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李虎仁在灯下闷头抽烟。他的眉头拧出一座小山峰,眼睛眯缝着,阴沉的脸 上没有一丝阳光。 引弟妈一把眼泪一把唠叨,向他要人:“引弟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 闺女 还不够苦呀,你还给她添乱! 这回可了你的心了哇! ” 李虎仁心烦意乱,向她大吼一声:“放屁! 再灰说,没你好的! ” 女人置若罔闻,照哭不误。 李虎仁跳下炕,到院子里来,他已经打发宝弟去寻找引弟去了,他不相信闺 女会轻生,他心里有数,引弟恋着二青,她要出走,也是找二青去了。 正因为他看破了引弟的心思,他才“相信”苏凤池的鬼话,顺水推船,把引 弟关起来,切断他们的来往,再慢慢设法劝说引弟,找个合适人家,把她嫁出去。 李虎仁不能不承认,在引弟的事情上,他走了一步意料不到的败棋,臭棋, 打掉牙往肚里咽,他有苦难言了。 引弟出了事以后,他到城里把招弟骂了个天昏地暗风雨不漏死去活来。 “好好的一个黄花闺女,就这么不明不白毁了? 你眼里安的是甚? 羊粪蛋? 瓷琉琉? ” 他气得七窍生烟。 招弟并不买他的账,而且振振有词:“哎呀爹,人家光眉俊眼,你又没看见 他脸上刻下记号,咋能知道他是个坏人? 爹,人家可没少帮咱的忙……” 李虎仁听出弦外之音。他使唤过两千多块钱,就是那个家伙“赞助”的。 “爹,再说,引弟十七大八了,也太缺心眼,自己就没一点防备? ” 言外之意,反倒怨引弟自失检点。 李虎仁只好自认倒霉,在他人生的道路上,还没有跌得这么头青脸肿过。 引弟回来以后,他心想,二青这回决不会再理睬引弟了。他的一块心病去了, 尽管付出的代价太大了点。 他没想到,两个人藕没断丝还连,只好让苏凤池大显身手,从另一个方面, 叫二青死了心。 他说什么也不能把女儿嫁给二青。 他在红烽一败涂地,跟二青有直接关系。 还有那个扎眼棍子水成波。他跟成波的纠葛那就源远流长了。 “文化大革命”中,成波造过他的反,李虎仁忘不了。他怀疑,二青告他的 状,一定也短不下水成波。 二青再胆大,毕竟是个娃娃,没有成波背后撑腰,他干不成。 那天,李虎仁出人意料,给了水成波个面子,把引弟放出来,这是李虎仁送 了一个顺水人情,谁能放下河水不洗船? 他已经听说水汇川要到红烽乡任职的消息。为了证实它的可靠程度,他去了 趟城里,叫招弟女婿去摸了一下底,结果千真万确。水汇川放下镇长不干,自己 非要去红烽,女婿告诉他:“人家哪儿栽倒哪儿爬起来。” 李虎仁头皮一阵发紧,这件事于他相当不利。“四清”中水汇川下了台,纯 属假案,老水能不记仇? 何况如今自己是“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的时候。 成波上门说情,他求之不得。 在水成波名下,李虎仁可是怀着鬼胎呢! 那年春夏之交。他记得,是个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也没有风雨的夜间,大队部 还弥漫着烟酒的气味,桌子上杯盘狼藉。为了款待公社下来的检查团,大队宰了 一只羊,人们吃喝了一个下午。 那会儿,田直已上调公社,当了财粮秘书,李虎仁为了拉住这条线,不惜工 本,反正社员的心血,他扳的是不疼的牙。 日落西山,田直他们才回公社去了。 田耿早就支持不住,随上他们也回家了。 李虎仁没走,他看着苏凤河收拾残局,为刚才田直出的一个难题举棋不定。 酒酣耳热之际,田直的“通关”打完了,红烽大队的干部重义气都陪了田直 一杯酒。田直很高兴,看着李虎仁说:“老李,我给你保个媒吧? ” 李虎仁喝干了酒,盅子还没离开口边,他怔了怔,以为田直在说笑话。 “保媒? 给谁? ”他放下酒盅,点了一根烟。对田直的话,他并不认真。 “招弟也不小了哇? ”田直笑容满面,并且瞅了一眼在地上忙活的苏凤河。 “虚岁二十了。”李虎仁精神一振。田直身为公社干部,他说的对象,肯定 在公社里。 “不小了,该出阁了。你看大青咋样? 人老老实实,过日子是把好手。”田 直吐着烟雾,以权威的口吻说。 “嗯? ”李虎仁以为自己听错了。 “大青嘛,跟招弟,西葫芦配南瓜,一对对好人家。”田直继续说。 李虎仁的心往下一沉,脸上仍然挂着笑,他好不痛快,田直也太小看李某人 了,我家水灵灵的招弟就是文化方面欠缺一点,人样样像从美女图上飘下来的。 大青,榆木圪塔,三锥子扎不出个响屁,配吗? 再说,苏凤河家不算是最穷也算很穷,门不当户不对,行吗? 李虎仁心上骂,嘴里的话是:“老田,这事,我还没思谋过哩! ” 田直以上级对下级的口气说:“我的话,你考虑一下。” 从那以后,李虎仁的酒就喝得走了味。 田直这家伙,爱耍点权,他既说出口,情面上下不来,非给李虎仁穿只小鞋。 以后,用着田直的地方多着呢! 可大青,李虎仁说什么也看不上。 刚才,田直临走,还响着饱嗝说:“李队长,回去问问招弟,你可不敢包办 代替呀! ” 李虎仁支支吾吾,点头不说话。 苏凤河这时赔上笑脸说:“李队长,田直醉了,你不要把他的话当真。我家 大青,高攀不上呀! ” 李虎仁冷着脸说:“娃娃们的事,我咋能做主? ” 苏凤河收拾完,就回家去了。 李虎仁又抽了几支烟,头脑昏昏沉沉,天黑了,他才离开这儿。 他还没走出大队部的院子,就听见一串请求声音:“李队长,你……” 一个身穿洗白了的军装的女子,满脸汗水,站在他面前,她向他紧张地望着。 李虎仁借着淡淡的夜色,看出眼前的女人年轻而漂亮,朴素的装束,掩盖不 住她的青春活力。他一时没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子。 “你,哪儿来的? ” “李队长,我是三队的知青呀,你忘了? ” “唔,啊……”李虎仁一拍脑门,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么面熟。 “李队长……”知青以乞求的目光向他注视。 “咋啦? ”李虎仁的眼里燃起一团火,死死地盯着她,手指里的纸烟也掉到 地上。 “我们知青小组那间住房快塌了,再碰上雨季,非出事不行,李队长,你… …” “噢! ”李虎仁哈哈笑了起来。 “哎,你还没吃饭吧,看把你熬的。” 知青点点头。 “你跟我来。”李虎仁浑身滚烫起来,他在前边走,知青跟在后头。 刚才人们吃剩的饭菜还不少,李虎仁给她拿出馒头,烩菜:“吃哇,天可怜 见! ” 知青确实饿了,狼吞虎咽,低头只管吃。 李虎仁的目光一直随着她衣衫下那饱满的乳峰颤悠。 知青吃完了,正在抹着满足的嘴唇,还没等她把感激的话说出来,李虎仁就 把她压倒了。 人家还是个囫囵的黄花闺女。 事后,李虎仁安慰她:“不要紧,以后,你的出路我包下了! 在红烽当知青, 你就活在天堂里头了! ” 从此,红烽就多了一个特殊的女知青,为了不惹眼,李虎仁叫她跟一个五保 老婆婆住在一块儿。可怜的女人成了他的编外老婆。女知青忍气吞声,有苦难言, 又不敢告他。 直到她有了肚,李虎仁才移花接木,把她嫁给,不如说送给了水成波。 他以为自己干得天衣无缝,但水成波没有打动那女人,以后,那个女人又去 打胎险些丢了命,他暗暗惊骇,水成波一定清楚了内情。 生米成了熟饭,水成波也咋不了他。 山不转路转,不想沉寂多年的水汇川又东山再起,偏偏又要回红烽乡,李虎 仁忐忑不安了。水汇川不是个省油的灯盏。 在这样的背景下,李虎仁爽快地给了水成波一个面子,引弟白天又受了人们 的欺侮,那就跟他无关了。 叫他水成波去解决吧! 李虎仁很为自己这一石二鸟的成功得意。他毕竟是众所周知的“人精”,哪 能栽到他水成波的手下? 红烽乡,不,芨芨滩这几年的巨大变化,使他隐隐感到,自己的辉煌已成了 历史,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感到,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不说一落万丈,也 一落千丈。眼前就是一个例子,为了讨好到任的水汇川,他居然想干一件万分违 心的营生——在家里摆上一桌酒宴,请水成波、刘改兴联络一下感情。人家正春 风得意,肯不肯赏脸,他还没十足的把握。 李虎仁焦躁地走来走去,耳畔老伴那怨天尤人的哭声也逐渐退出了耳朵。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他不能不往远处想一想,他得找个牵线搭桥的人才行。 苏凤河? 他想到了这个人,让老苏出面去请上面的两个人:一个已经登上政治舞台, 一个即将登上舞台的人物,肯定会成功。 水成波和刘改兴,跟苏家的关系都很好,碍于苏凤河的情面,水、刘二人也 不会一口回绝。 事情一有点眉目,李虎仁的心情就“多云转晴”,向老婆吼一声:“她死不 了! 你嚎个球? ” 老婆的哭声戛然而止,不是叫他吓得,而是她看见宝弟和引弟两个相跟着回 来了。引弟一进院子,就向两位老人叫了声:“爹! 妈妈! ” 不仅当母亲的,就连李虎仁,也大吃一惊,他们听不到真真切切、舒舒展展 的呼声已经有点时间了。 “引弟! ”老伴儿首先扑过去搂住女儿,在她脸上审视。 女儿平静的表情使她长长地舒口气。 宝弟说:“妈,我二姐‘完整无缺’,你放心哇! ” 他这个不太恰当的形容,父母没有过深地领会,宝弟自己先失笑了,回到正 房去,找他爹的烟抽。 “好,没事就好! ”李虎仁含含糊糊应了一句,连自己也没闹清,想表达一 个什么意思。 等老伴儿引着女儿进了屋,他才随后跟进去,沉吟半晌说:“引弟,水老师 抬举你,爹也不是铁石心肠,只要你没病就一家万幸,从今以后,你跟爹妈就一 块儿住吧。” “不。” 他听到引弟平平静静的回答,不由得向女儿眨了一眼,怕她又犯了病。 “我在东房住惯了。”引弟用右手指抚摸着脸上的“瘊子”说。 李虎仁不假思索地边抽烟边说:“宝弟,明天帮你姐收拾一下房子,粉刷粉 刷。对了,再去你大姐那儿,闹上几张好画贴上。” 宝弟连忙点头:“我明天就进城。” 说完,一甩烟屁股,就出去了,李虎仁的眉头拧成个疙瘩,他佯装看不见。 引弟回东房去了。 李虎仁对老婆说:“他妈,明天收拾几样菜,我有用。” “干甚? ” “请人。” “请谁? ” “这也用问? ”李虎仁毛了,向老婆瞪眼。他请的两个人,不便说出口。 老婆一脸的惊诧与不满,在她的记忆中,李虎仁要么不请人,要么净请那些 有权有势,能给李家增光添彩的人物,比方说田耿、田直,城里的那些干部,甚 至女婿等等。像这样不明不白,又不准“上问”的请客,她还头一回碰上。 李虎仁扔下老婆,到后面的牲口圈里来了。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找到过去的 威严,过去的舒畅,过去的光彩。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哇! ”这位前 大队长抚摸着骡子光滑的皮毛,感慨万端。 他是“人精”,人精有人精的精明,精到之处。 可他没有精明地看到,水汇川会“卷土重来。” 还好,那个金队长,也坐上旗委书记的宝座,不知人家还记不记得“四清” 那段岁月,是他把自己扶上来的啊。 水汇川重新出山,使他惴惴不安。 而他,恰恰又在水家人的身上欠了许多债。 这个水成波,屁股不挪地方,跟他明里暗斗到今天,他李虎仁几大战役表面 看上去大获全胜,实际上,每个胜利都埋下了一个危机。 闹到了今天低三下四去请人家上门的地步! 李虎仁若有所失,离开牲口圈,大骡子用依恋的目光向他注视。 他刚刚走到前院,偶尔向院门外一瞭,脑袋轰地响了一下:村子中间的大路 上走着一个人,他看不错,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被他夺过权的确水汇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