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阵大西风,吹散了满天云。 田耿松口气,有惊无险,但他明白,雨季来了,麦子得赶紧收割。 河套地区的天气,八月是沉甸甸的圆滚滚的香喷喷的,同时也是水淋淋的, 正当人们需要晴朗的天空好打场时,它却不断地向人间喷洒雨水。 田耿吃完“早点”抽了两根烟,就来凉房里推出那辆上了岁数的“白山”自 行车,有些日子没动它,上面盖满尘土。 这辆早该退休的“白山”是他的骄傲,是他的光荣。 “四清”那年,田耿当上了大队支书,“四清”工作队撤出红烽时,工作队 金队长把这辆公车送给了他。 在当时“白山”在庄户人眼里,身价跟今天的“212 ”差不多。 田耿在它的服务下,走过了一生中可以说较为辉煌的岁月,它老了,他也老 了,它老有回炉再生的可能,他田耿可绝无第二次投胎的机会。 田耿一边打扫车的尘土,一边胡思乱想,他仿佛从自行车衰老的现状中看到 了自己的今天。 “唉。”田耿思绪万千地叹息了。 从年龄上说,田耿正当年富力强的时候。在农村,五十多岁的人如同口齿年 轻的牲口,才正是发力的年华,况且,田耿身体很结实,自从当了大队支书后, 再没有出过大力,精力还十分充沛。 除了腰上的伤残,他没有别的大毛病。 田耿有迟暮的悲凉,完全来自情绪和心境,公社一解散,他仿佛失去了依托、 失去了靠山、失去了支柱,被人们簇拥惯了,抬举惯了,一下子失去地位,这个 打击是沉重的,失落和怅然把他夹得难受。 他没有李虎仁以不变应万变的能力,也没有刘改兴顺乎潮流的.幸运。他还 没有从惯性轨道上“跃迁”出来。 他的心有点衰老了。 田耿诧异,李虎仁比他更不幸,完全彻底失去了权利,头上的光环彻底消失 了。可人家坦然处之,而且很快转轨定向,在经济战线上打了胜仗,成了红烽的 首富。 这样下去,李虎仁非成了二茬子地主不可,今年,李家就雇了几个短工,让 那些廉价的“麦客”替他种地,李虎仁就腾出身子出去瞎倒腾,收入很可观。 当年,李虎仁当大队长时,干得也十分得心应手。 民主选举,说穿了,他没有上去,根本问题不在于二青那封“举报信,,而 是田耿示意弟弟田直,不能让他当选,李虎仁背着田耿向公社表态赞同搞土地承 包,使田耿陷入了一个非常被动的境地,旗委指名道姓批评他,不是有田直这条 内线,田耿恐怕早被拿下去了。 田耿不能轻易放过他,为了不动声色,他内定了苏凤河做候选人,跟李虎仁 公平竞争,田耿和弟弟充分研究过,搞差额选举,凤河百分之百地取胜,他赶胶 车,当饲养员没得罪过人,不像李虎仁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在红烽冤过不少社 员。 对农民的狭隘,短见偏执,他们深有认识。 苏凤河这个人,田耿了如指掌,可以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庄户人,没有半点 政治素质,他当了村长,只不过是个影子内阁,大凡小事他还得向自己请示汇报, 仍然顶如自己掌权,反而比李虎仁当村长更方便。 他兄弟二人运筹帷幄,觉得没有多大问题。 一石二鸟,实在设计得巧妙。 民主有民主的好处,要由上级任命,李虎仁在上头也有不少关系,本人能量 不小,决不会体现田耿的意图。 为了万无一失,田直还亲临“指导”,他在讲话中反复地再三地强调要充分 尊重村民们的权利和意愿。 人们听开了,也许早已捏好套套,选举结果不仅李虎仁莫名其妙。田氏兄弟 也目瞪口呆。 他们两家最不希望,完全没有料到的结果出现了。 在这一点上,他们是有“共识”的。 田耿政治生涯中最失意最灰暗的一页翻开了,他有些不相信在自己统治下挣 扎了多年的“臣民”了。那些一直唯唯诺诺的社员们,昨有勇气和胆量跟“上头” 对着干。 田耿对刘改兴的当选有点“恐惧感”。 “四清”那年,批斗刘玉计,罪名是他利用“美人计”拉“四清”队员下水, 田耿一马当先,大批特批,并且动手动脚,他的积极不亚于赵六子。 刘玉计当夜里到大队后面的树林里上吊,被路过的水汇川碰上,把他救下, 保住一条命。 刘改兴刘改芸兄妹敢怒不敢言,从此,刘玉计变成了半哑巴,绳子勒坏了声 带,说话借助手势才能叫人听明白。 这样的“阶级仇”,刘改兴能一笔勾销? 再说,人家刘玉计也早去掉了地主 帽子,昂首挺胸活人了。 挖大排干那个冬天,刘改兴在工地上白白尽了几百个工呀,还自己贴上吃的。 家里连玉米糊糊都喝不开了。 倒是苏凤河慷慨相助,送了他几十斤豆子。 类似的不公正,但在当时合理合情的待遇,在刘改兴身上数也数不清。 刘改兴站在田耿头上去了。 这是田耿最大的心病,而他这个病,目前还没有什么灵丹妙药,祖传秘方, 膏片丸散能医治。 田从从给他带来的烦恼,比起这块心病,还不见得更使他身心交瘁。 田耿把自行车打扫了一遍,就推上向外走。 路过从从的房间,他看见女儿在床上睡觉,看样子,她很疲倦,睡得十分深 沉。田耿脑海中闪出问号:“夜里,她没睡吗? ” 田耿站住,端详从从憔悴中有娇媚的睡脸,一股怜爱之情向心头涌动。 他想进去爱抚她,跟她说说话,但父辈的尊严便他打消了这个冲动。 “哥! 你去哪儿? ” 田直满脸是汗,两辆自行车的前轮弹了一下。 “我,我正要去找你! ” “有事? ” “有点! ” 田耿让弟弟回来,他们把车子放在阴凉里,一块儿进了屋,从从妈妈急忙给 小叔倒水,拿烟。 田直笑嘻嘻地说:“嫂,我又不是检查团! ” “你可是个解馋团呀! ”从从妈笑着说完,到院子里忙乱去了。 田直盘腿坐在炕上,抽着烟先开口:“哥,你有甚事? ” “先说你的吧! ”田耿知道他没有要紧事,不会大热天往家跑。 “旗委来了电话,方局长带队的调查组再过些天下来。” “甚内容? ” “主要是种植业,养殖业。” 这两项,他家一个不占,他不感兴趣。 “哥,你看……”田直故意打住。 他这个引而不发等于告诉他哥,村子里有这样的“典型”,但他不便“越俎 代庖”先说出来。 “红烽眼下还没有样板。”田耿漫不经心地说,在指甲上暾着一支烟。 “没有? ”田直略显惊讶,他不明白哥哥是视而不见,还是真没认识到。 田耿肯定地一摆手:“要当典型,总得干出点名堂来哇! ” 田直向他解释:“有人搞试验性的种养也算示范户,这回定成示范户,旗里 从三方面给予优惠,资金、科技、政策。” 田耿微微而笑:“照你这个标准,苏家的白白不就是一个? ” 他的下巴往外一指,他们的目光撞在苏家生机勃勃的树上。 “对,白白算一个! ”田直点头,“这也是开拓性的,还有,刘改兴种枸杞, 在咱们这一带,还真个带了头……” “算一个吧。”田耿勉强同意。 “我看,把海海也算上。”乡里的副书记老谋深算,他哥诧异地看着他: “海海这会儿才纸上谈兵,八字没一撇呢! ” 田耿实事求是地笑一笑。 田直别有用心地笑一下:“哥,你咋不懂政治了? 多几个样板,一来能向上 头多要点扶贫经费,科技补助,这也是红烽的光荣嘛! 那会儿时兴学大寨,哪儿 有多少块梯田哪儿就能成标兵,如今又变成‘专业户’吃香了。” 这套“田氏政治经济学”,田耿真的不太通,经他这么一点拨,田耿茅塞顿 开,哈哈一笑:“还是你们的脑子灵泛。好,这份便宜不能叫别人占了,咱们也 搞个专业吧! ” “搞甚? ”田直并不反对。 略一沉吟,田耿说:“我看闹个良种骚猪也能挣钱。要说养殖户,你看大青 够格不够格? ” “行,行,都算上。” 对海海,田耿也不十分反对,他的水平还没低到要在子女身上报复赵六子。 再说,饮水思源,要不是当年赵六子告水汇川贪污而又“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把老水扳倒,他还不一定有今天。 赵六子也成残废了,何必再计较,放他一马吧。 兄弟俩合计完了,红烽村一共挖掘出“专业户”和准专业户七家。 对刘改兴,田耿尽管不情愿,可人家的枸杞站在地里头,而且硕果累累,火 红一片,又要大丰收,听说今年好行情,一斤能卖四五块钱。 做晌午饭的时候到了,田耿留弟弟吃饭。 这时,从从也睡醒了,头发蓬松,面带娇容走过来。 “二爹! ”她向田直笑了一下,“才来? ” 田直点点头:“从从,好利索了? ” 从从“嗯”了一声,帮她妈去做饭。 田直看着侄女的背影,脸色阴沉地说:“他李虎仁也太不够意思,生生把个 娃娃作害了。” 田耿心头漫过一片苦水。 “都怨咱们的人不争气呀! 从小爱当人尖尖。……”他带着气说。 一句话提醒了田耿,他连忙拿出丕丕的信叫他过目:“丕丕的事比她当紧! ” 田直很快看完,把信放下:“这事还得找菁菁女婿想办法,他在旗上工作, 关系多,门路广好解决。” 田耿点下头:“你去旗里开会,顺便说给她。” 田直说:“这好办,哥,我今年想翻盖那排南房,大队的树,能不能用点? ” “这……”田耿有点为难,“刘改兴的关怕不好过。” “我跟他说。”田直信心十足,“那又不是他的,公社的尾巴,早该割了。” 田耿用怀疑的目光盯了弟弟一会儿,这片林地能幸存,当年还是他的功劳, 力主不要分掉,理由很简单,全村子就这么一片林场,人们有个用椽檩的时候, 不必舍近求远。 在这方面他有纯朴的远见。 弟弟的割尾巴说,他不赞同,可他不反驳,人家毕竟是国营干部,又是他的 上司。 田直的要求,在公社那会儿则是大队求之不得的,现在不行了,人们都鬼精 了,村子里的东西,村干部拿上送人情,是一个敏感的问题。 田直跳下炕,到外面的春灶阴凉下面跟嫂子说话,从从光干活不言喘。 他斟酌着说:“从从,开了学,代课去吧! ”他指的学校,当然是水成波任 教的村小学。 从从的脸色鲜亮了:“二爹,行吗? ” “行,这事我能做主! ”田直肯定地说,“你原先功课很好,干起来一定得 心应手。” 从从的脸上布满了甜甜的笑影。 她高兴,妈也高兴,母女俩炒了鸡蛋,烙了油饼,还拌了黄瓜,田耿又拿出 一瓶二锅头,午饭吃得很欢洽。 田耿在饭桌上悄悄观察从从,突然说:“从从,你夜里没睡好? ” “跟白白做伴去了! ”女儿毫无破绽地回答。 “唔! ”他松弛了。 吃过饭,从从匆匆忙忙洗完了锅碗,就向南面跑去,她那轻盈的身姿不一会 儿就消失在高高的玉米林后面。 田直在这里歇过晌,才动身回乡里。 田耿说:“有合适的短工雇上几个,咱们的麦子还没动呢! ” 田直点下头。 田耿抬头看看天色,忧心忡忡,凭经验知道,这几天肯定有雨。 傍晚,田耿从凉房找出镰刀,磨了一气。踏着夜幕往地里走,想到那一大片 麦地,他单枪匹马,够对付的。 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营生产生了“怯阵”的心理,这也是“今不如昔” 的一个证明吧! 一个充满信心,年富力壮的人,是不会在丰收面前胆怯的。 他绕过一片玉米,眼前豁然开朗,在他的麦地里,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在说说 笑笑割麦子。 “咦! ”田耿愣在地头了。 他可以看出,在他地里收割的人中间。有刘改兴,有月果,有赵海海,有二 青,更使他想不到,还有刘玉计。 刘玉计佝偻着身腰在捆麦子。 这支以刘家人为主力的队伍,轻松愉快,有说有笑,像在自己地里干营生一 样坦然。 月果的笑语飘入他的耳朵:“爸,咱们的枸杞子再不摘,可要下等级了,熟 过了头! ” “粮食总比它要紧吧! ”文叶改兴的声音,沉着,坦荡。 田耿想喊一嗓,但喉咙被一团热泪堵得严严的…… 眼睛模糊了,人和地,都变成一片雪白。 “是他! 这个刘改兴。”在自言自语中,田耿感到自己正一点一点矮下去。 但他的心房却鼓涌着某种东西,使他负愧,使他警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