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她还是从白白那知道,李宝弟喝了乐果。“死了才好! ”从从恨恨地说。 白白没做声,同情的眼光在她脸上碰了碰。 从从那天在看瓜茅庵里跟水成波的交谈刚刚有眉目,就让二青打断,她好懊 丧、好遗憾,又不便停留,匆匆地离开瓜地。 她心里很闷、很烦。 自从被招弟引见出去做买卖马失前蹄,回到村子里她万念俱灰,对生活失去 了热情。 从从搞不清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可它真真实实冷酷无情地发生了。 从从跟白白同班,入了一次高考的“沙场”,分数线“遥遥落后”,以六十 多分之差榜上无名。 “咱们不是进大学的料! ”从从很豁达地对白白说,“何必一苗树上吊死! ” 白白茫然地望着青梅竹马的朋友,无话可说。她隐隐约约感到,她们分道扬 镳的“季节”来临了。 从从以自己的行动向朋友宣布,她要自己去闯去干去奋斗,开拓一条与众不 同的路子。 “条条大道通罗马! ”从从信心十足地说,“你看报纸上,深圳广州做买卖, 一天挣的钱比咱们一亩地的收成还多! ”好像那里遍地黄金,等她去捡。 从从言行一致,决心去广州或什么别的南方大城市挣大钱了。 那天水成波正挽起裤腿,利用星期天给小麦瞠水,从从在地堰子上走着,对 水成波呆呆地看了一气。 她念书那会儿,就对这个水老师很喜欢。她是个娃娃,水老师有时把她抱在 怀里玩,从从很聪明,就是不踏实,靠才气而不是凭辛苦取得好成绩。 水成波谆谆告诫过她:“一到初中,你这些小聪明就不顶事了,业精于勤而 毁于惰。” 从从接着说:“勤能补拙是名训,格格……”她笑得好得意,好畅快,好妩 媚。 水成波只能望笑兴叹:“迟早你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 她不听她也不信。世界上只有傻瓜才误事,聪明哪有误事的。 小学毕业,她和一群学生离开了水老师,始而初中继而高中,可从从没忘记 过水老师。 有空时去看看他,跟他抬杠,看他极其严肃认真又带点宠纵地跟她大讲人生 哲理,摆弄他那台已经聋哑的别人自造的半导体收音机。从从知道,水老师知识 丰富,和这台收音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以说,从从始终没有脱离了水成波的陶冶。 这会儿,从从的目光从水成波的身上收回来。她的心“史无前例”地咕咚响 了一声,并且在不断呼扇,面颊也轰地燃烧起来,这种异样的反应使她吓了一跳, 这时她才明白,那是她开始以一个女人的目光打量一个男人的结果。 “水老师! ”她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水成波转过脸,看见是她,笑容驱走一脸的苦涩。 “从从! ”他把铁锹插到地里,走到她面前。 从从心慌意乱,满脸红潮,张口结舌,一时语塞。她下意识地把两只手重叠 在一块儿,按在两峰已经充分发育,结实而又饱满的乳房上。 “没上线,对吧! ”水成波笑了,“尝到苦头了吧,知既往之不谏……” “悟来者尚可追! ”从从接住他的话,这下,她恢复了自然状态,从窘迫中 解脱出来。 她跟在他后面往地堰上走,从成波身上飘过的汗气使她怦然心慌,她奇怪, 以前怎么没有一点知觉。 在地堰上,水成波卷了一根烟抽着,问她:“打算咋办? ” 从从举起两只圆圆的俏眼望了一下他,努力使自己宁静下来,把要出去闯世 界的设想告诉了老师:“商品大潮滚滚而来,我也去当个弄潮儿! ” 水成波显然很惊讶,烟棒掉在地上:“你想干什么? ” “做买卖! ”从从在成波的惊异中收获到了自豪和快慰。 “卖甚? ” “衣服! ” “一个人? ” “跟招弟说好了,她出资金,我跑外! ” “她? ” “人家早发成万元户了! ” “跟家里说好了? ” “我爸不同意! ” “值得考虑,从从,商品大潮是不是来了,我还不敢肯定,年轻人,出去闯 荡一下也好,不过……” “涉世未深,人心难测……”从从格格地笑,替他说完。 水成波笑了:“一个女孩子出去,总让人不那么放心呀! ” 这句话她品味了多次,心上甜甜的。 以后还说了些什么,从从记不清了,分手时,她伸出绵绵的手,同老师握别, 从从有意在他坚硬的、操劳过度的手上留下份柔情。 “拜拜! ” 她走了,回过头说:“老师适可而止呀,庄户营生干不完。” 从从的眼睛湿润了。为了自己的老师。 她开始实施向广州进军的计划。 跟李家人搅到一块儿,田耿总不放心,但女儿去意已定,无可挽回,他只好 叮咛她要多加小心而已。 小心什么,田耿也无法确指。开始那会儿,似乎一切顺利,李宝弟跟她出去 两回,他们挣了点钱,从从还往家里捎回几百元,以表示她进展的成果。 招弟让他们“胆子再大一点”。 并且在资金上更加放宽政策,让李宝弟和她带了五千多元去汕头购进新潮服 装。 汕头可是个叫人眼花缭乱的世界。 宝弟很快结识了一个派头十足的小老板,气体打火机让宝弟眼红,人家立马 甩给他一支,女秘书妖冶而热情,把宝弟弄得六神无主。 小老板包了一问客房跟宝弟在一块儿住,女秘书和从从住在另一间里。 那天晚上,小老板在“仙居”酒家招待他们,几杯酒过后,从从就不知道怎 么回去的了。 等她突然在一阵痛楚中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一丝不挂睡在小老板的包房里, 但不见了小老板的踪影。 从从清楚地意识到,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人间几大不幸之一:她失身了,而且 这么不明不白,轻而易举地就破了身。 她到了自己住的房间,宝弟同样一丝不挂,身上横着一件女秘书的衬裙,宝 弟还没醒过来,继续他的黄粱美梦呢! 几千块老本不翼而飞。 从从的美梦以神奇的速度破灭,更可怕的是她怀了孕。 幸亏菁菁在医院,并且万无一失地判断、刮宫,一切都在人不知鬼不觉中完 成,菁菁连父母也没敢告诉,只说从从得了阑尾炎,动了手术。 可是,从从在父母的叹息中,从他们的痛苦中明白,他们心里头雪亮。 从从陷入了绝望的深渊。 她这时才顿悟了老师的话:聪明有时也误事,而且误大事。 但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 从从闭门不出,一个丰满标致的闺女,面黄肌瘦,完全变了。 首先来看望她的是白白,白白又开始补习了,利用星期天来她家,一看见她, 白白就后退一步,满脸惶恐和惊疑。 “你……” “白白! ” 聪明不亚于她的白白,似乎很快明白朋友身上发生了“裂变”,她扑上来, 抱住从从,咬住嘴唇,没让痛哭冲出喉咙。 从从泪流满面,反倒安慰她:“我,我,不咋! ” 白白在她身边住了一夜,从从把一切都告诉了白白:“我这下可完了! ” 白白心疼得把她的手都攥出了水,她找不出抗硬的话来安慰朋友,一切都明 明白白,一切又稀里糊涂,一个人的毁灭原来这么简单这么容易这么平淡。 临走,白白只有一句:“你要珍重。” 从从并没有哭,自从发生了这一切以后,她只在开始时落过泪,把江海全部 化成泪水,能洗清自己的污点吗? 事情就这么令人不可思议,你想破坏一个囚笼,却不料正在制造另一个囚笼, 在从从的心目中,农村是封闭她的笼子。 从从把自己关人了真正的牢笼。 使她有勇气冲出囚禁的,是她想到了那个自己一向崇拜的水成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从从去了水成波的家。她从窗户里看见了可敬的老师。 他赤膊上阵,在那张连油漆都没有的桌子上备课或改作业。 天热了,蚊子也活跃起来,他不断地腾出一只手对付它们。 灯影里的炕上,躺着他那半死不活的女人。 从从一阵哽咽,突然感到,更可怜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水成波,她为自己的不 幸伤心过,甚至绝望过,悲痛过,但此时此刻,一片怜悯冲上她的嗓子,使她无 法压抑自己的饮泣。 水成波听到了动静,放下笔出来,在微弱的灯光中看到了她并凑到脸上审视 了几秒钟才惊愕地说:“从从,你……” 从从被忧伤堵得喘不过气,一阵干噎。 “进来,从从。”水成波把她拉回闷热的房子里,他女人转动着暗淡无光的 眼睛寻找她:“成波,谁家的女子? ” “田书记家老二! ” “哦,唔! ” 从从坐在炕沿上,一阵久卧不起的女人身上散发出的恶臭使她想吐。 水成波把她拉到自己刚才坐的凳子上。 他不向她问什么,老师饱经忧患的眼睛洞察一切。 炕上的人问:“你叫什么? ” “从从。” “噢,还记得点,你姐姐,她好吗? ” “在医院工作。” 女人深长地叹息一下不做声了。 从从和水成波用眼睛交谈。她相信,老师完全清楚了她的不幸,理解她,同 情她,鼓励她。 其他语言都是多余的苍白的无力的。 她从水家出来,成波送她到了离家很近的地畔上。 从从站住,面对他,轻轻地说:“水老师,你,不厌恶我? ” 水成波在她肩上款款拍了一下:“别落下你的风帆……” 从从笑了,不知道他觉察到没有。 回到她自己的屋里,她的鼻孔里还回旋着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老师你过得好苦啊! ”从从模模糊糊认识到,使水成波陷入这个困境的, 有她父亲的一只手。 菁菁姐占用了成波的指标进了医学院,成波失去了千载难逢的一个机会,人 的一生中,“生死攸关”的机遇能有几次? 这个夜晚,从从失眠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水成波,她亲爱的老师。 当她在一个更巨大的不幸面前照见自己的遭遇时,她的不幸反而小了。 “我要帮他。”从从的柔情中进溅出热烈的冲动。 从从是那种想到就干的人,第二天,就到成波的地里,跟他一块儿收麦子, 晌午,她大口大口吃着成波烙的白皮饼,就着咸菜,胃口挺好,比山珍海味还香。 她忘记了自家的麦子还在烈日下呻吟呢! 。 中间,二青干了一会儿,他走了以后,成波不无担忧,坦诚地说:“从从, 你想过没有? ” “什么? ”她的脸在阳光下呈现透明的粉红色。 “你爸看见,我又要倒霉了! ” “他敢咋? ” 聪明的从从听出了弦外之音,嘿嘿一笑:“什么时代了,你还含糊他? ” 水成波横她一眼,她低下头,看一只小虫子顺麦秆往上蠕动。 从从何尝不明白成波“怕”什么。舌头根根压死人,唾沫星子淹死人,但她 有她的理论,有她的逻辑:人人都有争取幸福的权利。 水成波已经成了她生活之河中的水与波。 从那次在看瓜茅庵里跟他说了半截话,从从的心一刻也不能安宁了,他没有 答复她的请求,她不甘心。 田耿没有让她下地收割的迹象,母亲也小心翼翼,直怕稍有不慎,触动了女 儿的伤痛。全家笼罩在一团窒息、沉闷的氛围中。 从从想找个知音痛痛快快倾诉心中的郁闷,白白是惟一合适的人选,天大的 秘密都没有瞒她,还有什么隐衷不可吐露啊。 白白的人格使她很放心,决非那种轻佻浅薄之辈,而且口很严,不会对别人 泄露。从从等到天一黑,就走出家门,向苏家这边走来。 两家大人的关系很融和,不然,大锅饭那会儿,田耿也不会让苏凤河掌握鞭 杆。这个营生比只当饲养员风光,在社员里也是个“人物”。 从从在苏家院子门口向里面看,正房里有人在暗淡的灯光中说话,没有白白 的声音,从从就来到西房窗户下边轻轻地叫:“白白……” 没等叫第二声,白白就出来了,把她拉到黑洞洞的屋里。 “你不点灯? ”从从由她摆布,坐在炕上。 “招蚊子呀! ”白白握住她的手。 两个姑娘沉默了一阵。 “唉——! ”从从先叹了口气,沉甸甸的。 “过去的事,就不要多想了! ”白白宽慰她。 “不是……” “又有甚事了? ” 从从的脸上火雾雾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对这种难以启齿的话,一时 找不到恰当的言词。 “说呀! ”白白焦急地碰碰她。 屋里又闷又热,她们相握的手汗津津的。 “从从,咱们到房顶上去吧? ”白白建议。河套人家的房顶很厚很结实,既 可堆放玉米之类又可晾庄禾。 白白的话从从听明白了,那儿凉快,好说话。 两个人从坷垃垒成的梯子上爬到房顶,夜气比屋里清爽多了,她们坐在一片 干草上,脸对脸,两只手绞在一块儿。 “快说,咋啦? ”白白碰碰她。 从从低下头沉吟了片刻,抬正脸,很严肃地说:“白白,你说,什么叫爱情 ? ” 白白怔住了。 她想不到从从的苦恼从这个方面袭来,人家既然这么问,肯定是在这上头碰 上了难题。可她既没爱过谁( 正式的) ,又没有被谁爱过( 估计的) ,从理论到 实践,都属空白,就是不着边际地说几句,也是纸上谈兵。 她眼前闪过海海的影子,还不敢确定那就是“爱情”。 火辣辣红艳艳光闪闪的字眼啊。 “说嘛,爱情是咋回事。”从从催促她。 “我,也不知道。”她老老实实回答,脸烧心跳,赶忙垂下眼睛。 “真的? ” “真的,不知道,从从,你,又……” 从从咕地笑了一声,一种破釜沉舟的气魄,她急促地,清楚地把心里话和盘 托出:“我就是忘不了他……” 白白的惊骇程度,不亚于听她说刮过宫。她的脑子在轰鸣,两只手瑟瑟发抖。 不可思议,不可想象。 那是她们的老师啊,比从从大十几岁,而且炕上躺着病女人。 不错,水老师是个无可挑剔的好人,可命不好,“流烟灶火塌底锅,炕上躺 着病老婆。”她二爹早就这样生动简洁地总结过了。 同情可以,爱情则不可以。 白白说不出话,她该咋说? “……我快烦死了! ”从从摆了摆头说,“我姐对我不赖,可她到底不是我 妈生的,那件事姐姐已经遮了我的丑,这回叫她知道了,还能那么客气? ” 从从的妈是从西边过来的,那时,田耿的前妻,菁菁的生母病饿而死,田耿 就找了从从妈,那会儿,菁菁已经五六岁了,从从妈生了她,接着又生了丕丕。 从从妈是个明白人,对菁菁一视同仁,在红烽一带,名声很好。 白白只管粗粗地喘息,实在找不出话来。 “我,我也没办法。”从从的一只手放在脸上,抚摸上面的火焰。 白白又摇头又叹气。 她们叽叽咕咕说到小半夜,也无法在迷津中找到一条出路。 “不行,从从,放弃了吧! ”白白劝她。 “……”从从没有表态,她明白,水成波已经刻在她心上长在她心上,不是 一句话就能搬掉的。 “啊,从从,你看! ”白白忽然把她的脸扳住往西看。 这时夜已深了,几乎再没有灯光,她俩看见从李虎仁家飘出一个白色的影子, 直奔西边而去,白色身影在黑色的夜幕上真真的。 从从扭过脸看了白白一下,似乎清楚,那是谁,干什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