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刘改兴家的房顶上升起最早一炷炊烟,乳白的烟柱,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西边的夜色还很厚,那团巨大的白茨圪旦,弥漫着阴森的气氛。 出太阳的地平线上看不到绯红的霞光。被云层抹平的天空上面没有一粒星光, 连启明星都没了踪影。 红烽村还在酣梦中。 夏收的弦还没放松,营生咬着人们的脚后跟不放,庄户人连喘口气的工夫也 没有。 公鸡的啼鸣在寂静中格外清脆,这儿那儿此呼彼应。 月果妈把面条擀出来,锅里的水滚得嘟嘟响,满屋子白茫茫的水汽。 刘改兴到牲口圈里给毛驴添草,月果仍然蒙头大睡。 “月果,快起来! ”妈妈又心疼又无奈,轻轻地推着女儿。 她那贮满慈爱的眼光,款款地亲吻月果的脸颊,女儿睡梦中的 脸蛋红喷喷的,如熟透的蜜桃,那挺直的,秀丽的鼻梁,又细又弯又黑的眉 毛以及深深的笑涡,使人一眼就可以断定,月果来自刘家。 这些“优势”到了刘改兴的脸上,只不过变成了粗犷的男性美罢了。 刘月果不如白白和从从幸运,她生在这个成分很高的家庭里,早早地就失去 上学的机会,勉强念完了小学,就回家干起了家里地里的营生。 但她有一副得天独厚的“金嗓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开口,脆生生 的,甜润润的,像淙淙的流泉,像柔柔的月色,水成波赞不绝口。说她可以跟没 有成名时的“才旦卓玛”相提并论。 刘月果的命运和父母、爷爷一样,直到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年以后才“欣逢盛 世”,有了转机,可是,年华已过,错过了深造的机会。 水成波一直为她惋惜,为她打抱不平。前年,刘改兴还没当上村长,水成波 向田耿、李虎仁建议,让月果到学校担任音乐老师。“小三门”在乡村学校尤其 落后,人才缺乏,水平低下。刘月果在成波眼里是红烽乡的“李谷一”。 两位当权者从原则的高度上俯视着民办教师:“刘月果,就会抖几句山曲儿, 水老师,教育阵地,马虎不得呀。用人更讲究德才兼备。 她爷爷虽说扒下地主帽子,那剥削阶级的影响,也能一下子扒下去? “ 水成波哑口无言,愤然而去。 刘月果知道后在家里哭了几次,她感到阳光是出来了,可自己头上还罩着乌 云。 她姑舅哥海海说:“果果,你要是金子,在甚地方在甚时候都会发光! ” 月果一对毛茸茸的眼睛望着他,半信半疑。她是块“金子”。因为水成波是 红烽当之无愧的“伯乐”,他说是,那当然没假,可她怎么发不出光来,是成色 不够吗? “机遇! ”海海坚定她的信念,“天时地利人和这些因素,要有个形成的过 程。” “过程,要多久,海哥? ” “这,我又不是苏阴阳,没法计算! ”海海笑了。 这个笑容,同月果的神情极其相似。 月果常常想,她表哥要诞生在大城市,非成了电影明星不可,什么高仓健呀、 张艺谋呀,刘月果都不以为然。 “那,海哥,你呢? ”月果向他逼视。 “嘿! 我,没有一技之长呀! ”海海笑着解释,“不过,就是在芨芨滩,我 也想轰轰烈烈地干出点名堂。不要忘了,果果,咱们中国的革命,是先从农村干 起来的! ” 月果十分钦佩海海知识丰富,思路敏捷胸藏大略又肯脚踏实地。 她爸爸种枸杞,就是从海海这儿得到的启示,科学这东西就是不得了,刘改 兴一举成功,使红烽人都红了眼。 由海海,刘月果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另外一个后生——当兵的田丕丕。 这是她心中的秘密,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包括白白吐露过。月果正独自品尝 也许是单相思的苦涩。她从来没有对丕丕暗示过,自己心里有他,而田丕丕也没 有向她表示过对她情有独钟。 田丕丕是大队支书田耿的儿子,两家人的地位,不在同一地平线上。 丕丕走了,没有给月果留下一句话,也没有给月果来过片言只语,他可能早 就忘记了,小学那会儿,自己怎样“行侠仗义”,保护月果的往事了吧。 他忘了,可月果没有忘。 在她的心目中,田丕丕就是她的靠山。 她真希望,自己还活在念小学的那个岁月,虽然沾了爷爷的光,家庭成分不 好,她也被人欺侮,可田丕丕总是设法为她“保驾”,甚至不惜大打出手“光荣 牺牲”。 那会儿的丕丕多么可亲呀。 可惜,她长大了,他也长大了。 更可惜的是,田丕丕又进了“解放军大学校”,一去就杳无音讯。 田家就这么一个男孩,丕丕当完兵,还能回到这个穷乡僻壤里来吗? 他姐姐 姐夫都在城里工作,有门有路,还能不为丕丕找个好地方,从此脱离修理地球的 命运吗? 刘月果好烦闷好气馁。 她几次想给田丕丕去封信,倾诉一下自己的思念之情,一想到两家的差距, 就又心灰意冷了。 首先,她不清楚,丕丕当兵的地方在哪儿,答案只有田耿知道。 但是,刘月果长到这么大,还没进过田家大院的门呢! 从前不可能,现在没理由。 随着年龄的增长,月果渐渐地明白,田刘两家之间的关系可不那么简单。从 前,田耿几乎掌握着刘家的命运,爷爷、父母、姑姑,甚至还有自己,生活得 “水深火热”,根源还不是在田家吗? 沧海桑田,刘月果万万没有想到,父亲还有出人头地的今天。 爷爷因为儿子当了村长,哭得一塌糊涂。他伤心,他高兴,他酸楚呀。 月果明白,父亲当了村长,和田耿平起平坐,田耿不可能高兴,两家关系, 也不可能融洽起来。 父亲提议,为田家割地,月果怀着复杂的心情去的。这是丕丕家的地呀。可 是,丕丕知道吗? 要是丕丕在跟前,这劳动的滋味可就大不一样了。 “丕丕……” 妈妈推了推她,月果睁开眼眯了母亲一眼,撒了个娇嗔,又要睡。妈妈柔声 细气地说:“果,跟你爸摘枸杞去哇! ” 这句话有很大的感召力。 月果霍地坐起来,揉着干涩的睡眼,开始穿衣服,她心里明白,那百十棵种 在盐碱地的枸杞,在家里的经济结构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不仅她的零花钱 靠它,妈妈的油盐酱醋靠它,就是爸爸未来的计划也靠它。 更重要的,那些枸杞是一面胜利的旗帜。它确立了爸爸在村民心目中的地位。 一家人的期望,挂在它那细密的枝条上。 刘月果穿好衣裳,到地上的脸盆里洗手,她妈到院子里喊她爸吃饭。 天色明朗了一点,但头上的云团仍然很厚。 刘改兴回到屋里,手对手拍了几下,准备拿筷子,月果正下面条,嗔怪地瞪 他:“爸,又不讲卫生了。” 刘改兴恍然一笑:“噢,一忙,我就‘恶习’难改了,好,洗,洗! ” 他连忙哗哗地把手洗了,月果妈格格地笑着说:“月果是第一把手。” 刘改兴嘿嘿笑。 面条熟了,月果先盛了一碗给爷爷,再盛上三碗,在小炕桌上放出两碟咸苦 菜,一钵油炝干辣子,红红的,焦香扑鼻。 刘改兴一边吃一边说:“果果,我看要有雨。一会儿你去你姑姑家,把海海 叫来,人多点,今天摘完它! ” 月果一噘嘴:“要不发扬风格能着急成这个样子。” 她对给从从家帮忙不十分情愿,在她的印象中,田耿和李虎仁,是自己家不 幸的根源。她听爷爷讲过,他至今难以发出声音,跟那两个人也有关系。 “果。”爷爷曾沙哑地艰难地告诉孙女:“水家都是好人呀! ”他忘不了救 命恩人。就是改兴的媳妇,还是成波介绍成的呢。 再说,从从见了她,冷若冰霜,也是一脸的“官儿”气。 刘改兴对女儿微笑一下:“大伙选我,可不是看上我自个刨闹得欢实呀! ” 月果不再说这件事,她迟迟疑疑地建议:“爸,要不,我去找二青吧! ” 她想从二青那儿打听一下有关丕丕的情况。 刘改兴没注意,点点头说:“你干脆也叫一声白白。我有话跟她说,一直没 顾上呢! ” 月果粲然一笑,心里很高兴。 刘改兴放下碗,月果妈把烟拿给他。 “月果,让你妈洗碗,你先去吧! ”他点着烟,一边下地穿鞋。 月果点点头,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才跑出门。 她妈看着女儿成熟的、婀娜的身影叹了口气。 “咋啦? ”刘改兴看了她一眼。 “该有人家了! ”她这样大声说。 走到院子里的月果以为她妈叫她,又折回来,探回头问:“妈,有事儿? ” 她妈笑着摆手:“去去,我跟你爸说话! ” 月果笑了一声。 她走出院子,先往姑姑家去,从一片割倒麦子的土地穿过去,眼前是一堵玉 米墙。玉米十分茂盛,粗大的棒子上已吹拂着毛毛了。 地里的麦茬子挺扎脚,月果放慢脚步。 她知道这是水成波的地,玉米行行里套种着黄豆。他想充分利用土地的力气。 月果刚挨近玉米地畔,听见地中间有悉悉稡稡的声音,接着有人在低低地哭 泣。 玉米很稠,她看不到里面。 “你,太聪明了! ” 月果大吃一惊,声音是水成波的。话很短也很严厉,像在训斥学生。 可眼前的对方不是学生,是个女人。月果情不自禁地向四周环视了一下,看 看是否有人走过来。 不管那个女的是谁,水老师可是个大好人,在这阒无人迹的大清早,藏在玉 米林里跟一个女人窃窃低语,被红烽的一些“饱经风霜”的人撞上,本身就是一 个严重的事件。至于他们还干了些什么,那是靠杜撰、编造和渲染去完成的。 为了维护水成波,月果就站在这儿,充当一回义务哨兵。 出于对水成波的尊敬,出于一个女人的温情,刘月果暗暗同情得不到女性爱 抚的水老师。她去过不少次水老师家,帮助他拆洗过被褥,拾掇过家务,这些, 都是妈妈叫她做的。 父母常说:“成波够苦的,应该帮他一把,咱们没钱没势,干点活总行。” 刘月果就是遵循这个宗旨去水成波家的,他老婆像一架骷髅,只有两个眼珠 还洋溢着生气。 听爸爸说,水成波老婆是天津下来的知识青年,刚到红烽时,也是个人见人 爱的女人,以后,不知咋就变成了这样。 成波要真跟哪个女人相好,月果不仅不反对,还会表示同情。水老师就该一 辈子受这份可怜呀? 想到这些,刘月果,这个情窦初开的女子忍不住脸发烧心狂跳,似乎被别人 窥破了心思一样。 “成波……我,糊涂呀! ”地里游出饮泣。 刘月果差点喊出自己的惊疑。 那不是堂堂的田支书的二姑娘从从的声调吗? 月果两腿一软,坐在了地堰子上,她吓得脸上的血色都逃掉了,月果已经清 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钻到玉米地里的人,在说一件十分隐秘的事情。从从是个 大闺女,她这么干就不顾及自己的名声吗? “成波”这是一个学生对老师的称呼吗? 月果从中听出了许多曲折,许多隐衷,许多深情。 刘月果的脑子里升起一团迷雾,一片烈火,一柱旋风。 她想咳嗽两下,警告里面的人,但嗓子干涩,发不出声音。“才旦卓玛”不 灵了。 怎么办? 刘月果为水成波焦急不安了,从从是田支书的女儿。这事要传到支书耳朵里, 他的民办就宣告结束了。 他在红烽还怎么见人哪? 刘月果的眼里滚动着泪水,她说不清它们为什么糊住了两眼。 在她模糊的视野中,从北面走来了苏凤池懒洋洋的身影。 刘月果不假思索,大声吭了一声,玉米地里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然后一阵 沙沙的响声走出南头。 月果抬起脸,看见水成波心事重重的身影转过前面的葵花地,她松弛地舒口 气。 这时,苏凤池已来到她身边。 “果果,到哪儿去? ” “摘枸杞。” 苏凤池点头笑了一下,他说:“今年又闹不少钱哇? ” 月果没回答他这句话,而是问他:“二青在不在,大爷? ” “他进城了。” “干甚? ” “听我那老嫂子说,打问办饲料厂的事情。果果,那小子心大啦。 咱这浅水坑坑,养不住大鱼! “ 说完,他就哼着山曲走了。 刘月果的心绪忽地灰暗下来,她也不去姑姑家了,无精打采,往枸杞地走, 偶尔一回头,目光碰到刚刚走出玉米地的从从。 她赶快闪到芨芨丛后面。 刘改兴看她没带来一个人,知道别人没工夫,也不问什么,父女俩一声不响 地忙活。晌午,她妈给他们送来了稀饭烙饼,炒了一碗鸡蛋,犒劳他们。 他们吃饭的工夫,果果妈摘枸杞,下午,她不急于回家了,三个人加快了进 度,他们刚刚把枸杞装人蛇皮口袋,稀疏而又巨大的雨点就急急忙忙地砸下来。 回到家里,海海等着他们,向刘改兴报告:“我爹怕不行了! ” 三个人都怔了一下,刘改兴抖着头发上的雨水说:“找大夫没有? ” 赵友海一摇头:“还没。” 刘改兴说:“我看看去! ” 月果递给他一件塑料雨衣,他披上就钻到滂沱大雨中去了,海海跟在后面。 云层黑压压地悬在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