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苏凤河在糖菜地里干完营生。天已经黑透了。村子里弥漫着麦草、牛粪的苦 涩炊烟,不知谁家在改善伙食,风里有忽浓忽淡的猪肉烩菜的香味。 苏凤河用粗糙的大手抹下嘴巴,心坎上漾起一片苦水:从夏收到今天,他家 还没动过荤腥呢! 不吃肉不吃油也淡事情,六十年代勒紧腰带的滋味,他这茬茬人都尝了个管 够,那会儿,能吃上掺糠的玉米面窝头,就活在天堂上了,大小队干部们手中有 权,半夜三更偷吃几顿面条,忘不了他这个车倌,苏凤河也沾了不少光,眼前的 光景毕竟不可相提并论了。 苏凤河这几天一直心事重重,拿不定主意。. 大青妈告诉他,她已经叫凤池去城里给大青找对象,这回是“破釜沉舟”, 小叔子要没有结果,就不要进家。 “他爹,”老伴这样开口了,“看架势,他二爹八成给大青找个四川女子。” “那能过到一搭搭吗? ”老苏表示担忧,“南蛮子说话咱都听不懂。” “怕甚? 她只要能养娃娃就行。”女人有女人的精明,“娃娃又不说南方话。” “他二爹没说得多少钱? ”苏凤河不再坚持非找个本乡本土的闺女了。他知 道,论自己的家境,大青的本身,早已过了挑肥拣瘦的时候。回忆起来,自己最 光辉的岁月,还是当车倌的那会儿,可是,那会儿娃娃们才多大,眼下,只能从 经济方面考虑问题了,看钱吃豆面,论实际的吧。 “听他二爹说,像点样的女子,没个三五千怕领不回来! ”大青妈小心翼翼 地说,眼睛注视着丈夫的反应。 “唔? ”苏凤河牙疼似的反应一声。 “他爹,你看咱大青熬盼成甚了? 娃娃嘴上不说,心里头苦呀,跟大青一茬 茬的菁菁,招弟,人家的娃娃都念上书了。” “我眼又不瞎。”苏凤河感到被抽了筋,全身瘫痪。 三五千。 不要五千,就是三千,也就把全部家底掏出去了。 何况,还有办事的开支呢? 这是他的大儿娶媳妇,不能不声不响就交待了哇 ? 这一笔钱,没个千八百的也过不去。 他想一切从简,大青妈通不过,兄弟通不过,众人们也通不过。 红烽的乡俗,红事白事一律大操大办,就是塌上一屁股债,门面也得装。 是啊,前几天刘改芸那么平平淡淡地就打发了赵六子,至今人们还在议论纷 纷。嘴头子恶毒的人诅咒刘改芸下了地狱,非进十八层不可。 那还是丧事,人们都饶不过呀! “这钱,到哪儿闹去? ”苏风河自言自语。跟女人商量,她也拿不出什么令 人满意的方案。一口吃了个李子,谁不知道谁的底子? 但是,这回苏凤河估计错了。 “去借! ” 她的口气十分果决干脆,不容置辩。看来是“蓄谋已久”并非一时的冲动。 “借? ” “借! ” “向谁借? ” “李虎仁! ” 苏凤河目瞪口呆,以一种“史无前例”的目光审视着女人,在他记忆中,女 人跟他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年,还从来没有像今天,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义无反 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概。 他一时间泛不起话来。 且不说他还没思谋过为了大青的婚事要去借债,就是想到了,也想不到借的 对象是前大队长。 “他妈,这……”老苏赤脚板在地上搓来搓去,又咂嘴又叹气,在吞一只苦 果。 “不借,又有甚办法? ”大青妈的豪迈气概变成了哭腔。 “借,借……”苏凤河的精干荡然无存。他蹲在锅台旁,咀嚼这个字。 在他的心目中,一旦借了人家的钱,就有一条绳子,把自己拴住了,从此失 去自由,从此低人一等。 再穷,像鸡一样,刨一爪子吃一口,只要不短别人的钱,就腰杆挺硬。无债 一身轻嘛。 能怨女人目光短浅吗? 不能。她为了这个家,真是到了“鞠躬尽瘁”的程度 了。没明没黑地受:地里受,家里受,该受的受,不该受的也受了。 跟上他苏凤河,最享福的日子,就是成亲那天饱饱地吃了一顿猪肉烩菜。 苏凤河深深叹口气:“借吧! ” “你去? ”女人松了口气,男人同意借钱,对她竟是一种体贴,一种欣慰。 “我去哇! ”苏凤河有气无力地说,仿佛已经套上了债务的枷锁,永远任人 宰割了。 女人点点头。 “我不想问李家借。” “咋啦? ”女人刚刚出现的一点笑容又凝固了。 “那老李,你还不知道他的为人,吃铁屙钉子,利息低不了。” “不怕,他爹。”大青妈胸有成竹的样子。 苏凤河又一个目瞪口呆,老婆真的“脱胎换骨”,叫人认不出来了吗? 不怕, 拿什么还人家? 转而一想,除了李虎仁,还真找不出第二个可以借钱的主儿。 “咋办? ” 轮到他问这句话了。 大青妈向他难得的一笑,然后不慌不忙地说:“我早打好主意啦! ” “甚? 早有主意了? ”苏凤河今天出现了第三次目瞪口呆。 “他爹,咱们家,不是也有一棵摇钱树吗? ”大青妈“引而不发”点到为止。 “甚? 摇钱树? 就那些二不溜的杨树? 高不成低不就,值几个钱? ” 苏凤河满脸的问号。 大青妈向他展示出一个前所未有的笑容。并且极其难得地在他的额头上杵了 一下:“你就是人们说的,近视眼喝拌汤,只瞅见眼底下那一圪塔。” 苏凤河受宠若惊地往后退了一步,龇开牙笑了。 自从“洞房花烛”,他还没见大青妈这么亲热过。有点像电视或者电影里头 的味道。 “你攒下钱了? ”他的脑子里和眼前头一片迷雾。 “早攒下了,快二十年了! ”大青妈一本正经地说。 “二十年了? 我咋不知道? ” 大青妈坐在炕沿上,格格笑了。 “钱在哪儿? 有钱还借什么账? ” “那不是? ”大青妈的眼睛向门外一指。 在大青的猪圈那儿,白白正在喂猪。她那婀娜的背影,正在他们的眼帘上扭 动,这头说的话,她一句也听不到。 大青养了一口母猪,与其说是他的功劳不如说是白白的辛苦,再搞扩大生产, 苏家实在无能为力了。 苏凤河的眼睛在女儿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对大青妈的话领会了许多,但他的 眉宇间浮现一片阴云。 “你是想……” “他爹,我可不能把闺女白送人,别人能要高价,我要个平价总行哇! ”大 青妈理直气壮地说。 苏凤河提不出反对的理由,可总觉得这种“平价、高价”的提法实在刺耳, 似乎在牲口市上讨价还价,他想回一句:“咱白白又不是猪儿子……” 他的眼睛一碰上女人自信中含有乞求的目光,心里的不快就消失了,女人想 到这一条路,也是有奈出于无奈,除了这个办法,实在找不出更有效的措施。 苏凤河用一声发自肺腑的长叹代替了千言万语。 在这种情况下,其他话全是“嘴上抹石灰——白说”。 “这回你心里有底了吧? ”大青妈看见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以胜利的口 吻说,“瞎子下棋——走一步再说哇! ” 苏凤河点下头,表示服从。 但实施起来,他总感到老虎吃天,没个下口处。 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哪,何况又是向李虎仁开口。 按说,李苏两家的关系,一直上溯到二十多年前,还是说得过去的。车倌在 社员们心目中,虽然不在权力中心内,但也是秃子挨上太阳睡,沾了点明气气。 大小便宜占了不少。有些“机密”,苏凤河也参与过不少。比如,队干部在夜深 人静之时,想从场面上偷点粮食,就短不下苏凤河,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队干 部的心腹,犹如眼下某些机关官员们的司机一样。 但这是指“以前”。 公社解散以后,两家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根源在二青身上,平心而论,说二青对李虎仁有什么成见那是欠公道的,他 是个热血青年,又受了水成波的熏陶,加上年轻人见义勇为的特点,举报李虎仁 了,事出有因,查有实据,既非诬告,也非报复,如果李虎仁有些自我批评的风 格,本来不算什么,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品质? 把自己的闺女, 尤其像引弟那样在许多人心目中已经大大贬值的闺女,交给二青,是再合适不过 了。 他不仅不赏识二青,还记恨二青,并且推而广之,使两家的关系恶化了。 李虎仁把自己没当上村长,而是让刘改兴夺了权的罪过,全加在了二青等人 身上。 刘改兴上台,标志着芨芨滩的历史进程从此发生了决定性的转折。 它同时也标志着李苏两家的关系进入了冰点以下。 这就是苏凤河面临的形势。 正如大青妈说的,利息高,还怕没人敢借给。在芨芨滩,能挣钱固然是本事, 能借到钱也算面子大,一来表明你有偿还能力,二来更表明你人品可以,信誉不 存在问题。因为真要为债务打官司,红烽人还不习惯,同时也十分棘手。 债务的过程中,双方还基本处于朴素的原始阶段,全凭人格担保,双方不打 什么字据。仅说到这一件,红烽还纯朴得可以。 这几天,苏凤河干活心不在焉,今天在糖菜地里,他又陷入了苦恼之中。 他踏着暮色往家走,没有看到刘改兴到了眼前。 苏凤河直到被刘改兴拦腰抱住,才大吃一惊,站住了。 “老苏,二青有点音讯没有? ”刘改兴哈哈笑着说。 “还没。”苏凤河说。 刘改兴说:“老苏哥,你要不忙着回去,咱们说说话。”他朝地头的一块空 地上一指。 苏凤河对刘改兴的为人是心服口服的,过去在刘家受专政那会儿,苏凤河一 有机会,还偷偷接济过刘改兴,刘改兴对他一向十分敬重。这回出乎意料,他当 了村长,对老苏还怀有感激之情。 苏凤河虽说有自知之明,论真格的,他可不如人家刘改兴,荞麦皮打糨糊— —根本不是那料。 不过,被“陪选‘’了一次,又没选上,偏偏到了从前被人们最冷落的人下 头,苏凤河心里有种失落和不平。 但他没有流露过,也没有必要表现出来。在他的感觉上,让刘改兴“指拨”, 总不如让田耿他们“领导”舒服。 刘改兴主动找他说话,他当然不能拒绝。就是真有事,也不能扫了刘村长的 面子。鞋大鞋小不能没了样子,不管咋说,他是一村之长。 两个人坐在一片草地上,刘改兴掏出纸烟,一人一支抽起来。 原来,刘改兴跟他商量的是这样一件事:苏凤河年轻时当过瓦工.一九五八 年包钢创业时,他还见过大世面,砌过七八丈高的车间.终因找了一个本乡本土 的闺女——大青妈,恋家恋土,加上父母又不想让儿子登梯爬高,“不如在地里 头刨闹保险。”苏凤河才没有成为一名建筑工人,多少年后,看到同时出去的人 已经活成另外一种光景,真有点后悔。不久,大青出世了,两位老人相继病逝, 家庭的担子责无旁贷地落在他的肩上,苏凤河一点遗憾也就消失在忙碌中了。 苏凤池是个没有规矩的人,跳跳跶跶,指望不上。 他的瓦工手艺,在农村中也有用武之地,不过,那会儿尽义务居多,谈不上 什么收益,顶多混几顿饭吃。 谁家盖房也少不下他。 让一个瓦工盖土坯坷垃房,真正大才小用,难为他了。 后来当上车倌,东奔西跑,他的手艺彻底扔下了。 在他的熏陶下,大青二青都“无师自通”,盖房砌墙,也能算个二把刀。 “老苏哥,我估摸了一下,咱们红烽乡,像你这个‘级别’的瓦工,还真数 不出几个。芨芨滩的劳力有很多剩余,都攒在地里头,效益太差,咱们也学学外 地,拉上队伍走出闯闯,挣别人的钱。” 刘村长高瞻远瞩,两眼一片光明。 “拉上队伍? ”苏凤河把烟夹在手指中间,顾不上抽了。 他这会儿忽然想起来,自己曾几何时未尝没有动过这个念头? 但那只是像一 颗流星似的从他的脑海中一闪即逝,没有来得及形成一片光芒,就熄灭了。 为什么? 马不停蹄地忙忙碌碌,就是其中一个原因,单枪匹马.孤掌难鸣, 恐怕又是一个原因。 今天,在这个夜空中群星争辉的时刻,刘改兴,不,刘村长,郑重地而不是 轻率地,深思熟虑地而不是信口开河地向他谈及这个问题,使苏凤河又惊讶又佩 服。 刘改兴仿佛从他心里走过一趟,知道他想望过什么又没实现,刘改兴就是心 眼儿稠,想远的、干大的,要是他苏凤河当了村长,能想出这个道道吗? “拉队伍? ”他自言自语。 “对,把村子里的一些壮劳力组织起来,搞一个建筑队,到工地上挣钱去。” 刘改兴更明确地说,“要想芨芨滩走上富裕,光靠种庄禾不行,养殖、副业一齐 上,才有希望呀。老苏哥你说对不? ” “对! ”他心悦诚服。 “你给咱挂个帅吧。” “我? ” “你。” 苏凤河搔搔短发,向刘改兴嘿嘿笑:“大兄弟,说句难听的,我可只领导过 牲口。” 刘改兴在他肩上一压,笑着说:“老苏哥,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你的本 事我知道,你不要以为调理牲口比管理人容易,牲口都是哑巴,它们的心思,全 凭你去猜,照书上说,你是个不赖的心理学家。” 苏凤河笑出声,他最近有些日子,不这样笑了,没有值得高兴的事,笑口难 开呀。 “干哇,你也让红烽乡的人看看你的真本事,是骡子是马,该牵出来溜溜了。 这杆旗就交给你了,凤河哥! ” 苏凤河没说的了。 他感到眼睛有点湿润,不仅仅为了刘改兴抬举他,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自 己在刘村长心里的分量。 “你要肯挂帅,我明天就召开村民会,先让人们报报名,从中挑选上三十个 人,我看入冬前,还能干些日子,至于营生,我去旗里找人,叫他们支持咱们一 下,不愁没干的。过年的时候,哪怕一家分上一二百块钱,也叫人们展活展活。” 苏凤河还能有什么话可说? 这个刘改兴,村里人没有选错他。谁说庄户人不会“民主”? 苏凤河忽然感到,芨芨滩上,他找到一个可以打开窗户说亮话的人,这几天 一直闷在心里头的那件事,不是也可以跟村长说说吗。 他正在犹豫不决,刘改兴仿佛有第六感觉,不是用眼而是用心听到他的话。 “凤河哥,有甚事要我帮忙,尽管说。”刘改兴打破了他的沉默。 “嘿,我想……” “看你,在我面前还用吞吞吐吐的? 我帮不成,再找别人。” 苏凤河吐口烟,下了决心说:“是这么回事。大青也真格不小了……向李虎 仁借钱,我怕碰了钉子。” 刘改兴心往下一沉。 真是人穷志短了呀,借都怕借不到手,他越发感到,芨芨滩赶快富起来的紧 迫性了。 “凤河哥,你尽管去借。”他这样“鼓励”苏凤河。 苏凤河不再说什么,他知道刘改兴的为人,“君子一言”既然他叫自己去, 一定有办法让李虎仁“高抬贵手”。 夜色中匆匆走来了白白的身影,没看见他们在地畔吸烟。 “白白,去哪儿? ”苏凤河叫住她。 “我二爹回来了,我妈叫你回去。”白白走到跟前说,发现还有刘改兴又补 充了一句,“改兴叔! ” “那咱们就分手吧! ”刘改兴笑着说,“白白,明天召集青年人去学校开会。” 白白点下头,说出的话却是:“我想等海海他们回来再开。” “也好。”改兴同意了。 苏凤河的脑海中隐隐约约闪过一个问号,他没有深究那到底是什么,只向闺 女扫了一眼。 父女俩一进院子,就听见苏凤池正大呼小叫:“哎呀呀,真能把人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