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大青又抽了一袋烟,才把这杆从父辈那里接管来的烟锅收起。 他叫二青刚才的求助闹得心烦意乱。大青比弟弟年长七岁,早早地就分担了 家庭的重负,没念成书,青春和灵气都扔到地里去了,他的思想境界中已形成一 个“约定俗成”的概念。作为长子,不但必须为父母,而且应该替弟妹解愁。 如今,二青直截了当向他伸出手要钱,虽说二青肚子里道道多,干事情也还 稳重,可是风险二字,是不论男女老少的,只要干一个事业,总要担点风险呀, 万一—— 他穿衣裳的时候,脑海中一片迷茫。 苏家在芨芨滩是独姓,最早从河南上来的。 大青家在李虎仁家南面,两家相隔有半里路,中间是一片庄稼,这几年,苏 家几个强劳力全力以赴,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全部发挥,也没干过人家李虎仁, 照二青的说法是:基础太差,在作横向比较时,起点有天壤之别。 苏家仍然住在“第一代”土坯房里,院子的围墙,用最原始最粗糙的“坷垃” 垒成,上面连泥皮都没有,仿佛是饱经沧桑的老脸。 难怪二青在红烽中学读到初三,一篇作文备受语文老师的称赞。他以父亲苏 凤河的脸为题,并且拉扯坷垃墙,淋漓尽致地发了一篇宏论,极言困苦生活给父 亲刻下的烙印等等。 在全乡当年的中学生作文评选中居然名列前茅,拿了个一等奖,至今,那个 红彤彤的塑料皮日记本还珍藏在他的木头箱子里。 大青肚里的墨水只有可怜的几滴,他没有弟弟的文才与想象,家庭的穷困, 他是从自己没白没黑的劳苦中体味到的。 更确切地说,大青从自己快三十岁的人了,还在打光棍的痛苦中认识到的。 不是他不想娶,是他娶不起。前几年,就是“平价”姑娘,没个一千大几也 只能望人兴叹。可他们全家的收入,一年下来,除去一切开支,剩余的钱,仅仅 够支付油盐酱醋用。何况,人家闺女一看这个毫无希望倒塌家,哪个还有热情? 更不用提感情了。 最近这几年,生财的门路充分放开了,大青根据自身的条件,养了一口老母 猪。这些年喂肉猪的人多了,大青居然积攒了有两千多块钱。这可是一大笔财富, 他妈帮他保存,不知数过多少遍,还差三块七毛五,就是两千五百元整! 有了这笔雄厚的财力作后盾,大青妈妈财大气粗,也敢托小叔子凤池为大小 子寻摸个对象了。 大青还想把房子翻盖一下再提亲,他妈的主意已定,先有了合适的闺女再说。 大青打算麦子全上了场,就再出去倒卖猪儿子。 通过几年的实践,大青在商品经济的大潮中也学了不少本事。 起初,他只会卖自产的猪儿子,后来逐渐学到了二道贩子的本事,开始走乡 串社,收上别人的猪儿子到货缺的地方去卖,一转手,也能赚不少钱。 要说搞活流通,大青的真本事比二青多,他只不过不善于总结也不善于表达 罢了。二青称他为“二传手”,大青就很茫然地一笑。不管几传手,能挣上钱就 行。 过了这座咯咯吱吱乱叫唤的跃进桥,他就看见了家里的昏暗灯光。母亲为了 节省煤油,把灯头按到仅能维持活命的程度,白白假期复习功课,只好去村党支 部书记田耿家“借光”。她的好朋友从从也需要并且欢迎她去做伴。 大青心绪很乱。 二青刚才一席话无异于给他出了一个十分难以回答的问题。弟弟的宏图大志 能否实现姑且不论,就从手足情分上断然拒绝,大青实在不忍心。 大青在离烂院子不远的地方站住了。这里有一摊手腕粗细的白杨树,是妹妹 在念初一那年种上的,白白有这么个与众不同的爱好,喜欢插柳栽杨。 自从上了初中,白白在房前房后种了不少树,她跟两个哥哥说过。她要开办 “绿色银行”。 对这个新概念,大青似懂非懂,但银行的含义,他还是无师自通的,总之, 是生财之道。他有机会也帮妹妹一把。 二青当然很清楚妹妹的现代意识,他不但口头上而且在行动上大力协助,几 年工夫,苏家就有了一番绿树掩映的动人景象。芨芨滩被总排干的洗地碱水浸渍, 种活点树不是那么容易了。白白的这个挑战,无疑具有极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 历史意义,连田耿都赞不绝口:“白白给咱们立了一个样板。” 因为,整个芨芨滩,从一九五八年以后,姿影婆娑的芨芨面积锐减,到今天, 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小片,向人们炫耀从前的丰茂。至于树木,也与日俱减,只 有大队部后面的沙梁上,还得天独厚地保留了几堆白茨,一些红柳和一片有四亩 大小的柳林。 田耿对白白的赞赏,可见的确是发自肺腑的。 大青在院子门口面对这些树站住了,他蹲在一棵树下面,又掏出形影不离的 烟锅,从那只羊羔皮烟口袋里掏挖。 这时他心不在焉,这个动作只是出于习惯,他并不真想抽烟。 不错,苏家跟整个芨芨滩的人家一样,不论变化大小,总而言之是宽裕了许 多。吃粮靠返销花钱靠救济的历史前年就宣告结束。这件事,盟报上还大张旗鼓 地宣扬了一阵子,好像红烽乡脱胎换骨了似的。记者来了一群,把红烽大队闹得 沸沸扬扬。 “但是”,大青不了解这个转折词的要命,可他明白,家境不过才有了点起 色,如同大病初愈的人,没有死亡的威胁了。严格地讲苏家刚刚站在而不是越过 了温饱线,稍不留意,或稍有懈怠,就可能发生滑坡,发生“复辟”,旧病复发, 前功尽弃。 照二青的话说:基础差、底子薄、起点低、潜力大,只有一个有利因素。二 青的脑瓜瓜就是灵,三言两语,就从理论上系统地加以概括了。 正因为这样,白白对那几个记者手舞足蹈的兴奋,很不以为然。 她家还远未从“贫困”的桎梏下挣扎出来呢! 记者采访苏家时,大青把弟妹两位“知识分子”推到第一线,就到地里锄麦 子去了。他有自知之明,笨嘴秃舌,说不到点子上,有时还误事,这类“精细” 营生,让他们发挥聪明才智去吧。 大青可比弟妹更清楚,他们家这条千疮百孔的航船,要想扬起富裕的风帆, 是多么艰难与不易。 就拿二青那个“潜力大”来说,也不尽正确。 虽然,弟妹有文化、有知识,可大青知道,要把这“二有”转变成钱,并不 容易。 一个人所共知,活生生的例子不就在眼前吗? 红烽村小学民办教师水成波,从“四清”开始那会儿就教书,听说,还是当 初“四清”工作队里的一名大学生看他文质彬彬,“素质不赖”,向公社推荐的。 那时候,水成波才十六岁,初中虽没毕业,真才实学还是有的,再不想寄人 篱下继续深造,就半路辍学,回家当社员。“四清”一铺开,水成波有了出头露 面的机会,刷标语,念文件,作记录,总而言之,该他干的和不该他干的,成波 全干了, 水成波那年在大青家房背后用石灰水抹上的大标语,至今隐约可见——千万 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凭这一点,足以表明大青家的房子资格有多老,它也把成波人生的起点,写 在黄泥墙上,饱受风吹雨打了。 你能说成波没本事、没文化、没头脑? 他不折不扣是芨芨滩第一茬茬文化人哪。 可是,他一肚肚墨水不光没转化成使他走上富裕之路的财富,反倒因为他的 文化脑袋吃了许多苦头,至今难以翻身。 水成波在“文化大革命”中带头造反,领上学生娃娃到外头串联,刷了人家 田耿李虎仁的大字报,又批斗当时的公社粮财秘书田直,这就惹下了芨芨滩几个 最吃劲的人物,时过境迁,山不转路转,几上几下,最后,他水成波连个一官半 职没捞上,还在人家下头活着,直到今天,一条腿还插在地里头,不是国营教师。 前年好不容易有了老婆,是“四清”那年下到队里的知青,人模样还可以, 不知咋搞的从进入成波家的门,就没好活过一天,重病缠身,躺到炕上了。 大青从成波身上得出的结论显而易见,二青所谓“文化优势”一条,极难站 住脚! 再看人家李虎仁,村长的位位叫刘改兴夺走了,照样在全芨芨滩是首屈一指 的人家! 李虎仁大字只识半斗,发挥的是哪条优势? 人家当权那些年心明眼亮,早把各路神仙喂熟了。包括田直也没少逮他的便 宜。 大青在这片嫩生生的小树园里,以他现有的知识,认识,分析能力,把二青 的“潜力说”批驳得体无完肤。 他拿烟锅的手松开了烟口袋,无意中伸入褂子下边的兜里,粗壮的手指碰到 几粒麦子,捉到口中,慢慢咀嚼,新鲜的麦香,使他很兴奋。 是啊,只有吃到口的收成是收成,他爹这旬年年讲的话,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画饼充饥,终归不牢靠。 就拿这白白的绿色银行来说,眼下要是火烧眉毛用点钱,它们能指望上? 卖 椽子太细,卖柴火可惜。 二青和白白毕竟出了校门进了家门,过日子艰辛,还没有充分品尝过。 大青深深明白,从父母来说,恐怕当务之急,是赶紧给他找个老婆,看看他 快三十了还形单影只,抱不上孙子姑且不说,大儿子的生活也太凄惶了。 要动用那笔款子,父母这一关就不好过。 “白白,去喊喊你哥他们。” 大青听见了母亲的声音,随后,白白的身影在灯光中一闪,向他这边走过来。 还没等她往大渠畔上跑,大青站起来说:“白白! ” 离他几步远的白白吓了一跳:“呀! ” 大青从树林里走到她面前悄声说:“二青到那边去了。” 这个“那边”,白白当然明白是指引弟家,她“噢”了一声,并且不无担忧 地说:“他不怕李虎仁看见呀? ” 言外之意,埋怨大哥咋不劝阻他。 “刚才,引弟妈喊叫,出了人命……”大青向她解释。 白白浑身一激凌:“出了人命? 谁呀? ” 原来,这儿太背,没听见引弟妈的哭喊。 “不,知,道。”大青摇摇头。 “我去看看。”白白正要走,大青一把揪住她:“你还去火上浇油? ” 白白叹口气,兄妹俩一前一后,回到屋里。 家里的贫寒,笼罩在那盏昏昏欲睡的煤油灯光里面。 顺山大炕占去了二分之一的地面,只有半炕自己擀的羊毛毡,剩下的地方, 用米汤抹得光可鉴人。 一摞被褥,干瘦单薄,四五床叠在一块儿,也没二尺高。 地上的一只红油漆大柜,还是大青妈成亲时的嫁妆。上面挨着北墙站了一排 高高低低胖胖瘦瘦的各种颜色的瓶子,它们用来盛放酱油、醋、葫油以及白白的 水泡花。这是家中的点缀品。 西墙下头一排三个大瓮,放水,腌酸菜。 地面是土的,房顶是黑的,椽子笆子烟熏火燎,早已面目全非了。这就是大 青他们的家,这时,锅台上放了一摞大碗,锅里冒出绿豆稀粥的香味。 大青二青在一个单间里睡。 白白大了,很不方便,兄弟俩就在西凉房为她改造出一块属于她的天地。 那儿又是另一个世界,全家的口粮,来年的种子以及农具等等乱七八糟都在 这里头。它紧挨着牛圈、猪窝、鸡窝,赤日炎炎的天气,味道可想而知。 但白白很满足,她很需要这样一个地方,以便驰骋她的遐想,做她不便在那 边做的事。白白十七八,当然有羞于见人的举动了。 这会儿,她没进自己的“单间”,在大青后头进了正房,在锅台旁忙活。 苏凤河光着脚板,蹲在炕沿上,身上的汗气十分浓烈。他五十多岁,中等身 材,方脸盘,眉毛淡淡的,嘴唇挺厚。两只眼睛很亮,游荡着庄户人的精明与固 执。 他身上的背心风吹日晒汗渍,早就闹不清原来的颜色了。 等不及儿子回来,他端了碗稀粥唏唏溜溜地喝,脸上的汗水映出灯光。 “二青那个刮野鬼咋没见回来? ”大青妈说着把一碗腌苦菜放在炕上。他们 家没饭桌,饭菜全摆在光炕上。 “我二哥找海海借书去了。”白白赶快替二哥遮掩。 父母最反感他去李家。自从李虎仁把引弟关起来,他们暗暗庆幸,二青从此 可以安生点了。 苏凤河没吭声,喝完稀粥,一抹嘴,跳下炕,到外头给牛添草去了,一家一 户过光景,大牲口在全家的经济生活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大青占据了他爹的位置,也赤脚蹲上去吃晚饭。 他夹了苦菜,咯吱咯吱地嚼。苏家还没有发达到几天可以吃上顿炒菜的水平。 尤其晚饭,基本是凑合。 他望着父亲黑黑的背影,在心里叹气。他长了这么大,从来没见爹轻闲过, 公社时代,他是队里的饲养员车倌,务艺牲口精心周到,大年三十都在饲养院度 过,如今牲口成了自家的,凤河更体贴人微了,大青妈说他“你快守住它睡去哇”。 凤河龇牙一笑:“真没敢定呀。” 这就是苏凤河。他驾驶这个沉甸甸的家庭航船,千难万难地过来了。 前几天,快夏收了,大青在院子里收拾那辆“支离破碎”的自行车。它是大 青贩卖猪儿子的工具。 大青用钢筋焊了两个笼子,在后座上一边挂一个,走起来很平稳。 苏凤河瞅了他一眼说:“路上可要小心,你这个家具挺占路的。” “我知道。”大青没抬头。 苏凤河又说:“收猪儿子的时候,也顺便看一看,有没有合适闺女……” 大青的脸一下红到脖子上,那种功夫,他还真没有。 到他爹的脚步声迈进了屋里,他才敢抬起头。 两位老人,为他的终身大事,到了坐立不安的地步。 在这种形势下,弟弟用钱的事,真不好办。 “白白,你咋不吃? ”大青妈用勺子舀了半碗,慢慢地喝,她的目光中贮满 了疼爱,二次高考失利,她也难过。白白出落得花儿似的,一辈子难道又跟自己 一样吗? 她虽说不明白女儿的那些不着边际的理想,可有一点她很清楚,一考上 学校就能成为城里人。 “妈,我不饿。”白白看了妈一眼,靠炕沿站着。 她的身影一半在灯光中一半在夜暗中。饱满的胸脯,圆润的双腿,描出一幅 优美的剪影。 大青放下碗,白白问他:“就吃这点? ” 他点了下头。大青妈也放下了碗。 白白开始洗碗刷锅,大青又叼了烟锅,屋子里弥漫着特殊的气味,汗气、烟 气和苦菜的清苦混合在一块,就是苏家味。 每个家庭都有它的气息,像人一样。 “妈,你看这窝猪能下几个? ”大青对母亲说。 “跟上一窝差不多,顶多七个。”大青妈很内行地说。 “唔! ”大青应了一声。这二年猪儿子很走俏,良种的猪儿子,一只可以卖 到三四十块。 “你二爹也快回来了。”大青妈暗示儿子,凤池是出去给大侄子相对象的。 大青没言喘。 白白洗完锅,就出去了,她回到自己的小屋,躺在炕上胡思乱想。 “白白,你不是想用水吗? ”妈妈的声音追出来。 “我焐上了。”白白回答。 妈妈轻轻地叹了口气,她弄不清,女儿还有没有再考的勇气了。 “妈,”大青欲言又止。 “咋? ” “那钱……” “快两千五了。” “噢,我想,动一点。” “鬼嚼,这钱雷打不动。大青,今年说甚也得把媳妇娶回来,你下头还有弟 妹,你不成家,他们咋办。” “哦。”大青听出了严重和坚决,他不便往下说了,何况,这用不着民主和 家庭会议,爹和妈就完全可以决定。钱是他挣的,支配权在父母手中,这一点绝 对不可动摇或改变。贫困造就了苏凤河的坚忍不拔的同时,也铸造了他的刚愎自 用。 大青年近而立,能在多大程度上主宰自己的生活,他也说不清。 他心里闷闷的,夹在两个石头中间。弟弟同样有固执己见的秉性,说不清这 是优点还是缺点。二青谋住的事情,真有不撞南墙不回头一往无前破釜沉舟的精 神。二青设想的加工厂,是非办不可的。 大青并不十分反对,他信得过弟弟,再说村子里已经出现了几家专干养殖的 专业户。听说,那个海海,也正筹备一个相等规模的养鸡场呢。 不能说二青是想人非非。 “大青,早点睡哇。”当妈的心疼儿子,“明天还得拉庄禾哩。” 大青点了点头,可并没有睡下的意思。他对母亲说:“我出去转转。”就来 到了院子里。猪圈里立下汗马功劳的那头老母猪,哼哼吭吭,仿佛在呼唤他的爱 抚。 大青今晚心绪不佳,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到它身边,抚摸它,跟它嘟嘟哝哝说 话。 他想跟个什么人啦呱几句,排遣一下胸中的苦闷。 苏凤河已经不在牛圈跟前,也许到葵花地里去了。 大青瞥一眼妹妹的单间,黑洞洞、静悄悄,他就打消了把她叫出来说话的念 头。她有她那本难念的经。 他叹息了一声,知道今晚的这杯苦酒,只好独吞了。 想妹妹想得迷了个窍 抱柴火跌进了山药窖 ………… 忽然,从跃进渠的桥头那边,颤颤悠悠醉意朦胧地飘过来二人台《打樱桃》 的唱段。大青听出来,那是他二爹苏凤池带着酒精味的独唱。 显然,苏凤池正往这边走过来。大青迟疑了一下,赶紧走出院子。他实在不 想跟这位不务正业的二爹说话。尽管苏凤池有给他说对象的任务,大青仍然避之 惟恐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