不知道门在何处。她正想寻找门 的时候,遥远的地方有一种空洞的声音传来: " 门在这里!"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