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二青心急火燎,他来到李虎仁家的院门口,在幢幢灯影中,看到一片混乱。 宝弟妈扯开喉咙呼天抢地,院子里屋子里人头攒动。 “哎呀呀,妈的肉呀! ”宝弟妈的嚎啕带有流行歌曲的节奏美。她一边哭喊 一边拍大腿,似乎在打拍子。 李虎仁打发人到乡卫生院请大夫去了,这会儿他急得在院里转圈。 还有人不断跑过来,关心宝弟的,看红火的,幸灾乐祸的,随波逐流的都来 了。穷乡僻壤文化生活极为贫乏,村子里一出点儿事,无论红白,不管大小,就 如同演戏闹红火,总要吸引一大群人。 二青关注的目标是东房,那儿一片漆黑,可他能听到引弟沙哑的哭喊。在这 要命的时刻,没人理睬她。 拴在牲口圈跟前的那只杂种狗,正放狂地吼叫,铁链子哗哗啦啦地伴奏。不 过,今晚没人怕他,李虎仁惟恐村子里的人对这里发生的事漠不关心。 二青躲在几苗大树后头,他已把情况摸清,是李虎仁的宝贝儿、子喝了乐果, 他的引弟安然无恙,仍旧被囚在东房。 他估计,李宝弟即便没有生命危险,今晚或明天,李家的安宁要想恢复,也 得好几天,混水摸鱼的机会来了,他应设法跟引弟见见面。只有他和引弟以及红 烽村的第一代秀才水成波最清楚,引弟根本没有什么精神病。那完全是他二爹苏 凤池出于“职业敏感”和需要加工出来的。苏凤池的炮制恰恰迎合了李虎仁的心 思,引弟就成了“疯女子”。 二青想到这儿,咬牙切齿,对那个“阴阳”二爹充满了仇恨。 李家乱哄哄的,人来人往,惊叹声,议论声,劝解声以及嬉笑声混杂在一块 儿,在夜幕下飞荡。 自从李虎仁先富起来以后,这种壮观场面是空前的,就连引弟被判为“跟上 了白茨”大仙,苏凤池煞有介事地作法,也没有这般红火。 二青对形势作了分析,他觉得目前乱则乱矣,假如他一出现在人群中间,大 家,尤其是李虎仁的注意力就会立刻转移到自己这边。 顶如给李虎仁升了一颗信号,会弄巧成拙。 他必须找个帮手实现自己的计划。 二青拔腿向水成波家跑去。 只有水老师才会全心全意,机智勇敢地帮助他。 从个人恩怨上,水成波对李虎仁怀有强烈的不满,在李队长炙手可热的时代, 有几次改变命运的机会都让他弄走,致使水成波直到今天仍然是个民办教师。 从交情上讲,二青和水成波的师生情谊近乎兄弟手足。自从二青念了中学, 慢慢地称谓也亲密化了,叫他“成波哥”,这位不爱出风头的教师居然默认了。 二青前天还帮他割了前半晌麦子,水成波的女人不仅不是助手反而是个拖累, 无论从精神上或感情上,都不能给成波以安慰,他又没有只男半女,人手少,地 又多,二青就给他“义务”了一下。 二青帮忙那天,意外地发现了田从从也头上扎了一块粉红的尼龙纱,帮他割 地,久病初愈,从从脸色苍白,两颊在阳光下泛出两朵淡淡的红潮。 看见他,淡淡一笑,又低下头割麦子。 二青当时也没有给予格外留意。都是水老师的“门生”,能为老师尽点义务, 是情理之中的事。 他感到意外,是因为从从受了那次致命的打击以后,半年多极少在村子里抛 头露面,连白白那儿也失去了她那迷人的笑声。 况且,从从的身体也垮了,过去丰满结实洋溢着青春的身段,松松垮垮,脸 上还不幸地印上了两块不显眼但可以看出来的“蝴蝶斑”。 “真可惜! ”二青一边割地一边叹息。 营生干得十分沉闷,十分枯燥,十分没劲。 三个人谁也不说话,只听见沙沙的收割声。汗水从皮肤上面爬出来,麦芒和 尘土粘上去,二青干脆赤膊上阵,免受痒痒之苦,他手脚麻利,把成波和从从甩 在后面,他的第六感觉告诉他,后面的两个人不是用舌头而是用眼睛在说话。 为了证实这个感受,二青悄悄扭下头,从从一个惊心动魄的微笑正送给了成 波。这个微笑,照亮了从从病容很重的俏脸,并且给二青的印象是超出了师生的 界限。 二青连忙掉转头,神不守舍,刀刃碰在左手的食指上,一道血使他呀地叫了 一声。 从从听到了,跑到他跟前,二青用力吮吸伤口。 她从裤兜里掏出一团药棉花和纱布,看来是有备而来,以目示意,二青伸过 手,从从给他包扎住。 她粲然一笑,但没说话,随后,她又回到成波那儿,继续收割。 割到晌午,成波留二青吃饭,他把午饭带到地里来了,烙饼,调黄瓜。几只 葡萄糖瓶子里装着冷水。 要是从从不在,二青会毫不推辞,他可以跟成波充分地谈天说地,对一些重 大行动,向他征求意见。 从从在跟前而且没有走的迹象,二青就很知趣地告诉他,后响拉麦子,得赶 紧回去。又向从从笑了笑,就离开了他们。 一路上,他思绪万千,眼睛里燃烧着从从那个不同寻常,含义深长的笑容。 他感到了什么,又不敢认定。 水成波为了“搞好经济”还种了半亩西瓜,这是他匠心独运的举措。红烽乡 地处偏僻,交通不便,人们吃点瓜瓜菜菜很困难,而这里的人又没有种瓜菜的习 惯。 水成波看开了行情,他在夏季用西瓜换别人的鸡蛋,这样,把季节性很强的 “商品”变成不太受季节制约的商品,他利用到旗里公出的机会就可以“公私兼 顾”,拿到市场上卖,一年下来,也闹个三四百元,他女人的药钱就有了保障。 这件微不足道的小运筹,给了二青很大启发,他觉得成波完全不是个书呆子, 很有经济头脑,他要办个饲料加工厂的设想,可以说受了老师的启迪而加以发挥 形成的。 “扬长避短! ”水成波向他的学生言简意赅地一语道破。 二青对老师的钦服又加深了一层,红烽这滩浅水里,可有条大鱼啊。 不仅在事业上他们能彼此呼应,就连他和引弟的感情,水成波也很理解很支 持很赞同。 引弟念书时,也是水成波的高足,他并没有因为她父亲而对她另眼看待,相 反,他格外关注引弟。这一招连李虎仁也不能不折服。 但成波的厚爱并不能主宰引弟的命运。 引弟的生活之路是李虎仁安排的,水成波爱莫能助,备受器重的一个学生, 刚刚绽放青春的花朵,就凋零了。 不幸中大幸,引弟碰上了二青这样痴情的后生,使她的生活之水重新泛起波 澜。这也是水成波特别看重二青的地方。也是他们彼此心照,无话不谈的基础。 二青很快来到了水成波的看瓜茅庵附近。 几根椽子绑成三角架,两面坡上苫了一层草,前头留下个门口,这就是水成 波在瓜地里栖身的窝。 水成波这时完全清醒了,他向二青笑了一笑,坦诚,自然,并不计较二青刚 才是否撞上了那一幕。 “又有甚宏图大业? ” “不,成波哥,你没听见? ”二青拉他坐在一捆干草上,朝李家一指,并且 告诉了他情况,“哭成一堆了! ” “没出息! ”水成波鄙夷地说,他是在指宝弟。摸捞出一盒纸烟。 揪出一根,抽起来,在火柴光亮一刹那间,二青看见他脸上仍然残留着从从 给他带来的烦恼和疑虑。 “成波哥,我想……”二青迫不及待,说出自己的打算。 “叫引弟在哪儿等你? ”水成波二话不说,果决地点下头。 二青心头一热,真想抱住他哭一气。 “白茨圪旦。”二青吐出这几个字。 水成波站起来说:“你可别叫她白跑出去呀! ” 二青点点头。 水成波头前走了,二青等他消失在玉茭林后边,拔腿就向西北边的沙梁跑去。 夜幕刚落下时最浓黑的一段过去了,星光满天,夜气生凉,从李家那边仍然 清晰可闻地传来嘈杂的声音。 乡医院离这儿八九里,天又黑,去了又要找大夫,工夫小了办不到。 二青一口气飞上排干背,过了渡槽,就放慢了脚步,这儿已是沙梁的边缘, 一片树在夜色中沙沙低语,树林南面有一排无人居住的房子,树林背后连绵起伏 着一片沙窝,这就是从前的大队部。 沙窝上头有一团巨大的白茨,它又叫骆驼刺,多年生灌木,从根部蔓延,越 滚越大,银灰色的枝条上缀满尖尖的刺,一到夏天,苍郁的叶子中间,挂满黄豆 大小的果实,红玛瑙一样,吃到口中甜而微酸。 这团白茨的体积比三间房还大,谁也说不清它什么年代出现的,二青他爹说, 他爷爷那会儿就有了,不过那会儿它挺小,不引人注意。 据苏凤池说,这儿居住过“白茨大仙”。凡物一旦跟神鬼挂上关系,就具有 震慑力,从此,白茨圪旦就有了神秘色彩,这二年,自从苏凤池重操旧业,白茨 圪旦成了一些人敬而远之的地方。 当然,并非人人都相信苏凤池的渲染。 二青公开说过:“阎王爷贴布告,鬼话连篇! ”他不信,可有人信,芨芨滩 上信的人还为数不少。二青的反宣传效果不大。 连他的双亲都深信不疑,自从引弟被苏凤池宣布,她跟上了“白茨大仙”, 并且是从白茨圪旦里跑出去的以后,二青的父母反对二青和引弟来往,又增加了 一个理由:引弟会把灾难带到苏家来。 二青不住地叹息,他开始上坡了,头顶是黑沉沉的白茨圪旦,一只什么东西 从他胯下蹿过去。二青头皮一爹,可他并不害怕。 这儿的确弥漫着一种阴森森的气氛。 白茨圪旦下面有许多洞穴,那是野兔或者狐狸的出入口,大的洞口可以容纳 下一个人,狐狸如今绝了迹,野兔很活跃。 土地到户以后,大队部门前冷落马蹄稀,成了被大家忘记的角落。它退出了 人们的生活舞台。 二青现在居高临下,俯瞰夜色中过去的大队权力中心,一种苦涩漫上心头, 一股类似怀旧的凄楚,使他眼窝湿润。 过去穷,但人们有个聚会的场所,那会儿,什么会他都要来参加,为的是年 轻男女相聚在一搭红火,说话,起哄,大胆的后生还趁机在人家大闺女小媳妇身 上摸揣。 红烽没公园没马路也没有娱乐场所,这儿的大队部,就成了多功能的场地。 时过境迁,正如田耿感慨的那样:咋梦也梦不到公社有倒塌的一天! 公社倒塌,二青倒没有任何眷恋,这个活动场所也寿终正寝,他真有点追怀, 就不能利用一下? 不知道刘改兴百忙之中,顾及到了没有。 全村几十号青年人,放下锄头抱住枕头,就能使红烽改革开放? 二青的视线忽然被一片飘忽的白云吸引过去,他惊喜地认出来,那是引弟勇 敢而飘逸的身影。 她喜欢一身缟素。 “引弟! ”二青在心里呼唤,不假思索,从沙堆上溜下去,迎接他的心上人。 “成波哥办事效率真高! ”他在欣喜中没有忘记对老师朋友赞叹一句。这个 夜晚,他没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