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多少年教书的生涯中,他还没有碰到过这么难解的题,十几个春秋,也不 算短。 水成波在通向村子的小路岔道上,跟刘改芸分手,她没有跟他回去吃饭,原 因是,说不定海海还没进城,在家里等她。 成波也不勉强,他们向那个白茨圪旦又望了一眼,就各自回家。 这两天,他的心绪十分烦乱。 从从的固执与迷乱,是他心神不定的根源,不错,水成波对从从的感情并不 惊讶,并不厌恶,古今中外,学生爱上老师的先例,可以说俯拾皆是,其中,被 世人所称道者也为数不少。 感情这东西,迄今为止,能够说清楚的,还没见过,都是站在特殊的立场上 加以阐述,结果是越说越不清。 大概,只要人类存在,这个方程永远解不完,比“哥德巴赫猜想” 更复杂。 爱人以及被人爱虽说都是一种权利,但细细琢磨一下也并不那么简单:如同 一杯红水倒入一杯白水,就变成了粉颜色的水。 水成波从来没有研究过这个课题,他也没有品味过爱之果的滋味,他没机会 也没条件。 当他刚刚驻脚滔滔的爱河边上,充满了好奇与兴奋,猜度它的深浅时,就让 一对不顾死活扎入波涛中的情侣惊呆了。 那时,水成波荡气回肠,甘当推波助澜的角色,使他们可以顺利到达美满和 谐的彼岸。 不错,他艳羡过,甚至妒忌过,一颗年轻的心,对“伊甸园”里发生的故事 能无动于衷吗? 更主要的,他还是怀着“助人为乐”玉成美事的激情,给处境艰难的刘改芸 通风报信。 她是地主女儿,背着沉重的阶级斗争的十字架,为她助一臂之力,是要担点 风险的。 水成波没有胆怯,也没有瞻前顾后。 他太崇拜那个工作队中的大学生方力元了。他从人家的潇洒举止,丰富知识, 从容谈吐中看到另一个世界。 大学生把他视为知己,无话不说,水成波把他当成挚友,推心置腹。 当大学生苦恼地告诉他,爱上了刘玉计的女儿时,水成波说老实话心里咯噔 了一下,吃惊而又惶恐。 这可是个“尖端”! 工作队不仅有铁一样森严的纪律,不允许队员们互相之间发生那类事情,更 不容许跟社员们谈情说爱,何况跟地富子女。 大学生恐怕比水成波更清楚,自己的行为意味着什么。 他实在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他的前任——工作队的秘书,原本是自治区党委机要部门的一个很有前途的 女子。因为感情上的瓜葛,到了红烽仍不能自已,跟一个工作队员关系暖昧,被 人发现并报告,结果很惨——“三开一放”! 队籍公职,党籍都给捋了,下放一 个偏远的生产队劳动改造。 这件事向全体工作队员通报过,水成波还是听大学生自己讲的,前车之鉴, 他怎么就视而不见? 改芸是个很引人注目的姑娘,她命不好,投生在一个地主家里,身价贬值, 水成波一直对她怀有好感,一块儿念书时,他们经常相跟着去学校,可惜,只念 了三年就辍学了,刘改芸聪明过人成绩优秀,天生的温情脉脉善解人意,不论老 师或同学,都喜欢她。 大学生一敞开自己的心扉,水成波才发现十七岁的刘改芸不知不觉发育得那 么俏丽动人了。 简朴的衣着,并不能掩盖她的美丽,她的眼波流动着动人心魄的魅力。 大学生看上她,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顺理成章的事情,成波自己不是早推荐 过她了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嘛,男欢女悦,人之常情。 但是,水成波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就在这上头,可他劝不住大学生,大学生已 经走火人魔刻骨铭心不可自拔了。 水成波只好给他充当“通信员”。 刘改芸是地富子女,跟其他社员一块儿开会的时候很少,大学生不便老去刘 家找她,这种通风报信的工作,就责无旁贷地落在了成波的肩上。 水成波甘当“走卒”,除了对那一对陷入情网不能解脱的人怀有好感,还有 一个原因,运动开始后,他二爹水汇川,就在一股强大的、充分酝酿的攻势下失 去了大队书记的权力。 城门失火,也必定殃及水成波,水汇川走了以后,水成波仍然能够以积极分 子的身姿出现在红烽,全凭大学生据理力争,才保住了水成波免受冷落之苦。 大学生很有心计,为了从长计议,他在总团找了一个同学于芳帮忙,让水成 波当了红烽的民办代课教师。 这样,水成波相对地就安全多了,可以置身火热的充满凶险的运动之外。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成波感激涕零,他明白,多少人都在盯着这个 位置,弄到手可不容易。 “古人还有高山流水的美谈,我们反倒连他们也不及吗? ”大学生引经据典, 一笑了之。 如果在今天这个年纪,饱尝了人世的磕磕碰碰,水成波是决不会把他们往爱 河深处推,反而使他们抱恨至今的。 他毕竟初涉人世,毫无经验,忽略了好心也能办坏事的教条。 水成波帮了忙,也把他们送上了绝路,他们并没有到达“温馨” 的彼岸,而是遭到了灭顶之灾。 大学生也好,刘改芸也好,苦果自己吞。不论工作队怎样威逼,他们也没有 相信“坦白从宽”,交待出为他们奔走的人。 水成波还没有来得及对爱河作出一个粗浅的认识,就感受到了它的凶恶,他 望而却步了,他的心灰了。 刘改芸嫁给了赵六子,水成波痛不欲生,他还不如自己赴汤蹈火,让改芸免 受痛苦呢。 他有种负罪感,刘改芸背上的十字架里,有他加入的一块木头。 从此,他脸上的笑容僵硬了。 也正因为这样,水成波在风风雨雨几年后,在他将近而立之年,孑然一身, 大队长李虎仁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把下乡知青介绍给他时,水成波几乎没有什么考 虑,就一口应允了。 他那爱的花园早已荒芜,飞来一只蝴蝶还是一只蜜蜂都一样了。 李虎仁热心为他操办,似乎完全淡忘了“文革”红火的年头,水成波斗过他, 批过他,一度使他丧魂失魄。 水成波既不感激也不惊诧,他处于一种麻木不仁的状态中,他要了她则因为 她是个女人,可以给他以女人应给的那一切。 这个女人并不难看,也并不粗笨,只不过,像他一样,如同一个木头人,完 全失去了刚插队时的风韵。洞房花烛,新娘泪水汪汪地告诉她的夫婿,自己不是 处女身了,李队长早就“要了”她。 水成波没有责骂她,也没有声张,他知道,自己被李虎仁装在口袋里,吃了 哑巴亏。李队长到底没有忘记报那一箭之仇,而且在众人面前落了个极好的名声。 成波对哭哭啼啼的女人说:“那不怨你,他有权,你不听他的,行吗? ” 但他跟没女人一样,从来没有沾过她的身子。她怀上了李虎仁的娃娃,三个 月头上,没跟水成波说一声就跑到外村一个赤脚大夫那儿打胎,子宫破裂,大出 血,几乎送了命,忧郁成疾,一病不起,水成波这才恍然大悟,李虎仁慷慨出让 女知青的原因。 她反而成了水老师的拖累。 水成波一声不响地侍候她,女人实在过意不去,几次泪流满面对他说:“你 叫我死哇! 我活着,比死了更难过。” 水成波目光很温和,对她说:“我一个人也是过,多你一个也是过,就算是 我一个妹妹,行吧,人生一世,谁能没个马高凳短的时候,你不要胡思乱想。” 他还告诉她,自己不跟她好不是讨厌她,而是厌恶李虎仁,要是别的男人跟 她睡过,他也不至于这么憎恨。 女人呜呜地哭。 这就是水成波在爱情上的经历。 他喜欢过刘改芸,她自己也知道,但他从来没有向她剖白过,流露过,暗示 过,自从她有了那个一见钟情如火如荼的大学生,水成波就悄然熄灭了朦朦胧胧 的一星爱火。 岁月匆匆,匆匆岁月,真是光阴荏苒,青春易老啊。 赵六子终于把一个篇章画上了句号。 水成波跟刘改芸一样沉浸在如释重负的轻松中。 他为刘改芸庆幸,不必再为赵六子牺牲二十年。 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 但他的轻松维持不了太久,烦恼就又困扰他来了。 水成波的想像力很发达,但他的联想翩翩中,决不会出现从从向自己推开炽 热的心扉。 他与其说感到意外,不如说感到惋惜,为自己为从从。 从从在固执地向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奋进。那种执著顽强不顾一切,跟她 去城里开拓前途有相似之处。 那天夜里,水成波在看瓜茅庵里,半夜被她的出现惊醒了。 他意识到,那是非常危险的,让任何人撞见,跳到太平洋也洗不清,自己的 声名狼藉还是其次,从从才踏上人生的旅途,她的一切就会毁于一旦。 水成波有点恼了,叫她立刻离开。 从从十分执拗,说:“我有话跟你讲! ” 并且一副不说完就决不走开的神情,水成波审时度势,只好把她带到自己的 玉米地里去,那里隐蔽,不像这地方一目了然。 从从在玉米地里告诉了她下午找他,碰上了李宝弟的纠缠。 她的一个称呼,把她的隐秘昭然若揭。 水成波的脑袋嗡地响了一声,他真想在她惨白的脸上猛击一下,但他克制住 了冲动和激愤,变成了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 再打她骂她又有什么用? 李宝弟可不是二青,他会把事情张扬得像做了广告。 “从从,你,这是何苦? ”水成波揪了一枝苦菜,在嘴里嚼,奶汁一样的苦 水,在他心上淌过。 这是值得庆幸值得欢欣值得骄傲的被爱吗? 田从从坦诚地说:“成波,我也弄不清,就是放不下你,我跟你啦不了一家, 侍候你一辈子也甘心情愿,我跟别的男人过不成。” “胡说! ”水成波叱责她,“你才活人,怎么这么瞎想一气? ” “我知道,你瞧不起我……” “胡说八道。”他只能这么说,又好气又好笑。 “你真不知道吗? ” “知道什么呀? ” “我,不是个……” “什么? ”这回,水成波倒真是愕然了。 田从从直视着他讶然失色的脸把前前后后都倒了出来。 “他李宝弟就是用这个来要挟我的! ”从从恨恨地说。 水成波这时的感情十分复杂,成了调色板,成了五味瓶,成了大拼盘。 责备、气恨、疼爱,都在他的眼睛里。 “成波,我并不是因为自己破了,才……” “别说了,从从! ”他的口气严厉中含着抚慰,“你聪明,从从,你又被聪 明吞没了。” 这种局势很棘手,水成波明白,他的坚拒,可能会导致可怕的后果,从从正 在死胡同里碰撞加上心灵的重创,冲动的性格,一时想不开,难免再干出蠢事。 好可怕的爱之火呀! 水成波冷静地分析过以后,认为缓兵之计是上策,为了从从,他决定违心地 说一次谎:“从从,你的情况我全了解了,这样吧,你让我想一想行不? 我家里 还躺着病人呢! ” 从从的眼睛亮了:“真的,成波? ” 水成波痛心地点点头。 天快放亮了,也许已经亮了,玉米地里比较阴暗。 似乎听见附近有人在咳嗽。 成波催促她:“快走开,别叫人看见。” 从从乘他不备,在他的右脸上飞快地叼了一个吻,就匆匆地钻出玉茭林。 水成波的手背蹭着那个迟到的扭曲的吻,啼笑皆非。 他忽然想起从什么书上看过的一句话:“做人怎么就这么难呀? ” 今天,发送赵六子的一行人从田家门前的村路经过,水成波还看见了田从从, 她亭亭玉立站在房前,以一种期待的目光向他注视。 田耿没露面,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站在那里,水成波知道她为什么站在 那里。 他的心情相当沉重,烦闷,从从的失足,他痛心疾首地惋惜,正当她含苞欲 放的时候,正当大地春光明媚的时候,她过早地吞食了苦果。 更使他气愤的是,李宝弟果然不出所料,不肯就此松手,李宝弟毫不害臊, 找到学校里,向他兴问罪之师。 对李宝弟,水成波一向不看重。念书那会儿,他的捣乱闻名遐迩。老师,特 别是女老师们对他束手无策,惹不起也躲不起。李宝弟仗着父亲是一手遮天的大 队长,为所欲为。 冬天,他把暗淡的可仍然烫手的炭块放在粉笔盒里,让老师在拿粉笔时烫得 大喊大叫;夏天,他把青蛙设法装入女老师的衣兜里,正当同学们聚精会神地听 讲,忽然蛙鼓长鸣,老师大惊失色。 类似的恶作剧,举不胜举。 李宝弟只怕一个人,就是水成波,这个经常板着面孑L 的老师,不在乎他老 子的权势,把他押解到李虎仁面前冷冰冰地说:“不能光养不教育哇? 人又不是 牲口! ” 李虎仁脸铁青,又不便发作,等老师走了以后,就大打出手,拿宝弟出气, 因为这样,李宝弟才不敢在水成波头上尿尿。 初中还没毕业,李虎仁门路广,叫他进了军队,本意是让他受受约束,改邪 归正,但事与愿违,宝弟在部队里恶习难改,而且变本加厉,中途叫人家清退了。 他姐夫虽然有点权,疏通一下也能为他安排个干的,但终因劣迹昭著,没有 一个单位肯收留。 自从广州之行碰得焦头烂额,他又破罐破摔,喝乐果,跳排干,赌博,出尽 了洋相。 水成波对他了如指掌。 他居然找上门来了。 “水老师? ”李宝弟斜着眼说,“好个成波,学生亲老师也还吃劲儿哩! ” 水成波很镇定地说:“宝弟,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明白点人事了! 你要不怕 丢人,我也没有怕丢人的,咱们去你父亲面前谈谈也好。我还得去城里跟你姐姐 姐夫沟通一下,他们身为国家的干部职工,怎么教育人的? ” “从从跟人睡觉,也是我姐教的呀? ”李宝弟嘿嘿地笑,又吐口水又晃大腿。 “这问题更严重了。”水成波并没有把他的话当真,只不过顺着话往下说, “那是教唆犯,懂不懂,要负法律责任! ” “什么? 要我姐上法院? ”李宝弟腾一下跳起来,气焰削减了一大半。 水成波冷笑着说:“只要你想看红火! ” 李宝弟悻悻地走了。 没想到,从从还真干出来了。 水成波听了从从的诉说,难过到今天。回到家里,他感到不同往日,打扫得 干干净净,锅里还温着饭菜。她告诉他,从从来过,忙了一后晌,还给她洗了脸。 水成波心头一热,又抱愧地对女人说:“要是你能起来,哪用从从帮忙? ” 女人转着泪花说:“成波,我看得出来,那女子待见你。从从是个好女子, 我真对不住你,叫你没当过一天男人……” 女人哇地痛哭起来。 成波拉住她枯瘦的手安慰她,门外有人叫他:“成波,在吗? ‘’ 他一听就怔住了,是田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