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方形炕桌,红油漆光可照人,上面涂画着俗不可耐的花鸟鱼虫。 它下面是几片雪白的羊毛毡。 炕桌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炒菜:过油肉,煮鸡蛋,烧茄子,炖猪肉,还有几 样凉菜,也还算讲究,其中的猪耳朵、口条,还是从城里买来的。 酒是河套二锅头,历史悠久的地方名牌。 要不是田直以十分肯定的口气向他保证,今晚到他哥哥家去“坐一坐”的人 中间有刘改兴,水成波无论如何是不会来的。 借口很简单,女人还没吃饭呢! 其实,成波已经知道,从从替他侍候过了女人,她吃过了。 “成波,上头一个劲叫喊尊重人才尊重知识,这你也知道。”田直以前所未 有的诚恳态度对民办教师说,“在咱红烽,你是最大的人才最大的知识,以后发 展红烽,还得请你好好地出力呢! ” 水成波谦逊地说:“老田,有什么用我的地方尽管说,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 的。把红烽闹富,我是求之不得,责无旁贷。” 田直哈哈笑了一气,说:“咱们规划规划红烽的致富蓝图。改兴也去,红烽 最高学府的人不去,咋规划。” “成波,你去哇! ”女人的声音很惊喜,从跟上成波,还没见过从乡到村的 哪个头头脑脑这么宽厚地抬举过她男人。 田直后边这句话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水成波不识他抬举,就是为了红烽未 来,为了有改兴哥“单刀赴会‘’他就应该去。 他不便再谢绝,跟上田直就来了。 昨天晚上,田直已经来过一次没把话说明白,或者是无法说明白,只说田家 弟兄想叫他过去坐坐,水成波一口就回绝了。他白天在瓜地呆了一整天,以为躲 过去了,刚才回来,田直就追过来了。 不是为了从从到学校当民办的事,水成波松了口气。 天刚黑,屋里点了两根蜡,辉辉煌煌,这在红烽人的眼里,是奢侈得可以了。 田耿看见他和田直进了院子,连忙从炕上下来,趿拉着塑料凉鞋迎出来。 “成波,屋里坐! ”书记笑容可掬。 水成波果然看见刘改兴盘腿坐在炕桌旁抽烟,向他送来意味深长的一笑。 从从和她妈进进出出忙活,她不时以异样的目光瞟他一眼,水成波佯装看不 见。 果然只有四个人,水成波在上炕的时候,感慨地说:“田书记,我今天才知 道你家的门朝哪儿开呀! ” 田耿面带惭愧,一摇手:“都怨我工作没干好,冷落了众人。” 刘改兴哈哈笑了,他不想让田耿下不了台。 几个人分四面坐下,田直在四只酒盅里倒满酒,田耿端起来,微笑着说: “国家上了正路,咱们红烽也开始兴旺,以后,我请两位当我的左膀右臂,把红 烽的事业办好,来,干! ” 其余三个人一饮而尽,田耿两颊上涌上红晕,从从妈在地上跟女儿包饺子, 对他说:“你少喝点吧! ” 田耿笑着说:“酒逢知己千杯少,我们可难得聚在一搭搭! ” 水成波的肚子里被烧酒点燃,他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像这样喝酒,是那个 寒冷的冬天,跟方力元在一个小饭馆里。 田直吧吧地咂着酒说:“成波,你在学校干的时间也不短了,昨天,乡里研 究了一下,开了学把你转了正,学校的一摊子你就担起来哇,校长是个名儿,我 想,你也不在乎那些形式。” 水成波看着他说:“老田,我生下就是当衙役的料,做不成官。校长你让别 人干,我教我的书。” 田耿在他面前的碗里放了一块炖肉,说:“在咱们红烽,你是出了名的老师, 如今要人尽其才,你就不要推辞了。” 水成波正要还说几句,刘改兴的膝盖碰碰他:“报上不是天天说,国家兴盛, 教育为本吗? 没有大批人才,四化一个也化不成。成波,我看,这个担子你非挑 不行! ” 水成波呷一口火烧火燎的二锅头,低头不语。 他搞不清,田氏弟兄为了叫从从去代课,就把这么大的便宜让给了他。 校长不校长扯淡,那个“转正”对他来说的确有强大的诱惑力。 成了国家正式教师,他就跻身于干部队伍之中,有了展翅飞翔的条件,可以 调动,可以改行,更重要的,经济上也有可观的效益,公费医疗,为女人开点药 不成问题。 就是没有这样的“交换”,从从照样可以畅通无阻地去代课,实际上,红烽 小学的校长就是田耿。 他说了算。 田耿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说:“成波,我这个人,大字不识半升,哪 配当什么校长? 还不是前几年,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流毒没有肃清吗? 你去干, 那是合卯对缝,合情合理呀! ” 田直抽着烟笑了。 水成波只顾喝酒,他的酒量并不太大,不一会儿,就上了头,天昏地暗,四 肢瘫软,等他醒来,鼻子里一阵脂粉的香气,他连忙睁开眼睛,口干舌燥,头疼 欲裂。 水成波看到了板箱上的一盏带罩子的煤油灯,灯头拧到了仅可不熄灭的程度。 他头下的枕头绵绵的,香香的,屋子里四壁雪白,还在板箱上头贴了一张什 么女明星的画,一些打扮用的瓶瓶钵钵,列队在一边。 他一骨碌爬起来,迅速地作出判断,这一定是从从的“闺房”。 水成波连忙下了地,倚在炕沿上揉着胀疼的太阳穴,隔壁屋里的人在说话。 他故意打了一个很响的哈欠,从从应声而来,在脸盆里拧了一把手巾递给他。 在他抹脸的时候,她把一杯茶端给他,两眼含着深情,嘴角凝着笑影。 “成波,”她悄悄地说,“喝茶。” 水成波把毛巾递给她,接过茶水一饮而尽,他在从从容光动人的脸上飞快地 扫了一眼,赶紧到这边来了。 “哎呀,成波,我记得你还能喝点嘛! ”田直连忙让他上炕。 “从她妈,煮饺子吧! ”田耿吩咐一直在一旁待命的女人。 水成波好纳闷,他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喝过酒,也没有机会露脸,田直的惊 讶不过是外交辞令罢了。 田耿递给他一根“大前门”,他从改兴手里要过烟对了个火。 他估计,自己那一觉,整整把将近两个小时睡过去了。 “成波,刚才,我跟改兴研究了一下,村里办文化站的工作,我们准备叫苏 白负责,团支部出面搞,你哩,给他们当个顾问吧! ”田耿看了他一眼,“乡里 同意这个计划,还打算给点支持。” “顾问? ”水成波怔了一下:“田书记,我能顾上问吗? ” “成波,乡里想过你的实际困难,这样吧,你女人按残疾人对待,从今年秋 开始,不要交任务了,再从救济费里每年补助上三百元。” 田直很慷慨地说,“你就全力以赴搞工作,这点负担,乡里还能承担得起。” “这事,村里人也能想得通。”刘改兴说,“成波干了二十多年,谁家没他 的学生?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成波是劳苦功高,红烽的知识化,你就立了大功。” “是呀! ”端回饺子的从从插了一句,“咱们红烽的教学质量,在旗里也是 出名的。” 水成波按灭烟头,向她瞪了一眼。 “动筷子,趁热吃! ”田直招呼大家。 吃过饺子,炕桌上只留纸烟和茶杯。 田直说:“旗里对咱们这个贫困乡很重视,指示在种、养、加上下功夫,过 几天,农林局下来了解调查,这件事,要狠抓一下。” “好像二青回来了。”刘改兴说,“他去城里问询饲料加工厂的事。我看能 行,红烽的草不行了,靠天养畜,迟早要淘汰,非搞生态农业不行。” 他们围绕这个对红烽来说生死攸关的事议论了好长时间。 水成波和刘改兴告辞出来时,田家人送到院子外面。 “成波,快开学了,家里忙不过来,就叫从从过去帮一下。”田耿这样说。 水成波在心里哼了一声:“你真是在推波助澜呀! 瞌睡给了她个枕头。” 满天星斗,夜风习习。 他和刘改兴走在路上,刘改兴告诉他,苏凤池说水汇川要到红烽任职来了。 水成波没有惊诧,仿佛在他意料之中,但从田家酒宴上刚刚建立的一点热忱, 骤然冷却了。 刘改兴说:“成波,不管人家咋想,能为红烽人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也值得。 人嘛,不断地变化,世道变了,不变也不行,山不转路转,路不转水还转哩! ” 水成波点下头:“把话挑明,我心里更痛快点。” “哈,成波,你见田耿请过谁? 除非上头的人。” 水成波也笑了。 “走,到地里吃口瓜去。”他拉住刘改兴。 “二十年前有这形势,咱们早坐上‘扁蛤蟆’了! ”改兴叹息说。河套人叫 小卧车为“扁蛤蟆”。 一过玉米地,粗犷、悠扬的二胡倾吐着二人台牌子曲《相见欢》在夜静中格 外清晰。 “二青在茅庵里头。”水成波说,“就凭这一手,到乌兰牧骑也吃碗好饭。” “二青的心思比那个大。”刘改兴说。 他们来到瓜地,茅庵门前的半截枯树上坐着二青,他完全沉醉到自己的独奏 中,进入了角色,连脚步声也没听到。 “喂,‘阿炳’! ”水成波在他肩上拍了一把,“来支二泉映月吧! ” 二青的琴声戛然而止,看见是他们,扑哧笑了:“‘鸿门宴’结束了? ” 水成波和刘改兴抚掌大笑。 二青把刚才摘下的西瓜用手一拍,打成两半,递给他俩:“我借瓜献佛吧! ” 刘改兴唏唏溜溜地吃西瓜,水成波啃了一口,问他:“考察的怎么样了? ” 二青向他们报告,他走访了农林局,畜牧局,粮食局,人家认为是个好主意, 设备投资也不太大,搞深层次加工是个方向,提高原料的附加值,有钱可赚。 “成哥,我碰见了汇川叔……” 刘改兴把瓜皮一丢,抹着嘴说:“早成了旧闻,谁知道哪天走马上任? 老水 也算锅台上的米——熬出来了。” 成波问二青:“下一步咋办? ” “我想出外头走走,见识见识,顺便看看机器设备,另外,骨粉、鱼粉这类 添加剂,眼下还自己解决不了,我是想充分利用咱们眼跟前的原料,变废为宝。” 刘改兴说:“刚才还研究了这件事,你放开干吧,我设法争取乡里支持一下。” 他先回去了,剩下水成波和二青,两个人仍不想睡,就边吃西瓜边说。 成波先说:“见过引弟了吗? ” 二青摇下头:“李虎仁似乎有了觉察,引弟出不来了,我想给她个信儿,免 得她惦记。” “这事我来办。”水成波说,“你们不能相会,这倒有点麻烦。” “等我回来再想法子。”二青说,“我这一出去十天半月回不来。” 水成波沉吟了一会儿说:“二青,我托你件事……” “甚事,成波哥? ” “这……” “哦,成波哥,我替你说吧! ” “你知道? ” “四个人,对吧! ”( 从从,四个人字组成) 水成波在他的肩上捶了一下:“真鬼! ” 二青告诉了他的“发现”:“成波哥,我想了很久,这件事,从爱情的角度 分析,从从并没有什么过错,爱情可没什么该不该,对不? ” “理论与现实并不完全吻合! ”水成波反驳他,在茅庵里拿出烟,给他一支, 两点火光在夜色中闪闪灭灭。 “从从的个性你也知道,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非常固执,几马力也拉不转。” 水成波叹口气:“问题就在这里,我想叫你去做做她的感情工作,晓之以理 论,动之以厉害……” 二青打断他的话,咕地笑了:“怕没那么容易。我怕从从骂我呢! ” 水成波“唁”了一声:“真烦人,她一开学又成了代课教师,天天在一块儿, 露出蛛丝马迹,影响多不好。” 二青很同情地说:“成波哥,只要你能坐住坡,就用缓兵之计,太激烈的办 法,反而会弄巧成拙。让她冷一冷,也许就鸣金收兵了。” 水成波只能点头。 二青告诉他,水汇川问起了他的情况,很关心。 水成波说:“时过境迁,我也这么大了,好说。他能有今天,也是天公地道, 好人还有好报吧! ” 忽然,一阵凄惨的叫声划破夜静。 “放——开我! ” 二青嘴里的烟头掉了,他跳起来,“是引弟在叫! ” “准又是苏凤池那老东西在折磨她! ”水成波气愤地说。 “我去看看! ”二青转身要走,被成波一把揪住。 “不行,你一出现,正好叫李虎仁抓住了把柄,以后更难办了。” 二青急得直跺脚。 “冷静点,我料他苏凤池也不敢伤害引弟,他大不过日哄老李几个零花钱。 真有个长短,我放不过他。” 二青蹲在地上,双手抱住头说:“甚时代了,还有这种事。” 水成波安慰他:“回去睡吧,引弟有我招呼,肯定‘完璧归赵’,她一根头 发也少不下,你不要苦恼,明天按计划去干! ” 二青慢慢地走进夜色中。 水成波离开这儿,向家里走,他想把今天的事说给女人听一听,让她也高兴 高兴。人一愉快,病情也可以好转。这是所谓“精神疗法”。自从跟了他,女人 也没有一次开心的笑脸。她好苦,跟自己一样。 人间就是这样,阴差阳错,演不完,说不明,道不尽。 水成波怀着乱纷纷的思绪回到家里,点上灯,女人看着他,眼里闪出怜爱和 憾恨的光芒。 “你睡哇,我再看会儿书。”他对她说。 女人的目光向他点了点。 水成波从衣兜里掏烟,带出一张折叠的纸。他把它抚平,原来是一封信。 从从写的。 成波,我对你说句话,爱人以及被人爱,是一种权利, 谁也无法剥夺。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处于一种困境,不会叫 你拆散那个家,让我独自吃下去这个苦果吧! 水成波怔住了,显然,这是在他酒醉睡着以后,从从放到衣兜去的。 他扑地吹灭了灯,把信揉成一团,握在手心里,站在窗前,陷入了深思。 女人问了他句什么,他没听清,也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