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的一生中,有的事梦也梦不见,它出现在你面前,叫你目瞪口呆,真以为 是在做梦。精神正常的人,咋会干出那样叫人不得要领的事情呢? 金如民在一九六六年八月,刚刚从公社检查夏收回到旗里,征尘未洗,还没 顾上回家看看娇妻,半路上就被一群大呼小叫、横眉怒目的红卫兵架到一个教室 里。 土改、镇反、三反、反右……每次轰轰烈烈的运动,金如民都身临其境。 在他的记忆中,没有哪次运动是错的,他总是在运动别人,从未被别人运动 过。 直到他置身一间教室里,环顾四周,身边全是熟悉半熟悉的面孔,清一色各 级机关的头头脑脑,包括旗委几大班子的领导。 真不可思议呀,咱们平时发号施令,指手画脚,发文件作报告,何等庄严神 圣,怎么叫一群戴红袖章的球大点中学生吓成一团,乖乖听命呢? 人人惊慌失措,个个胆战心惊。 更可怕的还在后面,金如民被游斗,挂牌子,涂花脸,从前的风光扫地以尽, 他的名字叫:“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简称走资派。 他被机关的造反派勒令写认罪书,每天打扫机关的厕所,早请示晚汇报,认 不完的罪过,背不完的语录。 尤其使他肝肠寸断的是,相濡以沫的年轻妻子,儿子的继母,机关后勤室的 工作人员,为了表示与他划清界限,居然贴出“郑重声明”同他结束夫妻关系, 坚决捍卫无产阶级司令部。上初中的独生子也卷入文攻武斗的伟大战斗,在一次 刺刀见红的武斗中,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因为金如民是走资派,儿子不能成为烈 士,还挂了一个混入革命左派中的投机分子的罪名,他只能草草地把儿子埋在前 妻的坟旁。 金如民几次想寻短见,结束痛苦,这条路也不是那么好走。旗委书记就是前 车之鉴,他明明是叫造反派惨无人道地打死的,结论令人瞠目结舌:以死对抗伟 大的“文化大革命”,畏罪自杀! 金如民不敢死了,咬碎牙往肚子里咽吧! 他痛苦、他迷惘、他沉默。 他家破人亡了。 风云变幻,白云苍狗,人妖难分,是非莫辨,金如民彻底糊涂了。 要不是在“五七”干校中碰上水汇川,金如民真不敢保证,他是否能活下来, 抗战才八年呀,怎么都八九年了,还不见收兵的迹象呢? 金如民的心快被揉搓碎了。 旗里由造反派掌权的革委会要“解放”一批干部,金如民的名字赫然其中, 重新走上岗位以前,先去“五七”干校学习半年,以巩固“文革”对他们的教育。 金如民在脱离组织生活多年后,有机会重新回到干部队伍中,恍若隔世,有 再次投胎的感慨。 过去听戏,觉得那些重获新生的人发出生我者某某的感慨,是文人戏子故作 多情,无病呻吟。 有了类似的体验,金如民才感到人家的形容是多么精当深刻生动。 金如民活下来了,他付出的代价太沉重太巨大太残酷了。 女人跑了儿子死了,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滋味? 以前,他可从来没有品尝到被人欺侮是什么心境。 怀着苟且偷生的灰暗心情,金如民到了“五七”干校。 这里的生活主要由两部分组成:反复学习毛主席语录,充分认识“文化大革 命”的必要性、复杂性、长期性。到地里劳动,春种秋收,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 育。 金如民身上的朝气锐气消失殆尽,只剩下暮气,他真不知道自己以后怎么生 活下去。 在这儿,他意外地同水汇川,红烽前大队支书,人称川钉的这个人相遇了。 “咦,你咋也来了? ” 金如民的疑惑事出有因,到这里“深造”的,文件上有规定,副科级以上, 水汇川只不过当过大队书记,行政编制中没这个职务,何况,“四清”那年,他 已经被夺了权。 “我,戗风臭十里! ”水汇川笑哈哈地说,“在劫难逃,我属于‘四清’落 水狗,如今不是时兴痛打落水狗吗? 老金呀,咱们真有缘分,想躲也躲不开! ” 金如民面生愧色,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唉,那年,真瞎球闹。 老水啊,咱们现在可成了一丘之貉! “ “老金,我哪敢高攀哟! ”水汇川并不是在挖苦他,仍然满面笑容,“人生 在世,谁没个山高水低的时候? 老金,这几年翻来覆去翻烙饼,把我也闹得没了 方向。你说,咋分好赖人呀? 前几天,我在大街碰见了苏凤池,对,就那个神官, 他告诉我,赵六子也是造反派,还刷了田耿、李虎仁的大字报哩! ” 金如民一脸的苦笑。 “老苏也该失业了吧? 他还敢装神弄鬼? ” “吓死他! ”水汇川说,“成了队里的自由民,队里买什么东西,就叫他进 城。李虎仁的大队长照当不误,让他人尽其才哩! ” 金如民直摇头。 水汇川毕竟级别低,干校对他并不看重,他就在伙房帮工,每次打饭,格外 照顾金如民,偶尔吃回肉,他碗里总比别人多几块。 这点小小的恩赐,使金如民感到人间还有温暖,心头热乎乎的。 原来,水汇川并不计较前嫌,人家的胸怀比他想象的宽阔得多,“四清”, “四清”,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呀? 两个人的关系融洽起来,金如民一点一滴把自己的不幸吐露给前大队支书。 “我日他祖宗! ”水汇川一拍大腿,骂金如民那个背叛的老婆,“不过,老 金,这种女人跑了也好,大风大浪才考验人嘛! 今天不跑,说不定明天又跑了。 你不要可惜,女人是半边天,你还愁找不上老婆? 儿子可惜,他们奶毛毛没干, 死了还闹不清咋死的! ” 金如民唏嘘不已,憋在心里多年的痛苦发泄出去,反倒减轻了许多。 “老金,有洗换的衣物,尽管拿来,你弟妹给你洗涮。”水汇川情真意切地 安慰他。 金如民泪水纵横。 “老水,你不记恨我呀? ” “记恨你甚? ”水汇川捣了他一锤,“小家子气。上头叫你干,你不干行吗 ? 我在朝鲜打仗时,就有一个念头,哪天风平浪静,回到红烽,过几天安稳日子, 咱们共产党人出生入死,打江山干革命,不就是为了叫人们过上好日子吗? 咋刚 一安生,就又没完没了搞运动呢? 老金,我一直在农村基层干,文化又不高,咋 也闹不明白,你给我解说解说。” “我? ”金如民尴尬地一笑,“今非昔比,不是十八年前的王宝钏了。老革 命都碰到了新问题,我这半路出家的小卒子又算个球,咱们现在是平起平坐了。” “老金,再听到那个大学生的消息没有? ” 他摇摇头:“听说分配到西边去了。我估计那个于芳跟他不赖。 两个人要真成了一家倒也相配。……这年头,他那个污点,有人想找茬儿, 也不会平安无事。小方也是鬼迷心窍,才貌双全,老子又是高干,咋就非混个地 主女子? 差点把前程毁了,他得好好感激人家于芳,三下五除二就处理了,给了 他一条生路。“ 水汇川脸一沉话里带上了明显的不快:“老金呀,事到如今,你对刘玉计还 那么看呀? ” “你说他的地主成分? ” “对! ” “土改工作组定下的,我有权力改变? ”金如民振振有词,“你不见这几年, 摘掉帽帽又都给戴上了,阶级斗争的弦一天不能松嘛! ” 水汇川沉默了。 从那以后,水汇川跟他就没什么推心置腹的长谈了。他还是无微不至照顾金 如民,不过,金如民明显地感到,他们的亲近中掺了几分疏远。 “老金啊,咱们咋就不能依实求实呀? ”水汇川有一次仿佛在自言自语。 “咋求? ”他望着水汇川。 是啊,咋去实事求是,水汇川也拿不出切实可行的办法。 金如民跟水汇川的话题总免不了落到红烽公社。夜深人静,他睡不着,像放 电影一样,翻看自己的过去。 他惊讶地发现,如果不是水汇川来自红烽又不断地提及那里的昨天和今天, 他已经把它忘记了,好像那儿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他也从来没有设想过,被自 己“清”过的人,以后的日子是咋过的。 也许,这些年身处逆境,忍气吞声,才体味到低人一等,饱受欺凌是什么味 道。从前,可从来没有设身处地替别人想一想。 他的不幸同刘玉计完全性质不同,刘玉计是阶级敌人,咋能与自己相提并论 ? 金如民思绪芜杂,矛盾重重,无法在头脑中杀开一条血路。他的级别比水汇川 高,是“国营干部”,水汇川只不过是大队书记,可金如民不敢小看这只“川钉”。 “四清”那会儿,因为刘玉计的地主问题,水汇川就同他争执过。 “老金,咱们党讲究实事求是。你的乌纱帽比人家的政治生命都要紧呀? ” 水汇川固执己见。 “水汇川同志,我要警告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替地富反坏右鸣冤叫屈是 立场问题! ‘四清’的任务,是深挖暗藏的阶级敌人,不是为现成的坏人平反! ” 金队长声严厉色。 “我就闹不清,咱们的革命搞到如今,人们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咋又运动 起来了? 你是嫌阶级敌人太少,不红火,咱们这些党员失了业不成呀? ” “水汇川! ”金如民向他大喝一声,“你的党员还想不想当了? ” 水汇川气呼呼地拂袖而去。 不久,水汇川下台了,金如民在田耿、李虎仁组成的新班子会上发表讲话: “事实证明,政治上丧失无产阶级立场的,经济上也肯定不清! 他们跟阶级敌人 同流合污,改变了革命政权的颜色,像箭杆河边那出戏里说的一模一样。” 他的话赢得田耿、李虎仁、赵六子热情洋溢的掌声。 红烽的“四清”,在“四清”总团的工作中,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 它也为金如民带来丰硕成果,回到旗里以后,他拧正了,成了统战部长。 前几年,他的结发妻子因患乳腺癌去世。成了环节干部,女人的眼光就亮了, 比他小十几岁的漂亮售货员主动上门求嫁。儿子因为这个比自己才大几岁的嫩妈 妈跟他吵了又吵,脾气变得乖戾暴躁,借口住在家里不方便,一住校就等于同他 一刀两断。 金如民万分痛悔,儿子的死,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金如民踌躇满志的时候,春风得意的时候,安享妻子娇美的时候,心安理得, 从来没有想一下,自己这些业绩里面,有没有是以牺牲另外一些人的利益换取的。 苦难使人聪明,不是胜利使人明智。 金如民从幸福的峰巅跌入痛苦的深谷,咀嚼了苦涩的人生,并 没有变聪明,他还未对过去的所作所为作过系统的而不是片面的,深刻的而 不肤浅,辩证的而不是刻板的反省与研究,他还没有那种机会和环境。 他以今天的错误对待昨天的错误。 金如民在“五七”干校度过了他的“文化大革命”以来最平静的日子。当他 回到旗里官复原职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在水利上干的水汇川转成了干部。 水汇川知道以后,没反对也不感激,平平淡淡接受下来。 “老水,要不是‘四清’,你早已是公社干部了。我只不过送你个顺水人情。” 金如民真心实意地说。 “老金,有时候,真是人的命天注定。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呀? ” “此一时彼一时吧! ”金如民自嘲地笑着。为水汇川办了一件事, 他的良心似乎平静了许多。 中国人信奉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的人生哲理。水汇川还有他的女人,在他 灰心绝望的时候,把人间温暖送到他心里,他才能从悲愤中解脱出来。 金如民的心并不坏。 金如民孑然一身,又过起了光棍的生活。有人给他介绍几个对象,他都婉言 谢绝。不是一次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从二茬老婆的负心,他再也不相信一夜夫妻 百日恩之类的山盟海誓了。 有时,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他的思绪也像浮云一样,漫无边际地飞动,在 他记忆的深处,会突然冒出一粒火星:那个楚楚动人的刘改芸,活得咋样了? 金如民弄不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当初,对那样不折不扣的政治包办,生逼刘改芸委身赵六子,他认为是最佳 选择,完全符合阶级斗争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