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白白,我仍然坚定地认为,你完全有必要也有机会再补习一年,以求进行 第三次冲刺。胜利往往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白,亲爱的朋友,你应 当相信自己的实力,过几天我去你家,我们认真谈谈。” 苏白这会儿蜷缩在她的小屋里,不断品味方辰给她的信。她前天收到,几乎 可以倒背如流了。 方辰今年也没有考上大学。她父亲是旗农林局局长,母亲于芳是一中的教导 主任。白白和她是在补习班认识的。两个都在编织五彩梦境的姑娘一见如故,很 快成了莫逆之交。 分数线下来后,白白到一中去查看自己的命运,碰上了已经知道结果的方辰, 她好像对失败已“成竹在胸”,脸上没有一点悲伤和失落的神情。 她一把拉住白白:“走,咱们吃冷饮去。” 白白明白无误地从朋友的话音里找到了答案:今年又瞎了。 她无论如何没有方辰的豁达和坦然。她能跟人家比吗? 方局长就这么一个宝 贝疙瘩,考住是锦上添花,考不住也绝不愁找饭碗,而且还是实行“三包”的铁 饭碗。 自己呢? 家境摆在那儿,补习这两年,也全凭二哥力主“宁碰了不误了”, 说服了父母才争取到的。 一家人没死没活地受,至今她的大嫂还是个未知数,家庭状况,在芨芨滩已 经“名列后茅”了。 她在一中补习,一年下来,少说也要四五百元,相当全家总收人的五分之一, 自己还能再用父兄们的血汗去浇灌自己的理想之花吗? 就是父母出于对她的疼爱, 放宽政策,允许她第三次冲刺,白白干心何忍何安。 何况,白白还有另一个难言的苦衷:农村不比城里,女子年龄大一点没婆家 无所谓。这里有这里的乡俗,虽说已跨人电子时代了,但那些从祖宗们身上继承 来的陈规陋习,依然根深蒂固,二十岁的姑娘待字闺中,如同打发不出去的残次 商品一样,会招致许多飞短流长,闲言烂语。 就是白白敢于漠视舆论,父母也不会泰然处之,听之任之的。 第三次,第三次又来个名落孙山呢? 白白的锐气勇气的确面临考验了。 那天,白白跟方辰去了什么地方,怎样吃的冷饮,她一点印象也没留下。承 蒙方辰厚意,执意留她住一宿才放她走。白白在方辰雪白松软、香喷喷的床上, 无论如何找不到睡意。 方辰叽叽喳喳说累了,把一条白嫩的胳膊横在她的腰上入梦了。还含糊不清 地哼着流行歌曲:“……我一见你就笑。” 白白可笑不出来。她直想哭,惊天动地大嚎一气,死去活来地哭一气才轻松。 置身于方辰雅致的卧房中,白白冷静而残酷地认识到了差别的惊人与不幸。 方局长院子里那个一砖到顶的鸡窝,也比她的“单间”强百倍啊。 下午,方辰把她带回来,白白见过了她的父母,两个大学校门出来的干部和 蔼可亲。尤其是方力元,当他听说白白来自旗里有名的穷困乡,格外注意她的谈 吐。 “我们的事业才刚刚真正起步,白白,农村实在太需要文化和科学技术了。” 方力元光洁的脸上有忧虑也有思索。 看看,差别也摆上了面孔,人家方局长四十出头了,比大青年轻得多,再看 一脸是微笑的方辰妈,放到芨芨滩,还不是个大闺女呀。 晚饭十分丰盛,除了炒芹菜,烧茄子,方辰还炸了牛肉丸子,外加一个紫菜 汤。 白白食不甘味,出于礼貌,她做出一副高兴的样子,一顿饭吃得她汗流浃背。 方家有洗澡间,临睡觉前,方辰放满了水,两个人大洗了一气才上床。 方辰的房间里不仅有花朵淡淡的清香,还有花露水的芬芳,再添上她们青春 的气息,就使人迷醉了。 白白听着方辰渐渐深沉的呼吸,心事重重,怎么也睡不着。 天气很热了,再过几天就要夏收。 电扇发出悦耳的嗡嗡的乐曲。城里人在制造季节,而在乡下,是季节在制造 人。 “啊——”白白叹息了,惆怅了。 这就是生活,书本和试卷上找不到的答案。 生活是更称职的老师。 这位实事求是的老师铁面无私。这位老师冷酷无情,这位老师让白白面对现 实。 当家乡连电灯还没有的时候,方辰家早就观赏上了“小电影”——彩色电视。 这玩艺儿要是说给妈妈听,她一定以为女儿在说疯话。 在方辰家这一夜,仅仅有几小时,它在白白的人生旅途上却是一个重要的 “驿站”。在这儿,她从一面镜子找到了自己,一个实实在在的苏白。她检讨了 自己的过去,认清了自己的今天,设想了自己的未来。 苏白不相信风水先生们的“命运”说,尽管她二爹到处招摇撞骗,天天给别 人算命。白白相信生活和现实。 人在选择生活,生活也在选择人。 世界很复杂,世界也很简单。 翌日,白白谢绝了方辰的挽留,到汽车站买了票,踏上了归途。 方辰的家很惬意,但那是人家的。也许只有自己拥有的,才是可贵的吧! 经过一夜的深思,白白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她从今以后,要沿着另一个轨迹前 进了。 在家人面前,白白没有流露出过分的苦闷和沮丧。她的神经不那么脆弱了。 同时,她也认识到,不应该给这些亲人,这些成天为生活搞得精疲力尽的人再添 上一份负担。也许,这是她惟一可以安慰亲人的。 她哭了,而且很伤心,那是她把自己关在凉房里进行的,她感到委屈,但并 不认为不公平。高考,可以说是国家级很公平的竞争。 一年的苦读又付诸东流了,白白地糟蹋了亲人们的期望。 或者,父母兄长他们明明知道她在痛哭流涕,但为了让她轻松一下,故意不 来劝慰,或者,他们太忙没有顾及她的情绪,总而言之,她半后晌哭鼻子时,没 有一个家里人出现。 并非所有的人都对她的落榜漠不关心。 笃笃! 居然有人敲她的门。显然是个具有一定文化水平的人,才以这种方式表示礼 貌。 白白起来开门,站在门口的人使她心动神摇,同时忘记了满脸的泪水。 “白白,我以为你还没回来呢! ” “进来吧! ”她赶快把来人让到屋里。“海海,你,干什么呢? ”说着把泪 抹掉。 海海在她的炕上坐下了,一双明亮的眸子向她不断注视。 白白有点不自然,靠门站着。 赵友海在芨芨滩的后生们中间是数上个的好条子,脸面很英俊,言谈举止, 大将风度。这会儿,他上身的浅灰色的确凉布衫敞开,露出天蓝的背心,下面的 劳动布裤子,裤腿挽到膝盖下面。两段棕色的饱满的小腿,像涂了一层葫油。脚 上很随便地穿了一对黄色的旧胶鞋,没系带子。 他微笑着看着低头抚弄衣摆的白白。 后生身上浓郁的健康的气息阵阵散出,白白的心在快活地跳动,她盼望他来。 海海没有回答她刚才应付的问话,而是开门见山地说:“白白,你要有空, 就去我家,我跟你商量个计划。” “跟我? ”白白且惊且喜又有些不安。 赵友海点点头:“只要你想在芨芨滩干下去。” 白白叹口气,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后生跟她一块儿念书,高考了一回未能如愿,就很有自知之明地收兵回营。 再说,海海家的状况更不允许他连续作战,他父亲在一九七五年冬天挖排干,人 家排除哑炮时,一大块冻土飞上半天空,不偏不倚,砸在他的腰上,从此,他就 瘫痪了。家里只有他一根苗苗,他妈刘改芸拉扯大他千辛万苦,海海决不会再念 下去。 白白很佩服赵友海坦坦荡荡对待人生的态度。 她没有消沉下去,也许多多少少受了海海的影响,人最怕孤军作战。 苏白还不能承认,她爱上了赵友海,可她也不能不认为,海海在她的心房里 真真实实占有一席之地。高考前,她在日记本上心不在焉地涂画,等到警觉过来, 满页纸上只有十来个一样的字:海。 在方辰家那个晚上,方辰无意中提到了赵友海,当时,苏白下意识地紧张了 一下。 方辰只见过海海一面,去年,全旗举行作文竞赛,友海是红烽中学代表队的。 虽说不是什么声名赫赫的“奥林匹克”级别,但以一个乡中学来说,能上阵一搏, 也属不易。 方辰认识了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她对白白的“警惕”毫无知觉,说了一句:“白白,乡村真有好小伙! ” 白白感到自己的血往上涌。 这就叫“感情”? 白白后来诘问自己,她还不敢往“爱河”里跳。 回到家里,她站在桥头上向东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想看到他的身影。 这会儿,他来了,她没话了。 “白白,你思谋一下,完了给我个话! ”海海站直身子,向她点下头,从她 身边走出去。 白白的双唇动了动,终于没喊出那两个字:“等等! ” 赵友海走出院子,扔过一句流行:“我一见你就笑……” 白白目送他消失在玉茭地后面,神情恍惚。那个下午,她的心湖就不住泛起 一层层涟漪。给猪喂食时,一大盆猪食全倒进了牛槽里,直至晚上,父亲给牛上 料才发现了她的失误。 父亲原谅了她,不管咋说,考不上总不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他同时也明白了, 老母猪为什么不住地嗷嗷叫唤,短下它一顿饭。 白白没有立即去海海家,她产生了一种如履薄冰的胆怯。 赵友海那双明溜溜的眼睛,一直望着她。 今天后晌,大青二青走了以后,她也收工了,在路上,她同海海不期而遇。 海海正赶着装满小麦的小胶车走在一条玉茭地中间的路上,两边的玉米,像墨绿 的墙壁,把人们的视线遮断。 海海让毛驴站住,等她走到面前,才慢慢地说:“回去? ” “嗯! ” “没想好? ” “不……” “那……” 白白没有来得及给他个明确答复,赶快从他跟前挤过去。 她听见有人说说笑笑过来了。 红烽村目前正处于“开放”与固守的交叉口上,还远远没有文明到可以让一 对青年男女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下亲密交谈视而不见的程度。 赵友海的叹息她听到了,她只回了回头。 这会儿,白白在黑暗中正在打主意,去还是不去? 小屋里很闷热,她身上不 住冒汗,并不完全因为天热,一多半由于焦躁。 白天去海海家更不方便,而且没有机会说话,大忙时节,哪能拉开架势闲谈。 况且,海海家紧挨着月果家,让月果碰上,白白多不好意思。 她的思绪在矛盾中渐渐地趋于明朗,不如现在就去。 白白一旦决定要做什么,会毫不迟疑地付诸实践。 她走出小屋,在院门口让夜风吹吹身上的热气,就往南头走去,在她心目中, 已把海海引为知音了,如果说还不算“知心”的话。 白白沿着一道地堰子走,一边是甜菜,一边是葵花,夜气中的清香,带上了 温润,蛙鼓轰鸣,使她不禁吟道:“麦浪波中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对自己的修改,白白好失笑好得意。 “好个说丰年,”一个粗壮的男人的嗓子,吓了她一跳! “改兴叔! ”白白站住了,发现刘改兴就在自己旁边。 “白白,上哪儿去? 我打发月果去寻你,不知道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 “寻我? ” “我想叫你办个事情! ”乡里第一位农民自己选的村长说,口气十分坚定。 白白不便声明去他外甥家了,改口说:“我二哥没回去,妈让我找找,吃饭。” 刘改兴笑了一声:“他丢不了! 白白,我跟你说个计划。走,到我家去! ” 这位十分有魄力的村长,话里有不容抗拒的威慑力,白白情不自禁地跟在他 后面,向东面走。 一边走,刘改兴跟她说了些没有切人正题的话,他不提她高考的事。刘村长 是个十分精明的人。 “地里头的营生还能干吗? ” “有点力不从心! ” “从你们这一茬茬开始,就要多动脑子,多用知识,使农业生产也得现代化 一下哕! ” “谈何容易呀,改兴叔! ” “只要能开头嘛! ” 白白暗暗佩服刘改兴,到底有文化,想问题就是不一样,也幸亏没把爹选上, 爹的水平跟人家比,相形见绌,几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海海有这样的舅舅。 “白白,你思谋什么? ” 她看见亮闪闪的目光朝自己一扫。 “我,同意刘叔的看法,但是,没有一定的物质手段,难免纸上谈兵。” “哈! ”刘改兴由衷地笑了,“书没白念呀! 白白,你想过没有,没有人的 现代化,就不可能有咱们农业的现代化! 人,也是个物质基础! ” 苏白大吃一惊,刘改兴的认识太深刻太中肯太新鲜了。 “对,对。”她不由得笑了。 “在咱们农村,我看,火烧眉毛的事情,是应该先把农民的头脑变一下,只 有人变了,其他方面才能变,我有个打算……” “爸爸,爸爸! 出乱子了! ”月果从黑暗中气喘吁吁地跑来,几乎扑到她爸 怀里。 “咋? ”刘改兴扶住女儿。 “宝弟喝了乐果! ” “啊! ”不仅刘村长,连白白都愕然了,白白怀着复杂的感情为二青松了口 气。 “白白,改天再说! ”刘改兴急忙向李家走去。 “白白,去我家吧! ”月果碰碰她。 苏白没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