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红烽乡,第一个碰到水汇川的人是苏大青。 水汇川这个名字,大青不止一次听家里人和村里人说过,仅仅只闻其名而未 见其人。最近这些日子,村子里的人念叨这个名字的次数又多了起来,似乎在咀 嚼一根苦菜,说它苦,听说又含有什么这素那素,挺金贵的。如今城里人吃腻白 面大米,据说又稀罕起山珍野菜来了。 人哪,真是个怪物。 大青自从夏忙以后就抓住大好时机卖小猪,对村里的言论不关心也没法关心。 他对二青向自己借钱而没有明确地给予回答,一直惴惴不安。二青到外头“考察” 去了,算算日子,再过七八天也该回来了,咋向弟弟交待? 大青把责任全推给父 母,于情于理实在说不过去。钱毕竟是自己挣的,父母是过手财神,替他保管一 下而已。 为了摆脱这个烦人的问题,老实人有老实人的办法:拼命做买卖,在讨价还 价中暂时忘掉它。 大青的头脑也开了点窍,红烽离城远,回家次数多了不光耽误买卖,还多花 了路费。他这回改变了战略,宁可在路边小店住一宿,花上一块钱,也不奔波于 城里与红烽之间,挣下的钱,小钱换成大票子,揣在贴身的衬衣口袋儿里面。 一个多月,大青的生猪买卖极有起色,他的眼力也历练成了点,对生猪,无 论大小胖瘦,一眼就看得几乎分毫不差,今年,他发挥这个优势,不光贩小猪, 还贩卖大猪,这样大小一结合,效益立竿见影,去年的现在,他只挣了三百多块 钱,今年几乎翻了两番。 他高兴,父母更高兴。妈妈用疼爱的目光抚摸着儿子说:“大青,如今闺女 看涨,你不用怕,妈妈说甚也得给你找个平价闺女。” 大青的婚事,成了苏家的中心议题。 妈妈甚至惋惜地表示:“白白要是个头生生,我用她换也给你换回个媳妇来 ! ” 在红烽,这种姑嫂换亲的婚姻被视为两全其美皆大欢喜的办法。 大青憨憨地咧咧嘴一笑:“说那干甚? ” 妈妈叹息,父亲沉默地抽烟。 每次出门,苏凤河对他那辆“支离破碎”的自行车都投以怀疑的目光。大青 省钱,自行车的一只脚蹬子成了光杆,也舍不得配上一副,中轴的珠子几乎全部 以身殉职,一转动,发出令人心碎的摩擦声。 “大青,该拾掇就花几个钱哇! 磨刀不误砍柴工。”他这样教导儿子。 “不咋,爹! ”儿子不以为然,“总比二饼子牛车好使唤吧? ” 苏凤河无可奈何地摇下头。 他明白大儿子的脾性。 他当车倌那会儿,大青也早早地学会了赶车。“一大二公”时代,生产队的 车倌也算个好差事,不亚于目前机关里头的神气活现的小车司机。 有一年的冬天,苏凤河病了,让大青替几天,去山上拉羊粪。 在红烽与大阴山的中间,有个车马大店,出的好豆腐,车倌们为了那两顿豆 腐,约定俗成地在那里打尖。 大青拉回羊粪,回到家里,从怀里掏出一块二斤多重的冻豆腐。 伙盘上分的,他舍不得吃,拿回家来,放到车箱里怕丢了,几十里路,硬是 揣了回来。 二青、白白为这块豆腐欢呼了一阵。 那年月,农村人种豆子,反倒难以吃上豆腐,没有加工的地方。 这就是他家的大青。 这件事给二青的印象太深了,他前几天还劝大哥:“干脆,开个豆腐房吧! ” 豆渣可以喂猪,养上一头母猪,自产自销,充分利用有利条件。 大青对弟弟的这个建议怦然心动。有件事使他不能马上下决断,在娶媳妇以 前,父母不会同意他“见异思迁”主次颠倒的。 父母认为,眼前的生猪买卖,是一把一过,“短平快”项目,挣多挣少利索, 不用扩大再生产。 大青的当务之急不是“母猪”而是要赶快找个女人,生儿育女。 虽说苏家有俩儿子,可是时至今日,连个孙子都没有,这在庄户人的心目中, 是一件十分令人遗憾的大事。在红烽,更具体地说,在芨芨滩,“不孝有三无后 为大”的传统意识,村民们仍然恪守不渝。 苏家没有第三代,使苏凤河在人们心中低了一等。 大青从父亲的沉默里,充分感受到了这一点。 但他自己无法加速这一进程。 他能办到的是拼命挣钱。 “书中自有千斤粟,书中自有颜如玉”的说教,大青不甚了然,他只懂得, 自己未来的女人,没有钱是闹不上的。 正如他二爹苏凤池平常抖的山曲儿那样: 窗台底下栽小蒜 没有财礼别想办 苏大青刨闹媳妇,与其说是为了自己,更不如说为了父母,老人的心思他一 目了然,作为儿子,他再不忍让他们失望下去了。 至于打光棍儿,三十岁的人了,已习以为常,况且,在红烽,像他这样的超 大龄青年一群呢! 有奈出于无奈,瓜皮当成咸菜。打光棍丢人,也不是他苏大青一个人丢。 这趟捣腾猪,已经出来七八天,又挣下一笔可观的收入,大青决定回家,一 来看看老人,二来把钱放下,揣在身上东奔西跑,总让人提心吊胆。 听说,如今的小偷也“搞活”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刁人! 如今的人是咋啦? 大青前两天去城里卖一口三百多斤的肉猪,正赶上广场那儿开“严打”大会, 一排溜溜青头后生,光眉俊眼,都一律五花大绑。再听他们干下的那些事,真叫 人毛骨悚然。 会散了,那几个后生被推上警车,听说都崩了。 放下好好的路不走,那叫干甚? 大青起了个早,没舍得花一块钱吃一顿羊肉汆面,掂量再三,奢侈了一回, 三毛钱吃了两根油条。 一路上还于心不安,父母都五十岁的人了,他们吃过油条吗? 半前晌,进入红烽地界,他那劳苦功高、“关节炎”严重的自行车链条又一 分为二,大青只好推上走。 秋后的太阳仍然挺扎人,大青浑身冒汗。 前头有两棵大柳树,在光秃秃的地里十分醒目。大青正要过去凉快一下,发 现下头站着一老一小两个人。 那个年轻的,穿一身没有领章的军装,那个上岁数的像个农民。 老的对那个半军人喊着口令:“立正! 向右看齐! ” 年轻人东倒西歪,站立不稳,老汉对他胸上就是一拳:“真给军人丢人! ” 年轻人乘机倒在沙土地上。 大青看得又可笑又纳闷,训练民兵也不能就两个人干呀? 走到跟前,他先扫一眼躺在地上的年轻人,脱口喊出:“哎呀,这不是丕丕 吗? ” “丕丕? ”老汉蹲在地上,掏出纸烟,先递给大青一支:“你们认识? ” 大青把自行车靠在树上,搓搓散发着猪臊气的大手,不好意思地接过烟。 “我们村的。”他说。 “哪个村? ”老汉自己点着烟,又让大青对火。 “芨芨滩。” 一阵阵酒气从丕丕身上散发出来,他开始打呼噜,一只草绿色挎包,枕在脑 袋下面。 “噢! ”老汉笑了一下。 大青恍恍惚惚感到他像村子里的一个人,一时又难以下结论。 “大叔,你去过,芨芨滩? ” “去过,去过,这后生是谁家的? ” “田书记家的。” “田耿? ” 大青点下头,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那眉眉眼眼,不是跟水成波有点一样吗 ? 可他是谁? “田书记你也认识? ” 这回老汉点了几下头,对住田丕丕喷了口烟,又把烟头挨近田丕丕的鼻尖。 后生猛然一睁眼,醒了。 “哈哈,火攻还是见效哟! ”老汉像个爱起哄的年轻人。 田丕丕满脸愠怒,扬手向老汉打过去:“狗日的! ” 老汉把他的手抓在掌心里。 “哎呀呀! ”田丕丕龇牙咧嘴,痛苦不堪。 “后生,你的功夫还不到家哩! ”老汉放开手,田丕丕揉着手腕,不敢轻举 妄动,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嘟哝。 “田丕丕! ”老汉正颜厉色地叫他一声。 “到! ”出于当兵人的习惯,丕丕顺口应了一声,同时,规矩多了。 他看见了一旁的大青,向老汉送一个“原来如此”的冷笑。 “大青哥,你咋在这儿? ”他找到了说话的人。 “卖猪,回趟家。” “哟,大青哥,你也‘下海’啦? 真是真人不露相,看不出,看不出。”丕 丕这会儿完全清醒了,把帽子扣在头上,从挎包里挖出一盒“大青山”香烟,先 给老汉一支,再给大青一支、自己叼了一支。 掏出一只挺精致的气体打火机,啪一下按着,火苗一蹿多高,把大青的眉毛 差点燎了。 他不想跟老汉说话。 老汉脸上浮现出宽厚的笑容,仍然对他说:“小田,你当了几年兵? ” “三年。”田丕丕不情愿地说,眼睛望着荒凉的土地。 “什么兵种? ” “兵种? ”田丕丕这回对老汉另眼看待了。 一般人是用不出这个术语的,他对老汉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对,兵种。”老汉重复一遍。 “汽车连。”田丕丕的脸一红。他知道,自己这个回答,有些欠准确。 老汉若有所思地一点头:“好,好。” “好? 有什么好的? ”田丕丕扔下烟头,气哼哼地说,“村子里连个小四轮 也没有,我总不能去开毛驴骡子吧? ” “我说好就好! ”老汉又哈哈笑了,“丕丕,你们汽车连的汽车是什么厂出 的? ” “‘解放’,长春出的,咋啦? ”丕丕忽眨着眼说。 “你知道,从前,比方说解放前,抗日战争,解放战争那会儿,部队咋打仗 ? ” 这不是又在“忆苦思甜”吗? 丕丕不屑一顾“哧”地笑了:“我知道! 指导 员给我们讲过,靠两条腿呗! ” “对了,后生。小米加步枪,再加两条腿。”老汉的神情严肃起来,“你开 的军车,咱们国家自己造的,那也是从无到有,一天天发展起来的。你就想想, 红烽今天没有小四轮,明天呢,后天? 还能没有吗? 事业是人干出来的。你的本 事有用武之地呀! ” “那要等到牛年马年? ”田丕丕沮丧地说。 “后生,那就看咱们干的速度了。” “咱们? ”田丕丕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 “对,咱们,包括我,还有贩猪的这位大兄弟。” “你是谁? ”丕丕直杵杵地问。这正是大青早想问又不便问的话。 “我? 跟你一样,先当过几年兵,后来,也跟你现在一样,到地里头刨闹光 景。” “在哪儿? ” “就在这儿。” “在这儿? ” 大青,丕丕,异口同声地惊呼。 “哈哈,碰上老乡了吧? ” 田丕丕直摇头,将信将疑,直到老汉又说一句话,他才彻底相信,这个老汉 还的确是红烽的人。 “丕丕,你这次回来,没去你姐姐那儿? ”老汉意味深长地笑着,“你爸老 田耿,不会甘心叫你当‘向阳花’哇? ” 田丕丕愣住了。 连这些他都清楚。 可他没有回答老汉的活。大青正向他望着,他不想让大青知道这方面的“行 情”。 老汉也不再深问,把话题转到了大青身上,这回,田丕丕主动介绍:“他叫 苏大青,是我们村苏凤河大叔的大儿子,从前是有名的车把式! ” “噢? 老苏的儿子? ”老汉伸过手,抓住大青的一只手,“家里包了多少亩 地? ” “三十来亩。”大青的脸红红的。 “一年下来,收入多少? ” “唉,咱们这儿地力不行,受下一年,一亩地顶多闹百十来块钱。” 一说及土地,庄禾,大青的话还是够用的。 老汉点头:“你贩一年猪,顶十来亩地。这营生太辛苦,你咋不喂几口母猪 ? ” “没饲料。如今的猪,全是改良的,饲料跟不上,根本不行。” “二青是你弟弟,对不对? ”老汉又点上一支烟。 “对,对。” “他,有点头脑。正在规划一个饲料加工厂,我看,是个方向。” 大青大吃一惊,这件事,他怎么也知道? 二青出外考察,只有少数人清楚。 “你,你看行不行? ”大青把眼前这位无所不知的老汉视为依靠了。 “行! 大青,咱们红烽,要想奔上小康,没有新套套不成,没有人才不行。 你,还有丕丕,还有白白、刘改兴、赵友海,等等,都是新一茬茬农民,有文化 有头脑,只要敢想敢干,红烽不光会有汽车,我看还敢有飞机。” 田丕丕陷入沉思,拔根野草放在嘴里。 “办饲料厂,那要一大笔钱呀! ”大青想起弟弟要他支援的事。 “是要有资金才行。大青,等二青考察回来,咱们再想办法,也会有办法的。 你们说,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呀? ” 田丕丕格格地笑了。这个身份不明的老汉挺有意思。 老汉站起来说:“丕丕,大青,回去问你们的老人好。” 田丕丕说:“问好,这能捎到,可这是谁捎的呀? ” “不愧咱们当兵人,脑瓜瓜就是灵顿。”老汉又哈哈笑了,“你们就说,一 个姓水的老家伙! ” “水? ”大青仿佛明白了。 “水? ”丕丕仍然若明若暗。 老汉点下头。 “那,水成波是你什么人呀? ”丕丕问一句。 “我侄儿。” “那,水大爷,你去哪儿? ”丕丕反应就是比木讷的大青快。 “我再去看望几个老朋友,说不定呀,哪会儿就到你们家喽! 叫你们的老爹 准备好二锅头和酸菜。” “水平不高哇! ”田丕丕说。 “初级阶段嘛! ”老水一本正经地说,“丕丕,我以一个老兵的资格对你提 个请求:住过军队大学校的人,更应该‘心明眼亮’,在改变农村落后面貌上作 出大贡献。那句老话,年轻人不爱听,苦不苦,想想红军长征二万五,我还是要 说。我看,不论甚时代,人没有理想,活着就没意思了。”说完,老水朝南走了。 田丕丕不做声。 大青推上自行车,对丕丕说:“走哇! ” 丕丕神情恍惚,又是叹息又是摇头。大青也闹不清他在思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