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毛大风刮了一夜,黎明时候,才渐渐停了。 空荡的土坯房里冷气嗖嗖,跟外面一样冷。昨晚临睡前蒙在灶膛里的牛粪早 成了一堆白白的灰,没有一点温暖了。 作为土改工作队住的这间房子,是间羊房,一到冬天,羊倌把羊群赶到暖和 的避风处,这里就闲置下来。 半条炕上盖了一块芨芨笆子,另一边用坷垃垒了个方台台是土改工作队长方 化天的办公桌。 他在上面铺了几张《绥远日报》,用以遮盖坷垃上的黄土。 已近而立之年的方化天祖籍河北,读过几年私塾,在干部队伍中,已经算是 高学历了。这次华北局抽调干部加强绥远省的工作,他首当其冲,一路风尘仆仆, 先是火车,到了包头,继而大卡车,进入河套地区,后来又乘毛驴到达工作岗位。 河套地区属于和平解放,没有经过战火的洗礼,五星红旗在天安门冉冉升起, 这儿还是国民党军队散兵游勇,各色土匪为非作歹的天下。 方化天先随赫赫有名的白马连平息小股叛乱,追剿杀人掠货的土匪,河套地 区治安趋于平静时,土地改革也随之展开。 在行政公署所在地集训完毕,学习了党中央有关政策以后,各路土改人马就 相继进村了。 方化天来到了偏僻的芨芨滩。 他出身农家,女人至今还带着孩子在家乡种庄稼,跟农民有血统关系。一到 芨芨滩,在这块地广人稀的塞外农村,很快就和穷人们打成一片。 两个月过去,他这儿的工作毫无进展,方化天不免有些焦躁不安。 昨天夜里,他们三个工作队队员跟几个庄户人开会到鸡叫,也没理出个头绪, 芨芨滩尚未建立我们自己的政权,而居住分散的农民几乎百分之百是文盲,加上 交通闭塞,人们的头脑相当愚笨。 “都是榆木疙瘩! ”有个队员叹息着说。 “慢慢做工作吧! ”方化天心里焦急,可作为队长,他不能流露出来。 你说人家头脑不开窍,可羊倌还津津有味地给他讲昭君出塞的故事哩。 “方工作队,”羊倌龇开焦黄的牙齿这样称呼他,“认识王昭君不? ” “她是什么人? 贫下中农? ” 羊倌以高傲的目光注视着他,哈哈大笑。 “连她也没有听说过? 昭君出塞的故事听说过没有? ” 方化天老实承认:“没! ” 真的,在他的家乡,有关王昭君的故事并不十分流传,也许说书的讲过,可 他从来没听到过。 “咋回事呀? ”对王昭君的壮举,方化天并不认真,那样遥远的事,跟他眼 前的工作风马牛不相及,不过有人跟他拉话,他认为是同群众打成一片的象征。 “当年昭君出塞,就是从咱们芨芨滩过去的! ”羊倌从羊皮袄里摸捞出一只 虱子,毫不难为情地扔到嘴里,咯嘣一声,咬碎了。 “从这儿? ” 方化天认真地惊疑了。这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真格的。”羊倌的神情严肃起来,“往山上走二三十里,还留着鸡鹿塞呢 ! 昭君在那儿住了一黑夜,就出了山口,嫁给蒙古鞑子了。” 羊倌自以为是地笑了起来。 这个羊倌是苏凤池,土改工作队进了村,破除迷信,他不敢明目张胆地请神, 拿起了放羊铲,据他讲,芨芨滩本来有个人物叫水汇川,可惜他在朝鲜保家卫国, 方化天指望不上。 方化天以一种崭新的目光审视羊倌,不识字并不等于知识贫乏,那要看从什 么立场观察问题。 方化天虽然并没有增长多少历史知识,但他是个严于责己的人,赶紧检查对 待劳动人民的态度,结论是,自己的头脑中还存在着轻视贫下中农的非无产阶级 思想。 “同志,你要警惕呀! ” 他这样告诫自己,也许,这正是自己工作浮泛,没有深入下去的根源吧,芨 芨滩怎么能没有地主呢? 这可不符合文件精神啊! 从思想上找到突破口,方化天的心情也随之轻松,尽管昨天夜里的会没有什 么实质性的收获,他还是比较满意的。 天亮了,方化天从自己带来的行军被褥中爬起来,穿上棉衣,又披了一件白 茬子山羊皮袄,身上仍然寒气彻骨。 他下了地,墙角的半截小瓮里,结了一层冰,想在灶膛里点着干牛粪取暖, 一块儿也没了。 方化天勒紧裤带,推开门来到星光尚未散尽的天空下面,活动活动腰腿,提 上放在门口的箩头,到旷野里去拾粪。 除了芨芨、红柳、白茨,这儿人们的燃料,还有干牛粪。 芨芨滩,名符其实的草地,芨芨草一墩一墩的,一直向北面的山坡蔓延,一 堆堆的牛羊粪,风干后,是很好的烧柴,填上一灶膛点着后扣上一只铁锅,满家 就暖融融的了。 方化天向东面望了望,一抹朝霞正慢慢地扩展,不大工夫,生机勃勃的朝阳 就跃出地平线,光芒万丈。 方化天不禁激情满怀,这壮丽的情景,使他联想到毛主席在文章中描写的, 新中国如生机勃勃的太阳,出现在东方。 “啊……”没受过什么文学熏陶的方化天不会触景生情,吟诗填词,他只能 这样抒发满腔豪情。 他环顾四野,荒草遍地,人烟稀落,人们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不少人连 “洋布”都没见过,能穿上本地出产的土布,就很金贵了。 但化天同志想,只要政权回到劳动人民手中,农村中的土地归还到农民手中, 我们的幸福生活一定会到来。 老大哥苏联那边,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牛奶面包,不是早已成为现实了吗 ? 人家能活在天堂里头,勤劳勇敢智慧的中国人民,当然也能到天堂上见识见识。 方化天还看不见那两个工作队员的身影,知道他们睡在老乡家里还没出来, 就独自往西边的一片沙梁走去。 沙梁上分布着一堆一堆的白茨,夏天,白茨上灰绿色的嫩枝叶是牛羊的美餐, 所以,这儿干牛粪很多。这还是羊倌告诉他的。 方化天一边找牛粪,一边不住向西走来,这里十分偏远,方化天还是头一回 来。 在一片红柳丛里,升起袅袅白烟,没风了,烟柱直指苍穹。 方化天的鼻孔里飘进一股甜丝丝的焦香,他凭这些日子得到的体验,知道那 家人在烧红柳,河套大地上,连炊烟都香喷喷的。 他登上沙梁,两间土坯房尽收眼底。 “咦,怎么没听见人说过? ” 方化天为自己工作疏漏而内疚,他和其他工作队员都没发现,这里还有户人 家。 他挎着半箩头牛粪下了沙梁,来到土坯房前,一只没拴住并不凶恶的黄狗汪 汪叫起来。 木板门咯咯吱吱响了会儿才打开,走出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人,以惊疑的 目光向他注视,并把黄狗轰到草丛里去。 “怎么,老乡,不欢迎呀? ”方化天笑着打招呼。 “噢,进家,进家。”主人十分困窘地让开路。 方化天把箩头放在门口,低头猫腰进了光线昏暗的屋子,他能看出,土炕上 的一个女人,正给一男一女两个娃娃穿衣服。 “坐吧! ”男人说,也不知道让客人往什么地方坐。 女人惊慌地把半掩的棉袄搂紧,遮住白白的乳房。 方化天坐在靠锅台的炕沿上,灶膛里火光熊熊,红柳发出噼噼啪啪的歌唱, 屋里弥漫着浓浓的、暖暖的烧柴气味。 男人不知所措,搓着两只手站在地上。女人还没下炕,把娃娃揽在怀里,不 安地打量不速之客。 方化天笑着说:“老乡,我姓方,土改工作队的,你叫什么名字啊? ” “我? ……姓刘,叫,唉,刘玉计。”男人也想笑笑,可那笑容死板板的。 方化天不清楚他的名字到底是哪两个字,汉语里同音字太多呀。 “刘……”他猜测着。 “玉石的玉,计谋的计。”男人似乎不那么紧张了,口齿十分清楚地声明。 “噢,刘玉计啊! ”方化天恍然大悟地笑起来。 这会儿,锅里的水咕嘟咕嘟滚了,刘玉计从土窑里拉出一只蓝花粗瓷碗,舀 了半碗水放在他手跟前。 这个小小的举动,让方化天心头一惊,在芨芨滩,他是自己遇到的第一个懂 礼貌的人,虽然他不会说“请”一类的客气话,只能说:“喝哇! ” 方化天喝了几口滚水,肚里好舒服。 男人又从锅灶下的热灰里掏出几个烧熟的山药蛋,拍拍上头的灰,递给他一 颗。 方化天接到手,一边吹着,一边剥开皮,香喷喷的热气使他满口生津。 “真甜! ”他吃一口称赞着,“给娃娃们也吃呀! ” “不忙,还有。”刘玉计脸上依然布满戒备。 方化天没打算和他谈更多的话,生来乍到,刘玉计的态度就满可以了,至少, 他没有如临大敌的惊恐,而且还管了自己一顿简单可口的“早点”。 当他从这里离开,向自己那间冷冷清清的羊房子走去时,心里仍然对这个与 众不同的刘玉计进行着研究。 那个羊倌在抖山曲: 半夜里梦见和亲亲睡 顶如唱了一场空城计 “这人,有点怪……” 方化天的箩头里只捡下不多几块牛粪。这天后晌,他跟其他两个工作队员谈 了刘玉计,其中一个队员并不感到意外:“有老乡说过他。” “怎么样? ”方化天随口问一问。 “老方,你没看见北沙梁有个坟墓? ” “没注意。” “那就是刘玉计父亲刘独尘的坟,听老乡说,刘独尘早年在县里当过什么议 员……” 方化天把火炕一拍:“这么重要的情况你咋当成了耳旁风,对国民党的残渣 余孽进行清查,也是我们的一项任务呀。” “人早死了,还有必要查啊? ” “同志,你的思想可太麻痹了,杀害杨虎城将军的凶手怎么找到的? ……千 万不能放过一点可疑的蛛丝马迹! ” “老乡们说,那是个好老汉。” “嗨! ” 方化天又捶一下炕沿,尘土飞扬,他感到,自己那顿“早点”吃得不明不白 了。 “深人下去,好好了解一下。”他这样结束了例行的碰头会。 方化天明白了,刘玉计之所以识字,同他的议员老子分不开,原来,这个刘 玉计水深得很呢! 自己决不可掉以轻心。 阶级斗争是十分复杂的,不能被一些表面现象迷住眼睛。你不能完全指望芨 芨滩的受苦人,人们没文化没心眼,看问题难免不准。 “好老汉! 哼哼! ” 方化天嗤之以鼻,好人能当上国民党县参议? 芨芨滩人不懂,他可明白,家 乡那些在旧政权的头头脑脑,哪有半个好东西? 还乡团的头子是县党部参议众议 的为数还少吗? 没有经过战火考验的河套,人们的觉悟水平,真是不能同革命老区相提并论。 他想起一件事:有次回工作总团开会,有人告诉他,开会斗地主,农民居然说, 他算甚球地主? 跟我们长工一块儿下地吃一锅饭,就是土地比我们多点! 扯球淡 ! 听听,就是土地多一点。 方化天叹息了,咋就看不到问题的实质,正因为人家地多,才雇上你扛长工, 剥削你呀! 连谁养活谁也闹不清。 方化天头脑清醒了。 接下来的几天,方化天艰苦细致,明察暗访扎实工作,终于使芨芨滩的土改 工作有了突破。 为了慎重起见,本着党中央有关文件的要求,方化天骑上毛驴,到县里走了 一趟,他找到分管接收旧政权的同志,向他了解有关刘≮独尘的情况。 刘独尘确实干过两年县参议,后来因为什么原因去了农村,他也不太清楚, 因为刘独尘只是一般的国民党员,没有什么劣迹可找,公安部门没有更深入地查 证。 “听说,解放前已经死了。” 方化天点点头。 虽然缺乏更多的情况,但他认为不虚此行,又多了一个国民党员的头衔,更 使他感到刘玉计背景非同一般了。 方化天回到芨芨滩,已经心中有数,尤其使他振奋的是那两个队员向他汇报, 刘玉计的土地可不少,到底有多少,那些人也说不清,反正挺多。 方化天甚至有点心花怒放:他的主观判断得到了客观的印证。 多日来因为工作毫无进展布在脸上的愁云为之一扫,为了这个胜利,他卷了 一支烟。 在薄薄的烟雾中,他看到了家乡的妻儿和年迈的双亲,跟这里的农民一样, 他们饱经忧患的脸上刚刚绽开发自内心的笑容。因为他们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土 地。 也许,儿子已经念上书了,他再也不用像自己一样,为了读书而让父母绞尽 脑汁,愁眉不展了。 我们的祖国,劳动人民当家作主,三座大山掀翻在地,从前受剥削受压迫的 劳苦大众扬眉吐气。 他感到幸运,共和国一诞生,他就成了一名国家的干部,人们对这个字眼还 十分陌生十分拗口呢! 为了这一切,他能不兢兢业业地工作,全心全意地工作吗? 同刘玉计面对面斗争的时刻到了。 方化天单枪匹马第二次来到这户人家,这次,他没有像上次那样,而是直人 其门,对诚惶诚恐的主人审视了好久才开门见山:“刘玉计! ” “噢,嗯? ” “西面那一片地是你的吗? ”工作队长声色俱厉,完全没有了头一回的和蔼 可亲。 刘玉计战战兢兢,不知所措,面对这位阴晴不定的生人,他的嘴张开合上, 合上又张开,始终没有说话。 方化天心中暗笑:击中了痛处,他还有什么话能说,可说,敢说。 险些让条大鱼漏了网,从其他地方土改的教训来看,往往因为我们工作不力, 粗枝大叶,发生了漏划的事例。 “那些地,我问你,是不是你的,啊? ”方化天的声音提高几度,吓得两个 娃娃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女人忙忙把他们搂在怀里,以惊恐的目光看着他。 “不……是我种的……” 刘玉计脸上布满了惊慌和迷茫,两只大手在白茬子皮裤上蹭来蹭去,眼睛里 贮满乞求和不安。 “这就对了! ” 方化天舒口气,把家里的几个人威严地扫视一遍。 “你……”刘玉计张开双手,仿佛要向他敞开心扉似的,不知怎样称呼他。 “刘玉计,明天后晌,去工作组,给你定成分! ” “是,是……” 刘玉计唯唯连声,显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松快,他不清楚,队长为什么一副冷 若冰霜的神情,跟那天判若两人。 定成分,定就定呗,什么叫成分,刘玉计完全不明白,他也不可能明白,他 父亲也从来没有教过他。四书五经,千字文百家姓,老先生确实叫他背过,但那 里面没有成分这个字眼,还不如状元,秀才这类头衔让他熟悉呢! 直到过几天开会,刘玉计才知道,自己是地主成分。 他没找队长澄清这件事,因为他觉得,地主不地主无所谓,他还不是得从地 里头刨闹一家人的光景吗? 芨芨滩的土改有了成果,方化天得意洋洋。有一个队员小心翼翼地提醒他: “方队长,据说,那些地是傅作义屯垦部队扔下的。” 方化天的理由非常充分:“他刘玉计种了一年了,能不算他的吗? 同志,千 万不能犯右倾错误啊! ” 这一天是公元一九五。年十二月十七日。 不久,土改工作队撤走,方化天被任命为公署副专员,把老家的女人孩子接 到河套,一家人团圆了。 在百忙之中,方化天偶尔也回忆一下在芨芨滩的往事,那地方的山药蛋可真 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