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夏天一踏进黑熊的卧室,就灵敏地觉察到,黑斗篷的丢失,就像一个不祥的 预兆,在预示着什么。 在预示着什么呢? 一篇小说写完了? 一个故事结束了? 人类过早地衰老了? 大死亡的气息正在笼罩着地球? 总之,夏天觉得她与黑熊的性友谊已经无法维持 下去了。但她并不甘心就此罢休,她赌气般决定,一定要找到那件丢失了的黑斗 篷,使它重新鼓荡起来,继续去修复那具矗起、倒下、颓坍、扩展、移动、毁坏 的形骸。 夏天仿佛踩着残废的触须,战战兢兢地寻找着那件丢失了的黑斗篷,她找过 挂满衣物的衣帽架,找过单人床,找过写字台的每一个抽屉,她又找过房间里一 个又一个的旮旯,当她绝望的时候,她在书橱与墙壁的夹缝里找到了它。 黑斗篷被揉成一团,塞在那个夹缝里。夏天弯下腰,伸出胳膊,刚刚能够上 它。她欣喜地把黑斗篷抖开时,咣啷一声,一把寒光阴森的尖刀掉在地板上,她 从地板上捡起尖刀,发现刀刃上有凝固的血迹,她再看手里的黑斗篷,发现黑斗 篷被什么撕扯得面目全非,细看时,黑斗篷上还沾有草叶、泥土和星星点点的血 迹。夏天百思不解地望望手里的黑斗篷和尖刀,又看看黑熊胳膊上的累累伤痕。 她问黑熊: " 这个星期,你都干了些什么?" " 没干什么,我一直在写小说。" 黑熊自信地说。夏天把黑斗篷和尖刀展示给黑熊看,又问: " 这是怎么回事?" 黑熊认真地一件一件地看着,迷茫地自语道: " 是呀,这是怎么回事?" " 我问你呢,还有你胳膊上的伤痕?" 黑熊又看看自己的胳膊,神情更加愕然,他思忖一下,叫道: " 一定是恶作剧,一定是有人捣鬼!" " 谁捣鬼?" 夏天不信任地问。 黑熊说:" 胖子和瘦子!" " 胖子和瘦子?" " 对!"黑熊眼睛一亮,仿佛发现了事情的真谛,他说," 一定是他们! 我们 经常在一起喝酒,我喝醉了,他们就做我的恶作剧,经常这样!" " 这样太过火了!"夏天生气地说。 " 不过火,这也是一种友谊。" 黑熊兴奋地道," 我把《走不进大林莽》的 小说跟他们谈过,他们听后,一定是趁我喝醉酒后做的这一切,他们可能想制造 一种氛围,一种情绪,把我引进我写的小说里。你瞧,这胳膊上的刀伤并不深, 很浅!" 黑熊说着,把胳膊上的伤痕展示给夏天,让她看那些伤痕是不是很浅。 夏天再一次看完黑熊胳膊上的伤痕,她相信了他对胳膊上的伤痕、黑斗篷以 及尖刀的解释了,于是,她心里又原谅了黑熊,她意识到,她过去对黑熊的怨情, 是由误解造成的。 仍然使她忧伤的,是另外一种预感,越来越清晰地在她面前展示出了它的本 质。早在黑熊真正地开始动笔写小说的时候,这种预感便隐隐地在她心中产生了。 那时候,这种预感只不过是朦胧的,模糊的。夏天发现黑熊开始写小说的时候, 他们曾经进行过一次有趣的谈话,他们在这次谈话中,热烈地讨论着人生的喧嚣, 一切艺术都是为了人生更加喧嚣,喧嚣是人生最大的悲剧等等,当时,她对黑熊 说: " 你一旦写起小说来了,这就象征着你正在走向更大的悲剧。" 黑熊不以为然,于是,夏天又说: " 我想,你以后会明白的。" 现在,黑熊仍然执迷不悟,最终清醒的,依然是夏天自己。她想,艺术不但 毁了黑熊,而且也毁了他们之间的友谊。 夏天望着手里的破烂不堪的黑斗篷和凝固着血迹的尖刀,好像有一个无形的 怪物,攫去了维系他们友谊的情感。黑斗篷的破碎,撕毁了她美丽的憧憬,她的 眼睛里布满阴翳,仿佛自己坠入一个无底的深渊。这时候,她的内心里便产生了 一种强烈的欲望,她欲望自己的肉体像黑斗篷一样坏掉,她想用肉体的毁坏,为 黑斗篷殉道。她觉得自己的这个欲望很贞洁,她痴迷地望着手中的尖刀,喃喃地 对黑熊说: " 把我杀了吧!" " 你说什么?"黑熊惊恐地望着夏天。 " 你把我杀了吧!"夏天说。 " 你疯了!" 黑熊从夏天手中夺过尖刀,他听到夏天又喃喃地梦呓般道: " 我多么希望你是一个屠夫呀。你用你手中的尖刀,斩断我的四肢,割去我 的乳房,在我的肉体上划得皮绽肉开,鲜血流淌。真的,你动手吧,我现在有这 么一个强烈的欲望,强烈极了。我渴望自己的肉体破碎不堪,我渴望你的尖刀在 我肉体里游刃。你是一个懦夫呢……" 半天,黑熊才醒悟过来,他终于明白了夏天的话。 夏天把身上两只巨大的眼睛和那个横生的女性生殖器,视为死亡图象,尤其 是那野性与娇羞交织在一起的眼神,更具有死亡的本性,她独自欣赏着死亡图象, 心境安谧。 单人床上那封未拆封的爱人书信,她再也没有情绪去读它,爱人的形象,在 她心中也开始模糊不清。她通过那两只巨大的眼睛,冷静地看到世间的万物万事, 都是荒诞不经的,人为什么要睡在床上,出门为什么要穿衣服,为什么要印制一 部部像砖头一般的厚书,为什么要有音乐、绘画、诗歌、小说、戏剧? 女孩子为 什么非要痴痴迷迷地去寻找一个理想的爱人? 她由此又想到自己,她觉得自己一 生荒诞,没做过一件有价值的事情。她从第十八个信筒开始,一直到第二十九个 信筒,多少年来,她不顾炎凉,风雨无阻地去发信,把生存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那 个从未露过面的爱人身上,在那个爱人身上制造出人生中所有的苦恼、忧伤、哀 愁和痛苦,然后酿成一杯高级饮料,把自己关在寂寥的独居女人卧室里,有滋有 味地饮着,现在想来,这是一件多么荒诞、呆傻、幼稚的事情呀。 她见白猫一次又一次地瞥写字台最下层那个贴着封条的抽屉,她又想,那个 抽屉里真的保留着她爱人的秘密吗? 她为什么不打开看看呢? 不打开那个抽屉就 是为了表示对爱人的忠贞吗? 随着白猫一次又一次地瞥那个抽屉,她开始双颊赤 烫,羞愧无比。在荒诞不经的万事万物面前,忠贞只不过是一个毫无价值的标签, 它贴在哪儿都行,随你贴上去,也随你揭下来。想到这里,她觉得忠心耿耿地把 爱人的东西封藏了那么久,的确是一件愚昧可笑的事情。 白猫又一次去瞥那个抽屉,夏天见白猫的眼神是古怪深奥的,于是,她想问 问它看到了什么。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