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苏凤河对他这个兄弟远也不是近也不是,从他记事起,凤池就没好好干过什 么正经事业。刚刚成人,不知拜什么人为师,或者无师自通,到外面转悠了半年 回来,干起看风水神汉的行当。 捎带给人看病,请神,当地人称这类人间的“准神仙”为“阴阳”。 苏凤池的“阴阳”干到一九五八年形势就有点不妙。“解放思想,破除迷信” 的口号震天价响,装神弄鬼,当然在破除之列,苏凤池的活动就转人了地下。 “四清”那会儿,受点打击,并没有使他彻底改弦更张。只有在“文化大革命” 期间,才真正偃旗息鼓,并且被当作货真价实的牛鬼蛇神斗而又斗,洗手不干了。 大气候上拨乱反正,苏凤池的小世界倒行逆施,拨正反乱,他的“阴阳”又 旺盛起来。田耿拿他毫无办法,因为如今不时兴“四大”,更不搞阶级斗争,连 芨芨滩惟一的地主刘玉计都早就摘下了帽子,跟广大贫下中农平起平坐了。他苏 凤池也算不了什么人物。 庄户人的脑瓜,可没有随着生产方式的前进而前进啊,苏凤池的“事业”日 益发达,有广泛群众基础,渐渐真的成了红烽一个小有名气的角色。 听前辈人说,苏凤池“出师”后,使他在人生的道路上举足轻重的行动是为 刘玉计的父亲操办丧事,并且立了块碑,刘玉计的父亲是什么参议,算芨芨滩的 一个名人,苏风池到处自我吹嘘,借名人出名,渐渐成了气候。“文革”期间, 水成波带领一群“红卫兵”把碑扳倒,逐渐被流沙淹没。 这是苏凤池的“成名作”。 从此,他成了闻名遐迩的“阴阳”。 他是个刮野鬼,至今光棍一条,包的地都又给了苏凤河,一年下来,保证供 应口粮,他并不缺钱花。 苏凤池在李家东面的一间孤房里安身,平时也不锁门,他没有什么怕丢的东 西,三天两头到哥嫂这边“钉锅”——吃混饭,他的那个家,锅清灶冷,一年没 有几天冒烟。 懒人自有懒命也有懒骨头,十冬腊月,他在没有烟火的屋里竞能安然入梦。 公社的大锅饭取消了,从根本上解放了苏凤池,李虎仁或者刘改兴,都失去 了约束他的法力。 他早就“放开”了,他没有什么长远计划,也没有任何短期打算,刨一爪子 吃一口,逍遥自在。 在“新时期”,使他声名鹊起的,还是引弟事件。 原来,他只不过小打小闹,自从发生了引弟那件事,他就“大干快上”,并 且把生意干到城里去,原来,城里人也买他的账。 天时地利人和他占全了。 今年开春,苏凤池到城里转了几天,给几家有疑难杂症的人请神下仙,据说 效果相当好,不但挣了票子,还混了个油嘴头子。 芨芨滩不通公共汽车,到乡政府下了车,还得步行七八里才能到家。 他那天乘末班车到了乡里,时近傍晚,正好乡里开春播会议,刘改兴一眼看 到他,本乡本土的人,就招呼他吃会议上的饭。苏凤池也不推辞,而且放怀狂饮, 等他离开乡里时,醉意阑珊了。 夜色相当好,月亮明明的,天幕白白的,苏凤池心绪开朗,东倒西歪,还抖 着山曲。 河套的白面南梁外的糕 乡政府的烧酒实在好 他笑了一气,自我表演接着进行。 梁上的骆驼粱下的羊 芨芨滩住的好姑娘 ………… 苏凤池不了解人家大地方有了“卡拉OK”,他自鸣得意的独唱并不新鲜了。 从乡里回来的路,本来从大队部那一排空房前边经过,在酒精的驱使下,苏 凤池走到房后的树林里,穿过树林,他一举目,发现自己离白茨圪旦不远了。 在清幽的月光下,万籁俱寂,沉郁的白茨圪旦呈现出阴森与恐怖。 苏凤池不免有点紧张,酒也散发了一大半。他小便紧了,就背对白茨圪旦放 水,方便完系裤子时,忽然看见一个白花花的人影,从白茨圪旦里飘荡出来,一 路飞似的向他这边撞过来。 苏凤池大吃一惊,两条腿自然而然地发软弯曲跪倒,口中念念有词,“白茨 大仙……” 那个“白茨大仙”一直来到他面前,才突然收住奔跑,掩住嘴,惊骇地“啊” 了一声,绕过他继续往下跑。 苏凤池一怔,他听出来,显然是不折不扣人的惊叫,悄悄转过脸嘹去,认出 是引弟。 他惊疑地站起身,当机立断,大步追过去,并且高吼二叫:“引弟,你跟上 鬼了! ” 试想一个神志正常的女子,夜深人静的时候,咋敢到这儿来? 引弟跑得发了狂,苏凤池紧追不舍,来到李家院子,引弟一跤绊倒,趴在地 上喘息,面如死灰。 苏凤池的出现,惊动了李虎仁一家,宝弟住在城里他大姐招弟那儿,家里只 有老两口。 狗在狂吠,李虎仁和老伴惊慌地出来,愕然无语。 苏凤池简明扼要地把过程说了:“引弟跟上白茨大仙了,老兄弟,不请请神, 要有血光之灾! ” 引弟妈把女儿扶抱起来,引弟双目紧闭,有气无力地说:“我,不是,不是 ……” 她忽然惨惨地笑了:“哈! ” 李虎仁对苏凤池的话将信将疑,但他忽然两道浓眉毛拧成了个死圪塔,对 “阴阳”说:“唉,真是家门不幸,老苏,就请你给她破一破哇! ” 说完,怫然而去。 第二天,苏凤池手仗桃木剑,在李家院子里为所欲为乌烟瘴气,哄动了几十 号男女老少围观。 被捆在椅子上的引弟痛哭不已,拼命挣扎,声嘶力竭地申辩:“我不是,不 是……” 苏凤池的木剑在她身上乱砍。精疲力竭,痛苦绝望的引弟渐渐失了声息。 苏凤池指示李虎仁:“关上七七四十九天,妖气才能散尽! ” 引弟就这样失去了自由。 苏风池的胡作非为受到了刘改兴的严厉斥责,声言要把他扭送公安局,苏凤 池在刘改兴刀刃似的目光逼视下龟缩了,借口给大青找对象,跑到城里去了。 “狗日的,咱们走着瞧! ”他对刘村长咬牙切齿。, 不过,苏凤池的名声倒张扬大了,因为引弟是红烽名人李虎仁的闺女。 那会儿,村支书田耿病在家里,刘改兴向他汇报,他只不关痛痒地甩出一句 淡话:“胡球闹。” 刘改兴又去劝说李虎仁放开引弟,这位前大队长不冷不热地说:“这是我的 内政,刘村长最好不要干涉! ” 到底在政治舞台上混得久了,出口便是外交辞令。 刘改兴愤愤地走回去,他的确无能为力,闺女是人家的,该咋说? 在城里苏凤池活得很自在,手里头还有点钱,就买了一条钢花烟,作为送给 哥嫂的礼物。 他回到村子里时,天已经晚了,进了凤河的院子正好他哥从外面回来。 “凤池? ” “哥! ” 兄弟俩的招呼完成了,凤池跟在哥后面走进昏昏暗暗的屋子,大青妈正在扫 炕,为了节省灯油,她准备睡觉了。 “嫂! ”凤池叫了一声,把烟擂在凤河手中:“没别的东西,当烟叶子抽哇 ! ” 大青妈把笤帚放下,出溜到地上,迫不及待地问:“他二爹,可有个合适的 ? ” 凤池坐在炕沿上,接过哥哥递过的烟,对住灯光点上吸了两口才说:“看过 几家,人样样还行,就是礼钱太重。” 大青妈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如今这女子们咋都卖高价了! ” 苏凤池哈哈笑着说:“嫂,这你成了霜地的黄瓜——凉棒了,如今是商品社 会了,干什么都得讲个价钱,闺女咋,闺女也有平价议价哩,就跟咱们卖的麦子 一样! ” “他二爹,你不会给咱瞅个平价的呀? ”大青妈不住地摇头,看来,今年冬 天办喜事的计划又要吹了。 “难哟,嫂,实在不行,就去四川引一个,听说那里的闺女便宜,生养也冲 手,我去过招弟家,嗬呀,人家跟公家脱钩了,自己开了个商店,雇了好几个四 川女子。” “那你去求求招弟,给咱引个路? ”大青妈的脸又亮了,似乎看到了光明。 苏凤河一直只抽烟不做声,他对弟弟的话一向不重视,假话在他口里是真的, 真话在他口里是假的,咋信? “凤池,你,不饿? ”凤河想让他的舌头歇一歇。 “就是! 嫂,你们吃过了? ”凤池把烟头按到炕沿上,明知故问。 大青妈不情愿地说:“二青那个没头鬼,又不知道钻到哪去了! 有两碗稀粥 ……” “稀粥? ”苏凤池笑了,“好好,喝了下火,这几天我顿顿不是酒就是肉, 心头火雾雾的! ” 大青妈只好把稀粥端给他。苏凤池也不用筷子,转着碗吸溜,不一会儿,就 把两碗粥喝完,用黑手背抹抹嘴说:“哥,咱们大青的事,一是抓紧二是认真三 要省钱,我熟人多,咱慢慢碰哇! ” 这是两碗稀粥的回报。 大青妈对他已不抱多大指望了。 正说话,大青回来。他干了一天营生渴睡得不行,回来睡觉。 凤池瞥了他一眼:“大青,城里的猪儿子好价钱呀! 一只改良猪儿子,卖五 六十块了! ” “真的? ”大青的精神上来了,有人关心他的事业,他就高兴。 “我问过招弟,人家可闹大发了! 开了一个什么环宇商店。招弟真有两下子, 自任经理,服观六路耳听八方,买卖真红火! ”苏凤池不住地啧啧称赞。 大青冒出一句:“那他家宝弟咋回来了? ” “回来了? ”苏凤池因为自己吹嘘出了纰漏吃了一惊,“他们倒腾羊绒,不 是赚了大钱吗? ” 大青不吱声,对他二爹刚才提供的信息也产生了怀疑。 不过,猪儿子看涨,是总趋势,问题在于,有没有那样大的幅度。 苏凤池明白,自己的情报失去了价值,他的谈兴也淡薄了,一连打了几个哈 欠,就下地往出走。 走出门又转过脸问:“哥,今年能收多少小麦? ” “总共有个六千多。”苏凤河告诉他。 苏凤池打着哈欠走到小路上,耳畔还响着大青刚才的话,他一阵茫然,不久 前,还在城里看见宝弟西装革履,皮鞋闪亮,满面春风,跟他说话都指手画脚装 腔作势带上了“商品味”,怎么突然又回来了呢? 他去过招弟的“环宇商店”,论气派是够大的,因为招弟的男人原来也在供 销社工作,人家近水楼台,买卖干起来当然顺手。 也没敢定,人家挣下大钱,把宝弟送回来。李虎仁老谋深算,他不会叫子女 们在花钱上也“开放”的没远近。他还放出风声,不出两年,开一辆小四轮回来 呢! 苏凤池正在分析宝弟回村的原因,有几个人议论纷纷从他旁边走过去,苏凤 池对其中的一句话听得真真的。 “宝弟这回可栽深了! 大概连老本也跌进去了。要不,喝乐果干甚,那又不 是二锅头! ” 苏凤池惊骇之余,踪开两条长腿就向李家颠去。 “哈,应了我的话哇! 不出百日,会有血光之灾! 啧啧! 看看! 应了哇! 神 鬼不可欺呀! ”苏凤池咕地笑了一声,他在李家的地位,无形中又提高了。 “赶紧再给引弟请一次神! ” 他这样谋划着。 天黑,路也不好走,转过玉茭林,他扑在一个人的胸前。 “哎呀! ” “老苏哥? ”刘改兴的声音拦住他,“收成不赖哇? ” 苏凤池以严重的口气说:“宝弟喝了……” “没事儿! 救过来了! ” “唔? ”苏凤池绕过刘改兴,继续去李家,他隐隐约约感到一种遗憾! 宝弟 的形势还不十分严重。 “狗日的! ”他愤愤地吐出一句,不知对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