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清早晨,田耿上身披了一件深灰色“的卡”中山服,到自家地里转转。 黑夜闷得人像钻在了毛口袋里头,这会儿,头顶上挤满圪圪塔塔的黑云。东 南风湿漉漉的,能拧出水来。 一层层黏糊糊的汗水不住气往外拱,他的心里和身上一样焦躁不安。 田耿五十四岁,有一部简单而又值得自豪的历史,一言以蔽之,共和国的诞 生,他是无微不至的受益者。就凭父亲土改时被划成贫农这一条,他从此受用不 尽。“四清”那年可以说是转折点,水成波的叔父水汇川,当时的大队党支部书 记,因为积极分子赵六子揭发他有贪污,工作队把水汇川整下去。老水,那会儿 风华正茂,把家里卖了个精光,一气之下,带上老婆到城里找活路去了。 成波跟叔父划清界限,又有工作队的方力元支持,就留下当民办教师。在金 如民的安排下,田耿接了水汇川的班,从此一帆风顺,兴旺发达,尽管红烽大队 穷,可它也是个世界。它穷则穷矣,可它占有地利,是红烽公社所在地,近水楼 台,诸多方便。 “文化大革命”,人人都要触及灵魂和生命,田耿也毫不例外地被冲击了几 下,农村的斗争级别很低,大不过,由水成波揭竿而起,率领一群初涉人世的 “红小兵”在大队部,在田耿家糊了一片大字报,刷了几排标语,上书:砸烂走 资派田老耿的狗头之类。 赵六子从“四清”开始,是个“运动专业户”,“四清”那会儿大出风头, 被工作队视为依靠对象,他确实也冲锋陷阵,义无反顾,赵六子是个光棍,炕上 躺着一个瘫痪老娘,奄奄一息,他最喜欢搞运动,单枪匹马,无后顾之忧。有大 锅饭可吃,乐在其中。 但搞来搞去,赵六子总是以轰轰烈烈开始,一无所获告终。 “文革”期间,他成立“一人战斗队”想跟水成波联合,人家嗤之以鼻,不 接纳他,刷大字报、大标语,他干得挺欢实。在拥戴田耿和李虎仁的战斗中,赵 六子立下过许多功劳。“文革”中的表现弄得前功尽弃,田耿和李虎仁对他恨之 入骨。 田耿挨批斗,水成波毕竟属于“小将”一种,对最高指示不折不扣地照办执 行,仅让田耿以及其他“落水狗”们象征性地低头弯腰而已,“一人战斗队”队 长赵六子则不然,他大打出手。田耿的腰脊骨落的伤残,就是赵六子一脚猛踢造 成的。田耿多么痛悔,“四清”那年居然违心地袒护了赵六子,让花儿似的改芸 嫁给了赵六子。 那一脚也从此结束了对田耿的“文攻武卫”,庄户人心软,看见田耿成了病 残人,就不再叫他当“走资派”了,一直到“文革”结束,他风平浪静,成波也 没找他的麻烦。 他的大队书记,实际上一天也没有被停过。 在他人生的坦途上,赵六子的一脚,是他最为丢人的一次打击。 雨过天晴,“文革”过去了,生活又上了轨道,田耿因祸得福,领了一张伤 残证,每年从公社拿百元补助。钱不算多,让人心头展活,脸上光彩。 他又成为红烽大队的头面人物了。 再加上他弟弟田直,从公社秘书升成了副乡长,政治舞台上有了靠山,田耿 是左右逢源,得心应手。 子女一个个都精心安排出去了,他的光景轻松愉快,蒸蒸日上。 每当他以一个农村“职业革命家”的目光和自豪审视红烽大队里的九个小队 近千口人时,踌躇满志,洋洋得意。 他真的好满足,没有更大的奢望。 一个只念过小学二年级的人,一个既没上过战场又没当过“干部”的人,熬 到这一步光景也就算可以了。 水汇川倒“抗美援朝跨过江”,顶甚用,听说一直在水利上当临时工,十年 后才转正,最近两年才成了干部。 甚好也不如命好嘛! 但近二三年以来,田耿的“命好”说渐渐出现了破绽。 最强烈的地震,大约有九级,发生在“包产到户”那会儿,这是田耿万万想 不到的,“梦也梦不见”! 他依稀记得,一九五八年那会儿,有不少干部坏就坏在说了句“人民公社有 点早”成了右派分子,被一撸到底,还扣上了坏分子帽子,打发到挺荒凉的地方 劳改。 怎么一股风刮过来,就要改朝换代,公社又要叫乡,土地分给社员去务艺。 这不是应了那些右派的话了吗! 田耿有点政治嗅觉,深感一股“复辟”之风吹过来,要义不容辞地顶理直气 壮地顶坚决彻底地顶住! 公社其他大队都土地承包了,他这儿按兵不动。 地富子女刘改兴带头“造反”,上书公社即乡党委,告他的状,田耿心有明 灯,不予理睬。 他心中有数,风刮一阵雨下一方,“他老人家刚刚去世,走资派们就纷纷跳 出来了,‘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这可才显示出来,他老人家真是有前后眼,看 得入木三分呀! ”他这样想,自鸣得意地思谋。 不过,这回田耿失算了,并且一败涂地。 首先,田直向他交底,这可不是什么“复辟”,是党中央举足轻重的决策。 其次,从全国来讲,此举顺乎民心,合乎民意,势不可挡。更其次,旗里正要抓 个敢于顶住不办的“样板”哩! “哥,你可不要叫他抓了大头。”弟弟语重心长地说下一句。他正要当副书 记,不想“后院失火”,影响自己的前途。何况,旗委金书记还专门向他打招呼。 田耿这口气咽不下去。 这么说,名不见经传的刘改兴,一直活在自己手心里的人,这回该出风头了, 真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嘛! 大队长李虎仁跟他的意见原来“完全一致”,比他态度更坚决:“耿哥,咱 们这口气可不能输了。你没听见苏凤池到处抖山曲? ” “咋抖? ” “后生熬成个老汉,合作熬成个单干。人民公社放展了,大锅里头没碗了。” “呀,狗日的,把他可放活了,世道也不能这么变哇! ”田耿义愤填膺。 “耿哥,我看,这股风刮不长,咱们可要顶住! ” “对! ”田耿很感激这位久经考验,关键时刻并肩作战的“战友”。 但是,当李虎仁进城拉化肥,在招弟家住了几天,回到村子里态度就很暖昧 了,不仅不主动上门研讨对策,还躲着田耿。 后来,还是“内线”田直向他吹风:“人家李虎仁的检讨早送到公社了! ” 田耿差点背过气去。 刘改兴的“分地派”大获全胜,红烽大队名存实亡,有人又拾起了它的旧名 字“芨芨滩”,那是刘改兴的爷爷定下的村名。 听田直透露,旗委金书记听了公社的汇报,对刘改兴非常重视,并且把他的 名字记在了小本本上。 那是书记的“人事档案”呀! 田耿的声誉地位一落万丈,李虎仁见了他,苦奄奄地说:“唉,老田,真想 不到……” 田耿真想在他脸上留下五个指头印子! “呸! ”他心里痛骂。 红烽村,不,芨芨滩上升起了一颗新星。芨芨滩的世道变了。 对田耿来说,这仅仅是一连串失败的序幕。 第二个战役,尽管有田直坐镇,在选村长时,社员们还真行使民 主权利,把刘改兴选上了。 不仅田耿傻了眼,就连后来“反水”,想保住村长职位的李虎仁也脸皮煞白。 看到他丧魂失魄,田耿感到快意,叛徒历来没有好下场。 人们替他报了“一箭之仇”。 当然,刘改兴也不是他的意中人,这个带头包产到户的人,精明强干。心眼 稠点子多,敢作敢为,田耿早有领教,不如苏凤河好“抓拿”。 民心已定,田直也不敢“强奸民意”,还冠冕堂皇地讲了几句话,代表乡里, 发表了诸如“好好干”之类的演说。 田耿经营了多年的政治局面,被彻底打破了。 苏凤池火上浇油,在他面前走过,昂首挺胸地说唱: 土地到了户 要球甚党支部 田耿两眼直冒火,干气没说的。 “狗日的,这叫甚世界! ”他只能这样在心里发牢骚。 他田耿渐渐从人们的心目中退出,甚少,没有人再怕他了,大权到了刘改兴 村长手里头,就连娃娃们上大学,也不搞推荐,要靠分数线决定“改换门庭”, 大队支部真个还有甚用? 田耿这几年的日子,过得真窝火,真憋气! 前些日子,在山西当兵的儿子寄来一封信,绕了半天弯子,言归正传,复员 后不想回农村“子承父业”了,请老人赶快让他姐夫想办法,在城里要个“指标”。 “就是讨吃也不回红烽了! ”这位在“大学校”里滚战了三年的丕丕,竟然 这样直言不讳地向他这样呐喊! “大学校”咋没把他改造好? “狗日的。”田耿把信扔到炕头的地毯上,气哼哼地骂了一句。 在地上洗菜的丕丕妈不满地说:“咱们就这么一根苗苗,你还想叫他从地里 刨闹前程? 好赖他姐也是城里人,张一嘴怕甚? ” 田耿闹不清自己的火气从什么地方来。也许,儿子把他比得连“讨吃要饭” 的也不如了。他那坚强的自尊心受了刺激,受到了挑衅。 从纸背后面,他又隐隐约约感到了蔑视,搞推荐那会儿,他田丕丕的去向还 不是自己一句话! 活到今天,倒要向闺女开口去了。 话又说回来,丕丕妈的想法也未必不对。眼看地里这条战线,让刘改兴占了 上风,他再让丕丕回来当“有文化的劳动者”,就等于下一辈的蓝图也设计下了。 当初,丕丕他大姐只当了一年民办教师,不就由他推荐上了医学院,才改换 了身份,到了旗医院,并且找了工业局的一个副科长吗? 不然菁菁如今还在这里 死受,她哪能找上那样的对象。 这么一分析利弊,田耿对老伴儿询问的目光就点了头。 堤外损失了堤内补吧,这也叫发挥优势。 客观上说,当了兵再回来种地也的确不好办,眼界开了,心眼儿活了,想望 高了,哪能把外面的花花世界忘了! 李宝弟就是个例子。 田耿本来打算麦收前去城里找菁菁,不想从从回来了,还闹出个惊天动地的 “事业”,田耿老两口几乎气死又有苦难言,田耿旧病复发,就躺下了。 田从从带回来的这个灾难与打击太可怕太沉重了。田耿的头发添上了银丝, 从从妈妈老了几岁。 这个李虎仁,这不是变相地报复他吗? 这一手真够歹毒,叫他哑巴吃黄连, 田耿气恨攻心,中焦阻塞,卧床不起,从从妈吓坏了,打发田直给菁菁通了个长 途电话,请回大夫,吃中药,打吊针,才使病情有所好转。 转眼间,满地的麦子就黄灿灿地熟了。 田耿家几乎没人手,田从从指望不上,田耿也不想指拨她,一看见她就气得 两手发冷。 “灰女子,你真不争气呀! ”他在心里责骂闺女。 苏凤池“请神”给引弟治病,全村鼎沸,刘改兴向他请示,他还有点幸灾乐 祸,这回,自己连人家更不如呀。 田耿的气色好了点,就躺不住了,今天早早爬起来,到地里头来“视察”。 出门时,他没留意到,从从屋里静悄悄的,被褥也没打动过。 田耿来到院子当中站住了。他环视亲手创下的家业,自豪和满意爬上了脸, 在芨芨滩,他和李虎仁奔小康的速度不相上下。 房子也是新翻盖过的,布局和李虎仁不同,前院没有牲口圈柴火棚子猪窝之 类,它们一律在住房后面,从东墙绕过去,这样前院就干净利落,准备以后栽上 几苗果树,带点风景区的味道。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田耿不同于一般庄户人的思维与铺排。 田耿转到后院,首先扑人眼帘的是那头棕色的大骡子,它转过头用温情脉脉 的大眼睛,注视着主人。 田耿走到它跟前,一只手放在它缎子似的皮毛上,一种熨帖快煮。周流他的 全身。不错,在大包干那年,队里的牲口作价处理,只有他能买得起这头大牲口, 菁菁在经济上为他扛了一膀子,李虎仁作出了忍让,没同他争。 在大牲口们中间,这家伙是出类拔萃的壮劳力,原本是生产队大胶车上的辕 骡。 苏凤河当了十几年车倌,对它感情极深,牲口打价时,他没能力跟大队支书 竞争,回到家里,呜呜地哭。 田耿知道了,心里有种难以名状的滋味。他理解凤河的心情,骡子在他手里, 会更享福,苏凤河务艺牲口是出了名的,可田耿把骡子刁到手了,就如割了老苏 的心头肉。田耿在满足中有点失落,甚至有此,隗疚,他,居然跟阶级弟兄争抢 开来。 可他又不能不这样,以后,就要靠个人的本事刨闹,靠实力竞争喽。 每次爱抚骡子时,田耿总不能彻底心安理得。 他在骡子的白脑门儿上疼爱地拍了一下,就到地里来了。 田野的情调是黄的和绿的,深深浅浅、浓浓淡淡、明明暗暗、斑斑驳驳,就 是这两种颜色。 时候还早,公鸡的啼叫此起彼伏,云缝里偶尔有星光忽闪一下。 没化尽的夜色中,影影绰绰有人在拉庄禾、割地,吆喝声湿湿的,一出口就 落地了。 他来到自己的麦地前眉头拧出个圪塔。这七八亩良种小麦熟到了,麦穗闪着 金色,他弯腰拔了一把,穗头齐刷刷地折断了。 不能再拖了,田耿盘算了一下,雇几个人吧:现在外地的麦客有的是,说给 田直,让他找几个便宜点的,一日三餐管饭,割一亩十块钱。 他抬头扫一眼拥挤的云圪塔,证实刚才的决断是正确的,雨季来临,形势逼 人呀! “田书记! ” 他一扭脸,刘改兴右手提着镰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跟前。 田耿立刻摆出很平静的脸色:“割完了? ” 他不想让这位“新权贵”看出自己的焦虑不安。 刘改兴点下头,回答他刚才的关心,接着说:“病不咋了? ” 这回轮到田耿点了点头。 刘改兴从上衣兜里拉出一盒纸烟,揪住两根,给他一根,自己叼了一根,划 着火,先给他点着,自己才点。 凭这一小动作,田耿就被刺了一下。 刘改兴是全红烽第一个种枸杞并且成功的人,旗里还把他当成“样板”加以 宣传。到底出手不凡,兜里经常装的是一块钱一盒的“钢花”。 刘改兴还没有打经济上的“翻身仗”,可人家在这上舍得花钱,听从从说过, 这叫什么“感情投资”。 “田书记,那天,我跟你商量的事情……”刘改兴打住话头。 “我还没思谋开,你等等哇。”田耿用一片烟雾掩饰自己的不悦。 “好,我等田书记决定。”刘改兴笑了一下,“我拉麦子去。” 田耿望着他壮实的背影,忽然一阵悲凉占满心头。 回到家里,从从妈把一碗荷包鸡蛋面端给他,面片挺香,葱花、油花漂了一 层,还点了几滴油炝辣子,红红的。 田耿刚接到手,一抬头,看见从从走进了院子,他那带着疑问的目光落在面 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