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成波! ”从从一边向看瓜茅庵跑,一边在心里呼唤他,在她这方面,早已 越过了原来那条不成文法戒备森严的界限,把水成波视为一个男人,一个跟其他 男人一样,能给女人以庇荫和幸福的男人。 甜蜜又带点神秘的暖流在她心间流溢。 从从在细细品味这种令人心弦颤动的喜悦和兴奋时,清醒地认识并承认,她 已经不可能把水成波这位和蔼可亲、贫穷孤苦、曾把娃娃时的她抱到怀里、举上 头顶的老师从自己的心扉上排除了。 红烽很大也很小,只有在旗里自己印的地图才能找到它的位置。不论芨芨滩 多么广阔或多么狭小,它也是个世界。这儿有伊甸园也有炼狱,有亚当也有夏娃, 当然也有太阳。 从从有了自己的太阳,尽管这个太阳旁边还有一粒惨淡的星陪伴。 从从看《十日谈》也浏览过《圣经》。对前者,出于文学爱好,对后者则完 全是猎奇。十年书荒过去以后,形形色色的读物如冲决堤防的洪水一涌而出。 从从和二青、白白、海海一样,在这惊人的精神产品面前目不暇接,饥不择 食,兼收并蓄。红烽没电,谈不上其他现代文化享受,以前的放电影小分队据说 也搞“经济效益”不到这儿放映了。 他们这帮“文革”中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肩上压了“三座大山”,信 仰危机,人格危机,知识危机,这是水成波,一位身居村小学独具慧眼的老师给 他们总结出来的。 “你们的价值观念,人生取向,已经完全跟我们不同了。”有一次,大约是 在从从他们都考上高中,即将开学的时候,这批红烽的高级知识分子相跟来看望 他们的启蒙老师。 在大家心目中,水成波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师表”。 “咱们红烽的普罗米修斯。”从从的话发自肺腑。 “那么,你爹不成了宙斯? ”赵海海一本正经地说。 “何必抽刀断水呀! ”二青连忙打断他们的话,他明白,海海心里一直对田 耿有看法,除了自家的遭遇不说,水老师至今被吊在“山” 上,不是田书记干的吗? 从从白了海海一眼,噘起小嘴,哼了一声,在红烽的小字辈中,从从也就是 敌不过这个赵海海。 一群人来到水成波的小屋里,人多盛不下,气味又不佳,水成波就把这群 “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领到外面,在东墙的阴凉下高谈阔论。 一个人从沉沉的梦中突然醒来,他首先面临的问题,是向何处去。 从从他们也首当其冲。 他们谈人生,谈理想,谈爱情,在学生们的印象中,水老师可以当他们一切 方面的向导。 上面的那些话,就是水成波在谈及人生观时讲的。 “雷锋和焦裕禄不应贬值! ”水成波慨叹不已。 “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总不能是为了受苦受难,像耶稣一样,背上沉重 的十字架,昭示众生。”从从说。她博览群书,见多识广,又喜欢独树一帜,每 次作文,都使水成波发出赞赏的微笑。 “思想活跃,但方向欠明确。”他在她的作文上批示过。 “这就要看,你一生想追求什么了! ”水成波微微一笑。 “《中国青年报》上讨论过,一个大学生,跳到粪坑里去抢救一个农民,这 笔账怎么算? 值得吗? ”二青援引报上的争论。 “你们碰上怎么办? ”水成波把每个学生扫视一遍。 从从首先低头看着脚上光可鉴人的皮鞋。那是她姐嘉奖她考入高中给她买的。 白白坦诚地说:“我,不敢。”并且羞红了脸。 二青嗨地一笑:“不能用别的办法救吗? 大学生死了,于国于人都可惜。” “你呢? 海海! ”水成波的眼睛望着他,在学生们中,他格外关注他,海海 家的处境使水成波怀有同情。 “我,救人要紧,还能有工夫从理论上探讨吗? ” 大家哄地笑了,水成波向从从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从从意识到,她又输给了海海。 那次痛快淋漓开诚布公的交谈,已经过去了多年,但它录在了从从的耳膜上, 当她碰到苦恼的时候,成波的话就向她提醒。 她现在正向看瓜茅庵走着,一条羊肠小路蜿蜒于玉茭林中,宽大的玉米叶子, 被她带出刷刷的响声。 那些布满刚直绒毛的纹理清晰的叶子,碰到她的手上,胳膊上,引逗起一种 难以名状的感觉。 它如同一只粗糙的手在爱抚她的肌肤。 “啊! ” 从从惊慌地低低地叫了一声,她的眼帘上站着一个赤裸裸的男人的身影。 去年的夏收季节。 高考的紧张和焦急成为过去,精疲力竭的莘莘学子们都回到村子里,在要命 的夏收中在刷刷的收割中掂量自己的命运。 从从对考上考不上并不十分的忧愁。她心中有数,考上固然皆大欢喜,落榜 也无须沮丧,她姐姐和姐夫不会让她前途暗淡的,何况,从从在城里每年都呆很 长时间,寒暑假帮姐姐哄娃娃,她见得多了,想得也多了。 人生脚下的路纵横交错,跟地里的路一样,哪条不能走? 街上干什么的没有? 人家不是都活得好好的? 所以,她并不把高考看得那么重要。 从从投入了夏收,一天下来,腰酸背疼。她尝到了自家经营土地的苦涩。从 前,爸爸可没受过这样的苦,更不用说她了。 那天收工晚了,地里的麦子不多了,父女俩不想拖到明天,就一鼓作气割完 了。 她到了地头,趴在麦捆上喘息。 她对父亲说:“爸爸,你先回去吧,我缓一缓。” 田耿点了点头,先往回走。 太阳下去,月亮还没有出来,大地上热气蒸腾,从从的胸中流淌着腥甜的泥 土和麦子气味。 身上被汗水湿透了,衣衫粘在肉上,很难受。 从从坐在麦捆上,放眼向苏家的地里望去,那边一切都沉静了,人家已经回 去了,她想叫上白白去河湾里洗澡。好久没耍水了。她也想放纵一下。 这儿的年轻人不论男女,都是游泳好手。跃进渠培养了一茬又一茬的游泳健 将。可惜都没有出头之日。 从从站起来,独自向大渠走去。 也是约定俗成,男人们在上游,女人们在下游,中间隔着一个沙梁,跃进渠 绕个弯子,由北向东流去。 天色渐渐黑下来,麻雀叽叽喳喳,成群地从头顶飞过去。 从从听不到耍水的嬉闹声,要不,就是时候不早,人们耍完水回去了。 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从从绕过一丛白茨,眼前流过一渠浑浊的水,黄河水 里洗完身子,要挂一层明沙。 从从猛然站住了,一个赤裸裸的身体,正背对着她擦拭,尽管在夜幕中,她 仍然可以看出,那是个男人,结实的、闪着水色的肌肤以及健美的轮廓,使她心 惊肉跳,她连忙捂住嘴才没让惊呼叫出来。 男人咳嗽了一声。 从从听出来,他是水成波。 她款款地转到白茨这边,以防水成波看见他的女学生。 从从没有立即逃开。 她的心在怦怦跳动,两颊滚烫,双腿软软地打颤。 从她懂得了“亚当夏娃”那些事以来,第一次这样近切地目睹一个男子的裸 体,水成波的身体印在了她的视网膜上。 从从又听见了水成波索索的穿衣裳声和他吹出的一支歌子: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大风从坡上刮过…… 水成波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他一人肩负三个工种:教书种地伺候女人。 别的男人找老婆是图有人服侍,他为自己找了一份沉重的差事。 幸亏女人不生养,不然,水成波简直如牛负重。 他苦则苦矣,可他“黄连树下弹琴——苦中有乐”,他从不愁眉苦脸也不怨 天尤人,教书极其认真,精力永远充沛。 也许,是这样“贫贱不能移‘’的风采,使他享誉于他的桃李和村民。 水成波的口哨吹得好轻松好愉快好怡然自得,就像在豪华的浴池中“桑拿” 了一回那么满足。 他从这个眼里转着泪花的女学生身边走过,并没有留心,从从一腔冷惜的柔 情中有些许委屈。 他走过,走远了,走没了。 从从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碰在夜幕上,她无精打采地来到“妇 女专用”的渠段,她到了,却又毫无兴致,神情恍惚。 从从脱光衣裳,扑咚一声钻到水中,拼命地击水,直到筋疲力尽,才站在浅 水边上洗拭。当她的手触摸自己那丰满的大腿,饱满的乳房时,眼前忽然又立着 水成波,她下意识地把身子浸入水中。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袭上她的心头,她长大了,是一个女人T 。 女人就有女人的需要。从从已经从毛茸茸的少女时代脱壳出来。她朦胧而又 清晰,羞涩而又坦然地意识到,自己的这个裸体跟水成波的那个裸体之间应该有 某种联系。 在这个充满庄禾的成熟的夜晚,在这条弹性十足的渠水中,从从完成了一个 人生必经的飞跃,理论认识上的。 从此世界的色彩在她眼里变得五彩缤纷,有火红也有翠绿。 随着青春的发育,水成波占满了她的心房,直到她初出茅庐去闯世界,以惨 败告终并且身败名裂回到红烽,在闭门思过的白天,在痛定思痛的夜间,在回味 中学时代的甘醇,在咀嚼马失前蹄的辛酸时,从从充分认识并肯定,她已经无法 不去想水成波了。 这时,也只有这种反省的时刻,从从才猛然警醒,原来自己的所谓世界,既 不是花花绿绿的广州,也不是盲目冲动的拼搏,它就在芨芨滩,就在身边,就是 一个人。 如果说从从在初次下海就遭了灭顶之灾,有什么悔恨的话,她为自己不明不 白就失去了童贞而痛心,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他。 在水成波的心目中,她多么纯洁,多么聪明,多么开朗呀! 从从在离茅庵不远的地方,倚着一棵杨树站住了。 就要看见他了,她又失去了和他开诚布公的谈谈,并且告诉他这个喜讯的勇 气。 从从好后悔呀,那天实在不该在旗里碰上神气十足的李宝弟…… 她没有听取水成波的忠告,到城里找姐姐,要向人们证明,田从从有智慧、 有能力、有胆识去开创自己的事业。 “我就是我! ”好像同龄人一样,极端轻信这句毫无根据的名言。 她想,让姐夫在某工厂给她找个营生是易如反掌。 不幸,就在她向姐姐家走的时候,人流中出现了西装革履的李宝弟。他居然 在脖子上拴了一条刺眼的红领带。 “从从! ”他发现了她,喜气洋洋地跑到她身边,“干甚来了? ” 田从从一直瞧不起他,尽管他长得很英俊,但像个瓷人人一样缺乏活力与魅 力。 如赵海海所说水成波有感情没表情,而李宝弟是有表情没感情。 “去我姐家! ”从从淡淡地说。 “亮红晌午,忙甚? 我姐的商店不远,回去喝口水哇! ”李宝弟笑嘻嘻地说。 从从实在不想去,李宝弟一再催促,她也想乘机去见识一下招弟的商店,就 不再推辞,两个人相跟到了招弟的“环宇”。 不幸的是,她来了,她又吃了饭,更不幸的是满身商品气的招弟口若悬河, 向她描绘了“无商不活”的宏丽远景。 “改革开放,搞活流通,流通甚,就是钱呀,从从,如今的天下,鞋贩子草 贩子挣上钱就是好汉子,你看我这场面,旗长还来过,叫咱步子再大一点,给全 旗带个头! ”招弟神气得如数家珍。 旗长来过没有,从从无从考证,可眼前人家这片家业,比国营百货公司也小 不了多少。 “机不可失,从从,放下钱不挣,是头等傻瓜! ”招弟告诉她,正要让宝弟 去南方“考察”,她正好可以相跟上。 从从的目的不在于挣钱,想出去开开眼界和证实或体现一下自己的“价值” 是真。 从红烽出来时的想法完全改变了。 她感到当个临时工太乏味太枯燥了,外面的天地大得很,不能坐井观天,更 不能墨守成规。 从从答应了招弟的建议,跟宝弟跳上了同一条船,她根本无法认识,“商品 经济大潮‘’汹涌澎湃,固然对封闭的、自给自足或自给不足的农村经济是一剂 活力与推动,但它同时也是吉凶难卜的。 水成波还没有教给她有关的知识,也没有现成的“指南”供她参考。 “灾难的晌午! ” 从从这样评价那个使她落水的时刻。 她失去了十分宝贵的东西,那个李宝弟破产后又尝到了乐果的滋味。 红烽乡两个率先投身“做买卖”潮流的勇敢分子,下场就这样可悲可叹。 水成波只看到了从从灾变冰山的水上部分,他清楚那些更严重的灾难吗? 他目前不可能明白。 从从战栗了。 如果她开学后去教书,从此以后,她就到了他身边,每天可以看他听他摸他 ——至少以目光,她不忍心对他隐瞒一切。 对自己崇敬的人埋藏隐私等于自杀。 从从已经被“杀”过一回,她不能再给自己一刀。 勇气和镇定回到她身上,从从把树身一推,向茅庵跑来。 一个人脸上盖了一本打开的书躺在干草上,从从来到他身边,颤巍巍地叫了 一声:“成波! ” 书拿开了,从从失声惊叫一声:“是你? ” 李宝弟直起腰,双手抱住她的两条大腿,嘻嘻笑着说:“成波? 水老师呀, 二青把他拉上说话去了。” 从从气急败坏地往开拿他的手,他搂得更紧了。 “放开! ”从从在他耳朵上拧了一把。 “从从,咱俩是搬仓挨住耗子睡,一对对的灰脊背。你找了我吧! ” “呸! ”从从一口啐在他脸上。 “从从,你是个破瓜了,谁还要你。”李宝弟并不理会,仍然箍着她的腿, “饭店的服务员都说给我了! ” 从从发疯似的在他脸上扇起来。 她脚下的土地塌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