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刘独尘被沮丧和绝望包围、压迫,难于呼吸。 回到家里,一脸怒容,接过妻子递过的水烟袋,咕噜咕噜地抽,爱子刘玉计 依偎在他身上,小心翼翼地问:“爹,你咋啦? ” 刘独尘用空着的右手抚摸着儿子的头顶,黯然无语。妻子蹑手蹑脚地摆放晚 饭,尽量不发出碗筷的碰击声。 晚饭吃得索然无味。 刘独尘在妻儿睡下以后,仍然独自吸水烟。他有种被愚弄的愤懑。 两年前,甘肃老家连年干旱,土地龟裂,颗粒不收,马步芳马鸿逵的拉锯战, 使濒临绝境的人们雪上加霜。 几代人休养生息的故乡无法哺育它的子民了。 刘独尘的大儿子出去乞讨,两个月过去,杳无音讯,他也许早已成了遍地饿 殍中的一员。 刘氏家谱,到他这一代,难道就中断了吗? 刘独尘愁肠万结,故土难舍,又不得不舍。全家人不能坐以待毙吧? 年迈的 父母贫病交集已先后故去,再拖下去,包括自己在内的三口人,也只能重蹈他们 的覆辙。 风雨剥蚀的老屋,破败到险象环生的地步,出过三代文人秀才,对眼前的困 境又能有什么裨益? 刘独尘在绝望中挣扎,家中断炊已经两三天,仅靠半口袋麸皮度日,那还是 有先见之明,省吃俭用的老母,从鸡嘴中夺下来的。 先人的音容从他的记忆中闪现过去,刘独尘潸然泪下。 在村子里,他算个文化人,能在县里公立的小学中任老师已属凤毛麟角,人 微言轻,谈不上什么大作为,芸芸众生,挣钱糊口而已。 他的这只单薄的家庭小舟,经不起任何惊涛骇浪。 他激昂慷慨过,他振臂呐喊过,都以满腔热血开始,又以心灰意冷告终。一 次次的失望磨光了他的棱角和锐气,面对黑暗的社会,刘独尘只能躲进小学成一 统,苟且偷安而已。 现在连起码的温饱也难以保证,一家人在饥寒交迫中战栗。 就在他生死存亡的关头,一封寄自河套的信,使刘独尘喜出望外。他的一个 同学,早年离家,投身改变积贫积弱的祖国的大潮,说是去延安,后来不知怎么 走的,最终还是委身傅作义,成了一名掌有实权的军需处长。抗日战争爆发,这 位同学也随傅作义撤到河套。多年来音讯沉寂,想不到会在这种艰难困苦的时刻 收到他的来信。 老同学告诉他自己的境况后,诚恳邀他去河套的绥远省政府公干,还特别强 调,他的一切待遇,有他在,决不会让他失望。 “凭仁兄的才气胆识,至今蜗居一隅,诚令人扼腕三叹也! ” 顾念之情,洋溢于字里行间。 刘独尘捧读再三,感激涕零。 老同学伸出援救之手,无异于雪中送炭饥时赠米渴时给水。 刘独尘欣喜若狂,妻子多日的忧愁也消散一尽,这个老屋固然有光荣的悠久 的历史,它的使命已经完成,再也不能为家人提供庇护和温馨了。 刘独尘收拾全部家当,踏上东去的道路,在故居面前,洒下惜别与无奈,他 很愧疚,不能坚守祖宗创下的家业,更没有使它发扬光大。如果将来有人续写家 谱,他刘独尘会愧对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的。 刘独尘黯然神伤,心情沉重。望一眼遍地荒芜,饿乌悲啼,离去又让他看到 一线生机。 半个月后,风尘仆仆、满面菜色的他见到了久别重逢的学友。 老同学言而有信,已经在国民中学为他谋到教务主任一职,薪水可观,一家 人生活有了着落,皆大欢喜。 老同学深谋远虑,让他成为举手国民党员一分子。 对这件事,他开始心存疑虑,中国目前四分五裂,烽烟四起,劳苦大众,包 括自己一家都在水深火热之中,根源不就在国民党身上吗? 自己虽无回天之力, 也不能助纣为虐吧。 老同学并不与他讨论玄虚的理论,脸上露出“你这个书呆子呀”的神情, “老同学,什么事不能一概而论。我就是国民党员,难道我是坏人吗? 况且,老 同学,别忘了,国民党是中山先生一手缔造的啊! ” 言之有理,三思之后,刘独尘答应了。 在人地两生的河套,刘独尘全凭老同学鼎力扶持,生活蒸蒸日上。半年后, 他还成了县里的参议,没什么权力,名声好听,还有点车马费补贴家用。 对老同学他更感激不尽。 人挪活树挪死,东进这步棋是走对了。 因为是省府所在地,形形色色的人都涌涌而来,从前名不见经传的小镇,日 益繁华起来,烟馆妓院,鳞次栉比,土匪流氓,处处逞凶。 在这一片歌舞升平的后面,听不到一点抗战的呼声。 一个世外桃源。 刘独尘不善交际又不善言辞,而他的老同学又另有任用,调到重庆去,他的 苦闷就失去诉说的对象。 他迷惘他孤独他沉闷。 学校的现状,也使他越来越感掣肘,学校的董事层里个个都有来头有背景。 更令他气愤和惊骇的是,有些人只不过在这里挂个幌子,干的完全是另外一种事。 老同学临分别时,谆谆告诫他:“干好你的营生,少管闲事,哪家的锅底不 是黑的? ” 言外之意,他对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心中十分清楚。 刘独尘点头应承下来。 他现在一家人不愁温饱,刘玉计能继续读书,全靠老同学一片热心,看在人 家的面子上,也不能因小失大。 民以食为天呀! 这片天来之不易,应当也必须珍爱。 滴酒不沾的他为了麻痹自己,也端起酒杯。何以解忧? 惟有杜康。酒是喝了 不少,心头的烦恼仍然与日俱增。 最使他难以容忍的,学校中有的人把这块圣地当成走私鸦片的保护伞。他稍 稍表示不满就遭到了痛斥。 “厚颜无耻呀! ”他心里咬牙切齿。 开始,校方顾及他那位学友的面子,君子动口不动手,大不过出言不逊,怒 目相向。等他的同学一离开他,形势急转直下,刘独尘开始尝到孤掌难鸣的苦头。 董事会先解除了他教务主任一职,让他去总务上打杂。他心里清楚,这是人 家逼他走,总务主任就是贩卖大烟的主谋。 刘独尘面临两难选择,与他们同流合污,还能分些赃款,至少装聋作哑,事 不关己高高挂起。要么,一走了之,免受理性与良知的折磨。 选择了后者,等于切断来之不易的活路。在河套,他举目无亲,后路可想而 知。 他记得古训,知耻近乎勇。 真正有勇气出污泥而不染,他几乎束手无策。鲁迅的书他也接触过,对梦醒 之后无路可走的痛苦,有了切身体会。 刘独尘仿佛生了大病,形销骨立,脸色焦黄,连水烟也不动了。 他的妻子是家乡一个私塾先生的女儿,粗通文字贤慧聪明,为夫分忧,是她 义不容辞的天职。 她明白丈夫痛不欲生的原因,他有苦难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丈夫虽无报 国的雄心壮志,做一个干干净净的国民也成了奢望。他对社会的黑暗,有切肤之 痛,也失望到了极点。 来到河套后,身临其境,抱的一丝希望也化为泡影。 她要解脱自己的丈夫,哪的黄土不埋人,何必一苗树上吊死。 夜里,她温存地对丈夫说:“他爹,咱们走吧! ” “你说甚? ” “咱们走吧! ” 他握住女人绵绵的手,百感交集,走,这个字好写,一走能了之吗? 一家人 的生活到哪里去寻找。 这柔软的双手,能经受住苦难的磨砺,风雨的摧残吗? 她是小家碧玉,对人 生的艰辛并没有充分的品尝。 “我不怕苦,”女人钻到丈夫心里,“天下受苦人一层呢,别人能活咱们就 能活,只要你别成天愁眉苦脸。古人不是说,贫贱不能移吗,你活得清清白白、 磊磊落落比千金都值贵。” 刘独尘荡气回肠,刘独尘心潮澎湃:“知我者,爱妻也! ” 他把女人绵软的身体搂住。 刘独尘第二天毅然辞去参议的头衔,并给当局留下洋洋万言的告别书,一身 轻松地回到家里。 “我是一无所有了。”他注视着妻子。 女人对他点头,微笑。 当局毕竟有他那老同学的影响,让他去芨芨滩谋生,那儿有傅长官的屯垦地, 每月拨给他两担糜子,以供家用。 刘独尘并没有真正同他们一刀两断,他的收获,就是眼不见心不烦,落个清 净,芨芨滩地广人稀,偶尔有人向他讨个偏方或者一块水烟,他满腹经纶,毫无 用武之地。 刘独尘有心办个小学,收罗十几名娃娃读书识字,心有余而力不足,屯垦的 官员对此毫无兴趣。 他只好把带来的线装书自我玩味,教儿子识字,背诗。 天气好的时候,他徒步向山上走去,在鸡鹿塞废弃千年的石头城上发思古之 幽情,他甚至想收集材料,写写有关昭君出塞的故事,以警示后人,终因心绪不 宁,未能如愿以偿。 在芨芨滩,他认识了一个人,那就是神汉苏凤池。 他既不种地又不放羊,成天四处乱转,靠装神弄鬼打发日子,山曲抖得动听, 往往未见其人已闻其声。 荞麦开花碎粉粉 妹妹你是个好人品 苏凤池有时到这里蹭烟吃,海阔天空瞎说一气,刘独尘认为,他是芨芨滩的 一个人物哩。 子不语怪力乱神。 刘独尘当然不相信他那一套无中生有,苏凤池一来,就逗得一家笑,活跃一 下气氛。 “小苏呀,年纪轻轻,干什么不好,非得日哄人呀! ” 有一次,他在苏凤池过完水烟瘾后,这样说他。 苏凤池不以为然地说:“老叔,你说活人好日哄还是死人好日哄? ” 刘独尘莫名其妙得无言以对。 “我告诉你,世上活人怕死人,我才有口饭吃! ”苏凤池自鸣得意。 刘独尘不禁对这个反穿皮袄毛朝外的后生另眼相看了。他倒确实说出一个真 理。 刘独尘时代,芨芨滩的老户就是苏家,许多人都是他驾鹤西去以后搬来的。 到了芨芨滩,刘独尘就为儿子的未来忧心忡忡了,这儿地处偏僻,刘玉计不 仅失去接受正规教育的机会,就是学门手艺也求之难得。芨芨滩荒地有的是,刘 独尘就让儿子开出一块地春种秋收,当个庄户人。 “从此啊,玉计咱们就改换门庭了! ”刘独尘辛酸地说,“从土地里去找前 程吧! ” 从不知稼穑之艰难的刘玉计,脸朝黄土背朝天一粒汗水摔几瓣,谈何容易, 刘玉计几年以后犹如重新投了次胎。 岁月沧桑,刘独尘的老伴先他而去,她临终的心愿就是,有一天能回到故乡 去。 刘独尘在她的遗体上放了一块白布,上面写着:魂归故里。 也许,这是他宽慰老伴宽慰自己吧,他深知,不仅她,就是自己,恐怕永远 也回不到生他养他的故乡了。 应了妻子那句话,哪处黄土不埋人。 晚年的刘独尘常常因为自己碌碌无为而愧疚,仰天长叹,心灰意冷。 妻子故去的三年后,刘独尘忧愤成疾,久病不起,儿子儿媳和改:兴改芸两 个孙子都以泪洗面,悲伤不已,他叮咛儿子:“以后点纸也给你那可怜的玉谋哥 哥烧上一些。” 他留给亲人的最后一句话是:“身处乱世甚也干不成……我那老同学呀! ” 刘独尘当然不会知道,正当他弥留之际,苏凤池来要水烟吃,见老汉不行了, 就对刘玉计说:“你不用愁,我给你爹操办,老刘可是咱们芨芨滩的文明人呀! ” 他看风水,选墓穴,虚张声势了一气,还没忘记为老汉立了一块碑。 苏凤池从此声名鹊起。 刘独尘再熬上两年,就会看到,他向往的一个新政权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