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炎热的七月天。 尽管女儿对高考是否上线持无所谓态度,可作为父母应该也必须大操心特操 心。高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一个青年人是命运攸关的大事。 学而优则仕被批判了近一个世纪,然而严酷的现实向人们昭示,国家这个选 拔人才的考试,确实使不少青年一跃龙门身价百倍,从此改换门庭或锦上添花。 方辰懂什么? 她还没有尝到生活的艰辛,认为生长在干部家庭就可以高枕无 忧,随心所欲驾驶她那幻境中的人生航船。 今天是分数线下来的日子,从昨天夜里,方力元和于芳就不厌其烦地估计女 儿的战绩,虽说已经计算过不止几十次了。 方辰,这个身临其境的人,倒泰然处之,在她的卧房里睡得十分香甜。 “咱们辰辰可真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哟! ”方力元的目光往女儿的闺房 一指。 “心底无私天地宽。”于芳的责备中含着疼爱。 她顺便扫了一眼墙上的北极星石英挂钟,都十一点半了。女人娇媚地看看身 边的丈夫,把床头柜上的台灯熄灭,粉红色的光线立刻被夜色吞没了。 于芳把自己身上的毛巾被掀开,依然优美的身段就一览无余地展现在床上, 这是个信号,方力元当然明白,就把女人搂到怀里,嘴紧紧地压在于芳的双唇上, 于芳积极呼应,发出小猫咪似的呜呜声。 似乎是他们之间的约定俗成,两个人自从结为伉俪以来,男欢女悦方面,总 是于芳采取主动。 要说方力元对她不满意,是不公平的。不论容貌还是她的工作,方力元都无 可挑剔。正如他们的同学得知方于二人结为夫妻时的评价,那可是“郎才女貌” 最佳匹配! 不知为什么,在夫妻生活上,方力元迄今没有于芳渴望的那种男人的激情和 放纵。 也许,从新婚之夜,就决定了以后的局面? 于芳当然忘不了,“四清”结束,回到各自的学校,没多久,“文化大革命” 风起云涌。运动伊始,于芳受到些磨难,等她安稳以后,为了巩固爱情战果,于 芳总是找机会去农牧学院找方力元,首先,给大家的印象是,于芳跟方力元的关 系非同一般,也许大局已定。其次,只有于芳心里雪亮,虽说自己当机立断,以 急风暴雨的方式解决了那件事,才没有使方力元身败名裂一蹶不振,但聪明绝顶 的于芳明白,草绳麻绳割不断的肉绳,情丝难斩呀! 证明之一就是,尽管自己一 鼓作气拿下了方力元并毫无保留地向他剖白心迹,可方力元除了惊疑,没有感激 更没有感情。 从红烽回到呼市,连片言只语的甜言蜜语也没吐露。 他的心,还在刘改芸那个地主女子的怀抱里呢。 于芳决不敢掉以轻心,听之任之,使胜利功亏一篑。 于芳主动积极但并不急于求成,她深知,从某种意义上讲,只要方力元完好 无损地回到农牧学院,自己的胜利已成定局。方力元不可能再回到红烽或者跟刘 改芸重温旧梦了。 她一直没告诉方力元,刘改芸在强大的政治攻势下早已成了老光棍赵六子的 老婆,同他生儿育女去了,提醒于芳这样做的,不是别人正是水成波,那个民办 教师。 天真单纯的水成波,把于芳和方力元一视同仁,写了个纸条,把改芸的命运 告诉他,苦于找不到机会,灵机一动,何不交给于芳转过去? 在他心目中,都是大学生,还能不互相帮助吗? 于芳得到条子,向水成波含义深长地一笑,点点头,水成波放心地走了。于 芳转身把纸条撕碎,扔到炉灰里面。 “好呀,方力元,还有同谋呢! ”她悻悻地想,怨不得方力元在刘改芸身上 那么得心应手,行踪隐秘。 不论方力元如何绞尽脑汁,事情还是以败露告终。 于芳对方力元紧追不舍,是怕节外生枝,产生不必要的麻烦,她知道,方力 元是一只折断翅膀的鸟,想飞也飞不成了。 他们毕业了,他们也终成眷属。 也许,为了使方力元的记忆离红烽远点,也为了远离母校留给自己的黑色记 忆,在分配时,她主动请战,到偏远的西部去工作。她相信,时间和距离是医治 感情疾病的良方。 于芳有自己的理论,女人的家就是男人,只要他在自己身边,天涯海角也无 所谓。 燕尔新婚,她希望方力元忘记过去,热情地投入她的怀抱。毕竟,在那个树 林里,他们拥吻了好长时间,如果不是天寒地冻,又在树林里,恐怕早吞食禁果 了。 好像心存疑虑似的,方力元毫无反应,都快天亮了,方力元也没有出击的迹 象,于芳满眼生泪,但她压抑住委屈和哭声,钻到他的被窝里,用丰满温暖的身 体去寻找他的爱抚,她终于拥有了他。 也许一些过来人说得有根据,洞房花烛决定两个人的角色。 但于芳可不想在这上面占上风。 这会儿,她抚摸着丈夫的肩膀,不免感到一丝悲凉,自己那么果决地把这个 曾经被另一个女人爱抚的男人抢到手,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失之理智。 她摇了摇头。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方力元的感觉。 “咋了? ” “不……挺好。” 方力元热烈地亲吻她的眼睛。 也许,于芳从内心深处,感到愧疚,所以,她从来也没有问一问,自己和那 农村女子刘改芸滋味有什么不同。 “好热……”于芳呢喃地说。 方力元把这句话理解成女人疲乏了,就从她身上下去。 于芳叹口气,说:“睡吧,明天不是还有会吗? ” 方力元在她丰腴的大腿上轻轻地捏着,那上面确实汗水津津的。 他说不上满足不满足,他的记忆深处,总保留着那个野味十足,使他心旷神 怡的爱恋。 他清楚于芳爱他,而且她是个出色的女人。但他从于芳身上永远找不到甜丝 丝的青草气息。 那只属于芨芨滩的女人。 方力元心里叹息一声,他想吸支烟,就往身上披睡衣,于芳背朝他,发出细 微的入睡声。一条雪白的胳膊随便地横在米黄色的毛巾被上面。柔软的被面,描 绘出于芳优美的曲线。 “哦,她还很年轻啊……” 方力元的慨叹在喉咙里咽下去,没变成声音。 他轻柔地在于芳的胳膊上亲了几下,一片自责的苦水漫过他的心坎:他觉得 对不起妻子。是的,她有什么错呀? 也许,正是她的执著、独断才使自己能生活 在天堂里吧? 他有理由责备于芳吗? 她也是个女人,既然是女人,就有权利去与一个男人 营造自己的未来。 虽然于芳钟情于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方力元的父亲是一个很有地位的高 级干部,在文化部任职。 方力元虽说感到于芳对他的浓情蜜意中有点杂味,但冷静一想,于芳也没有 什么不应该的。 人往高处走嘛! 事实上,于芳只徒个虚名,在事业上,她并没有得到过公公 的支助和庇荫,完全凭她的精明能干,极富心机走到今天的。 方力元的父亲倒是给于芳造成了一定的灾难。“文化大革命”那会儿,他父 亲身居文化部要职,种种打击,首当其冲,还被下放到条件十分艰苦的“五七” 干校去接受“再教育”并且失去老伴。城门失火,池鱼遭殃,虽在千里之外,也 难幸免,方力元和于芳也尝了不少苦头,因为他们成了“黑帮分子”的亲属。 但于芳从未发过怨言,也从不对方力元提什么要求。 “力元,我找了你,就死心塌地! ”她斩钉截铁。 她一直把他作为自己的呵护对象,使方力元惭愧中又感到满足。 “唉,女人哪! ” 方力元的目光从妻子动人的身段上收回,找到拖鞋,轻轻走到客厅,点上一 支烟,慢慢吸起来。 从辰辰的房间里发出一阵格格的笑声和含混不清的梦呓:“海……海? ” 方力元摇摇头:“多会儿也是年轻好啊,无忧无虑……少年不识愁滋味嘛! ” 一支烟吸完,方力元伸伸懒腰,回到床上,辗转反侧,难以人梦。 几个月来,那个几乎被世人遗忘的芨芨滩,像出土文物一样,不断见诸报纸、 广播以及各级领导的嘴上。 因为那里升起一颗新星:由村民自己选出的村长刘改兴。 “啊,刘改兴? ”方力元叹息了。认识他可至今还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 也许,是这个刘改兴,使他思绪凌乱,神情恍惚吧。 于芳有一双漂亮而又洞察一切的眼睛,她在一次吃午饭时,不动声色地说: “哎,力元,你该去红烽走走。看样子,那里的变化可不小呀! 走马观花也得去 观一观。” 说这话时,她嘴角泛着笑意,甜甜的,仿佛在提醒孩子似的。 方力元一阵不悦。他明明听出了弦外之音和居高临下的盛气。 于芳在生活中一直以这种身份对待他。 他没回答,只吃了一半饭就放下筷子,怏怏不快地回到客厅吸烟。 方辰说:“爸,咋刚才还晴空万里,一瞬间就浓云密布了? ” 于芳横女儿一眼:“去去,就你观察能力强。” 方辰嘻嘻地笑。 也许,正因为于芳宽容大度,主动提出让他去红烽,他才恼羞成怒吧? 不言 而喻,虽说时过境迁,白云苍狗,而于芳并没有淡忘红烽的故事。 方力元觉得,自己非去红烽不行,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作为农林局长,他是 没理由回避那个地方的。 他忽然看见,鲜活的刘改芸向他走过来,嘴里喊着:“力元哥! ” “啊? ” 他双手向前伸出,扑了一个空。窗户已经发白,女儿正在穿衣裳。 方力元揉揉眼窝,起床,洗漱,也没吃早点就往旗委大院走去。 还不到开会的时候,人们陆陆续续往会议室走去。 “哎! ” 有人在心事重重的方力元肩上拍了一把。 “嗯? ” 他脸上显出疑惑,审视站在身边的人。 “咋,不认识了? 小方啊,你还是老样子啊! ” “噢,水,水书记? ”方力元终于从记忆中挖出了从前的红烽大队书记, “你咋到了这儿? ” 水汇川哈哈一笑:“山不转路转,你看,咱们又转到一块儿了。” 方力元连忙拿出香烟,递给水汇川一支,自己放到嘴里一支,先为水汇川点 上。两个人站在一排杨树下,相互端详,笑了一气。 “这么多年,都到哪儿革命去了? ”水汇川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方力元简单地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前大队书记:“才调到这里没几个月,还没 顾上去寻寻老朋友。” 水汇川仍然称他小方:“再去过红烽吗? ” 方力元摇摇头,脸上布满阴影。 “看看去吧! 是甜是苦,都过去了,有些事情,咱们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但愿从今以后,别再瞎球闹,一心一意刨闹咱们中国的前途。” 大队书记还是那么快人快语。 方力元心上充满愧歉,笑一下说:“水书记呀,当年……” “不说它了,咱们朝前看。”水汇川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碎,好像在捻去一段 灰色的岁月。 一直到走入会议室,方力元也没勇气问及水成波的境况,他毕业时见到过水 成波一次,至今杳无音讯。 会议的一项内容是宣布十几名科级干部的任命,其中,有红烽乡党委书记水 汇川。 “老川钉又杀回老家去了。”方力元记起社员们送给水汇川的外号。 以后的传达文件,方力元几乎没有听进去。水汇川的任职并且又回到红烽, 使他的思绪漫无边际。昨天和今天重叠到一起,历史和现实又难以分清。 难道生活的轨迹是个圆,转来转去,又回到始点上吗? 或者,人生是圆组成 的。 方力元散会后想拉上水汇川找个地方喝盅酒。久别重逢,有许多话应该说说, 但直到人群走尽,他也没见到老水的人影。 水汇川,还是那么风风火火,朝鲜战场的硝烟味,在他身上依然浓浓的。他 迫不及待地走马上任,想必是要把损失找回来吧? 机不可失,时不我待,水汇川在身体力行。 方力元若有所失,回到家里,已经中午。 高考分数线已经揭晓,方辰与大学无缘,并且领回一个垂头丧气的苏白白。 于芳在有条不紊地做饭,因为有女儿带回的客人,她格外炒了两个菜。 经女儿介绍,方力元知道苏白白来自红烽乡。 他从苏白白的眉眼上,依稀找到了一个男人的容貌,用大胶车把他送到总团 的车倌苏凤河,但他没有深问。 高考落榜,并没有影响方辰的情绪,她和苏白白有说有笑,不过,方力元可 以感觉到,人家苏白白可没女儿的兴致,愁苦隐藏在笑影后边,不过不想让女儿 扫兴罢了。 是啊,让一个农村女孩子通过补习再次冲刺已属不易,名落孙山,心情可想 而知,对红烽的贫穷,方力元还是心中有数的,不然,以刘改兴取得的一点成功, 记者们也不会那么兴奋,大吹大擂。 刘改兴的壮举放在一个富裕的乡里,几乎不值一提。 红烽啊,王昭君留下灵气了吗? 方力元学的是农林牧水,对文学了解不够,但王昭君其人其事,在民间广为 流传,他还是耳熟能详的。 婚后,有一次他向妻子请教这段美谈,于芳不以为然地一撇嘴:“满朝文武 死绝了? 让一个红颜女子背井离乡,去求得边境的安宁,我看,那不是光荣,那 是耻辱! 昭君有那么大的威力,她就该当皇帝,收拾破碎山河! ” 方力元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有料到,一向刻板端庄的于芳,会有这样独树一 帜的见解。人,真是难以琢磨呀,尽管是你日日夜夜厮守的老婆。 或者,是因为王昭君从芨芨滩走过去的,于芳对她心存芥蒂才那么赌气吧? 从那以后,方力元对昭君的传说就讳莫如深了。 是啊,红烽并没有从昭君出塞中吸取到什么值得夸耀的灵感。 岁月悠悠,荒草死而复生,早把那个故事掩埋到历史深处去了。 世人淡忘了,昭君也淡忘了红烽。 苏白白的到来,把芨芨滩带到家里来了。方力元倒希望女儿同苏白白多谈谈 有关红烽的来龙去脉,但方辰完全不了解有关红烽的往事,她只关心卡拉OK,关 心时装表演,连挑战者的不幸殉天,也漠不关心。 方力元心里叹息了,目光短浅,茫无目标的女儿啊,你以后的路该咋走呀? 直到苏白白告辞,方力元也没有向她询问那里的情况。 他决定,过几天,到红烽去。 一个意外使他没有成行:北京的父亲告诉他,自己健康状况欠佳,想让他带 上孙女回去看看。于芳也应该去,她手头工作太多,不能成行。 方力元准备上路时,还挺后悔,咋不向水汇川问问成波的境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