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苏白白在院子门口,跟她爹说:“我听说丕丕回来了,去看看他。” 苏凤池在屋里听了她的话,忙忙跟过来说:“白白,黑天半夜,可不敢乱跑, 这芨芨滩可真有鬼了。” 他郑重地停顿了一下,以示严重。 苏白白没做声,她当然不信二爹的话。苏凤河浑身一阵乱跳: “凤池,咋拿这话吓唬娃娃? ” 凤池气急败坏地说:“哥,我又不是疯了,傻了,闲下没干的拿侄女开心不 成。我真格碰上了,要是别人,早就三魂没了七窍! ” 苏凤河听他说得没了边际,就推他回家,扭头对白白说:“去哇,丕丕当了 几年兵,长了见识,听听也好。” 白白转身朝田耿家走。 穿过一片黑森森的玉茭林时,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咚咚跳起来。 从理论上,白白是绝对不信他二爹的胡说八道的,念了多少年书,生生灭灭 的原理,早已烂熟于心,但置身于这静悄悄的田野中,仍不免心惊肉跳,怕从何 来,她也说不清。 她想起水成波给学生讲过的一句话,其实,万物之中,只有人最可怕。 那是他讲“不怕鬼的故事”一课时发挥出来的。 白白当时就感到那句话富有格言性,哲理性,还专门把它认认真真地记在一 个日记本本上头。 是呀,如果这时候突然从玉茭林里钻出一个什么人来,向她进攻,那才真叫 可怕。 至于她二爹的装神弄鬼,苏白白是不屑一顾的。 想到这儿,她眼前又闪现出水老师那双明亮的眸子,似乎在问她:你咋理论 脱离实际呀? “境由心造”这个成语,白白不太清楚,但她这会儿通过一步步“反省”, 稳住了不安的心,觉得夜色真美好。 如果在这灿烂的星空下面,在这湿润凉凉的庄禾气味中再有个赵海海,那么, 白白认为,这希望的田野上的确都种的是期盼,长的全是向往了。 “海海……”她情不自禁地这么说,是呀,闺女的右手按在的确凉半袖的小 口袋上,那儿,藏着一封海海给她的抵万金的信。这是上午白白去乡里找田直汇 报办文化站的事,田直给她的。 海海在信中告诉她,农林局办的养殖业学习班真带劲。他长了许多知识,对 办养鸡场的事,更充满了信心。“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后生豪 气十足地说,人生难得几回搏。 他还告诉她,讲课的人中间,居然有方辰的爸爸方力元。局长亲自上阵了。 听说,他刚从北京回来。 “方局长对我格外照顾,有时还给我开小灶,补些课外知识。听他谈及,似 乎对咱们红烽并不陌生。他说,学习班结束,他准备到咱红烽,尤其是芨芨滩看 看,我代表全村的青年热诚欢迎他光临咱村。 他叫我去家里,我也去过了,方辰说,她准备去艺术大学念成人班,我的印 象是,你同她很好。我和她也谈得来,她还送了我本书。……“ 白白只对最后这一句不感兴趣,心坎上难免有点酸溜溜的。 她相信海海,可情不自禁,有点妒忌。 自己同人家方辰可无法相提并论啊,当然了,从哪方面讲,方辰也不会同海 海发展那种关系。然而,似乎哪本书上又讲过,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总会找到 一个女人的身影。人嘛,谁能说准? 赵友海可不是个安于现状、平庸无为之辈,看那双光芒逼人的眼睛,看那心 思高远的行为,总有插上翅膀飞起来的一天。 方辰要是做那个“女人的身影”可比自己条件优越得多了。 这么一往深处想,白白的脚步就有点拖沓了,好像海海跟方辰真的有了男女 之间不言而喻的那种关系。今天没有,明天也会有。 “唉! ” 她竟然自惭形秽,愁肠百转地叹息起来。 干着急说不上一句话 细肠肠挽成个死疙瘩 有人突然抛出一段山曲儿,而且就在她跟前。 仿佛被人窥破了心中的隐秘,白白的脸在夜色中燃烧起来。 “白白? ” 宝弟走在她右边,身上一股酒气,但人是清醒的。 “吓死人了! ”白白往旁边一闪。 “人哪能叫吓死? 人只能叫亲死! ”宝弟嬉皮笑脸地说。 白白又羞又气,口气生硬地说:“宝弟,你少耍流氓! ” “哈哈! ”李宝弟笑着说,“白白,甚时代了,开句玩笑就恼了? 我咋敢在 班长面前放肆呀! ” 白白扑哧一声笑了。 念小学那会儿,白白当过班长。这句话,把他们少年时代无忧无虑天真烂漫 的岁月拉了回来。 白白对宝弟说不上什么印象:讨厌,嫌恶还是无所谓,都说不准。 念书那会儿,宝弟是闻名遐迩的捣乱行家。给她这个一班之长添过许多麻烦。 他又专门爱作弄女生,白白没少教训他。 宝弟惟一不敢打动的女生,只有白白一个人。这种良好的传统,一直保持到 现在,他从不在白白面前胡说八道。 白白说:“你去谁家赴宴了? ” “丕丕‘衣锦还乡’了,我去看他。我们不在一个部队当兵,不是战友还是 朋友哇? 他还正要我给你们家捎话,本来,大青哥跟他一块儿回来的,半路上听 说有批猪儿买卖,又折到红旗乡去了。” 白白说:“你看丕丕情绪怎么样? ” 这两个当过兵又回到芨芨滩的青年,是她未来不可回避的工作对象。宝弟从 部队刚回来那阵子,情绪闹得鸡飞狗跳,白白记忆犹新。 “嘿嘿,”宝弟自嘲地笑了说,“白白,你没出去过,就不理解我们的心情。 心野了,眼宽了,一回到咱这村子里头,就像回到了原始社会! 人家城里电视都 不新鲜了,咱们这儿反倒连电影都没人给放了! 凭这点,我倒赞成人民公社,那 会儿,好赖公社还有个放映队哩! 至于什么舞厅、录像那就到共产主义再去想望 吧! ” 说了半天,宝弟还没回答白白的问题,不过,宝弟这种迂回战术,也说明了 丕丕一部分情绪。 “白白,我看,丕丕也不会安心在这里穷下去。人家城里有靠山,找个单位 还不是易如反掌吗? ” 白白没吭声。宝弟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田家的独子,田耿还能不千方百 计地把儿子超度出去? “照你这么说,中国的穷苦地方都扔下,叫谁去改变? ”白白踢着脚下的一 块坷垃说。 “这是中央大人物考虑的问题。要我说,不如承包给外国人,叫他们去干, 等变好了,咱们再要回来。” 白白忍不住格格一笑。 宝弟等她笑完,忽然放低声音说.“白白,我求你一件事行不行? ” “求我? ”白白感到惊讶。李虎仁是远近闻名的人精,能人,只有别人求他 的份儿,他是万事不求人,关上大门朝天过的角色,宝弟虽说本事不如他爹,也 决活不到有事请人帮忙的地步。 “求你,白白,真的,这个事,我想来想去,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能帮我 的忙。”宝弟的口气很诚恳。 白白认真了。 “甚事? ” “这儿说不方便,咱们到那棵树下头。”宝弟一指旁边不远的柳树。 白白跟他到了树下,闹不清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要她插手。 “说哇,愿意效劳。” 宝弟说:“白白,我想请你跟从从说句话,我可是真心想跟她好,不是耍戏 她。那天,我喝多了,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她骂我打我都行,都行……” 白白还没听完,两颊就火烧火燎地无法忍受了。 她万万想不到,宝弟求她办的是这种事。她跟从从不错,捎个话,本来不是 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问题是,宝弟的话能不能捎,真值得三思而行。 她明白,从从的心根本不在别人身上,更不用说宝弟了。 可是,听宝弟的口气,他可是一本正经地爱上田从从了。 “这……”白白十分为难。 “咋? 这个忙也帮不成? ”宝弟不悦地说。 “唉,宝弟,你不知道……”白白不知该怎么向他解释,无论如何,白白决 不能漏露朋友的秘密。 “我知道! ”宝弟十分肯定地说。 “你知道? 你知道什么? ”白白倒吸一口冷气。 “我什么都知道! ”宝弟进一步肯定。 白白不敢往下问了。那些话,她一个闺女家,难以出口羞以出口。 “从从打过胎! ” 白白耳畔无异于炸了一个雷声。她捂住自己的嘴,让一个惊呼挡在舌头下面。 “我还知道,从从对水老师挺……” “别说了! ”白白忍无可忍,大声喝断他的话。 她为朋友憋住两眼泪水。 “白白,纸能包住火? 雪地里头能埋住死娃娃? ”宝弟不以为然,“从从是 我姐姐害的,我也恨我姐姐。” 白白冷静了。宝弟面对现实,不掖不藏的态度,未必就不对,也使她对宝弟 刮目相看。 是啊,一支歌子里不是就老唱:“要爱就爱的明明白白,实实在在,死去活 来嘛! ” 看来,宝弟起码实现了明明白白这—条。 但白白深知这件事的难度。 “你既然什么都清楚,又何必自讨苦吃? ”她只能这样说,“你又不是找不 上对象? ” “白白,这种事能由人呀? 你二爹常抖山曲儿,‘甚时候留下个人爱人’… …” 白白直摆手:“算了算了! ” “白白,这个忙,帮不帮? ” “我,试试吧! ”白白无可奈何。 “甚时候给我个话? ” “哪能说准? 哎,你姐在不在? ”白白转了话题。 “在,你有事? ” “她孤得慌,我过一会儿过去跟她说话。”白白想起水成波交待的一个任务。 “行,保证完成联络。”宝弟高兴地说,“拜托了,白白! ” 这个“白白”是一语双关的。 苏白白当然听出来了,不由得失笑。 她感到奇怪,在这个人人说长道短的宝弟身上,竟然有一种使她心动的东西。 可见,一个人被真正认识,并非一件简单事情。 “唉,人呀人。” 姑娘喟叹了。 从宝弟她又想到引弟,白白对她跟二青的关系难下什么结论。 有一点,白白坚信不移,既然二哥认为那样做对,肯定就对。二哥在她心中, 是“久经考验”的,干事有板有眼,深思熟虑。 水成波对白白说,将来芨芨滩文化科技站能不能有凝聚力,要看村子里几个 “别具一格”的青年是否加人并成为活跃分子。 其中,这李家两“弟”就是一对。 为了开第一次会不至于因引弟的出现发生混乱,水成波让白白既要做好引弟 的工作,又要做好其他青年的工作。 在引弟身上毕竟有一团“妖气”啊。、 白白赶快到田耿家,田丕丕已经喝得天昏地暗,认不出张三李四了。 白白深感惋惜,只好同他父母说了几句话就出来了。 丕丕第一个印象,在白白的感觉里就不太好。田耿似乎看出了这一点。把白 白送到院门上说:“刚到家,三朋六友都来了,由不住他不喝呀! ” 白白说:“年轻人嘛! ” 她突然感到肩上担子沉重了许多,耳畔又响起水老师给她讲过的一句话:严 重的问题是对农民的教育。 是啊,这个问题还真严重! 自己看见前面影影绰绰有个人一晃不见了。 但从那苗苗条条的身影上,她已判断出了她是谁。 白白故意大喊一声:“哎,月果。” 那个人影只好凸现在夜幕上。 “真是你! ”白白走到跟前,拉住月果的手,佯嗔地说,“我身上有刺儿? 你躲我干什么? ” 月果急忙分辩:“看你……唉,人家,我……” “咦,”这下白白真的惊诧了,在她印象中,月果家虽然一直处于专政的铁 拳下面,但人人都刚刚骨骨,没有一个畏畏葸葸,唳包软蛋的,那年刘玉计自寻 短见,并不是活不下去,而是气得不行。 这话是她爹断断续续说的。 月果平常时,干事也是个雷厉风行、行云流水的人,还从来没有这么吞吞吐 吐的。 两个闺女四只手绞在一块,互相注视。 “月果,什么人家,我的,我听不清! ”白白隐隐约约觉察到点什么,但十 分模糊,十分飘忽,可望不可及。 “唉,白白。我……” “咋啦,连我也信不过了? ”白白,一副生气欲走的样子。 “你听我说嘛! ”月果揪住她。 “说,我听着呢! ” 月果欲言又止,说出的却是:“白白,到我家去,行不? ” “不行。”白白的口气很肯定,“我还得去引弟家。” 月果的两只手玩弄白白的衣襟,犹犹豫豫地说:“哎,你去他家了? ” “他家? 谁家? ”白白扑哧笑了,她恍然大悟。 “他家嘛……”月果低下头,不敢正视白白。 “李家? ” “不……” “赵家? ” “唉,你这个人……” “那你是指谁家?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我都去过! ” “哎呀,白白,你真……”月果急了。 “我真,你是假的? ”白白格格笑,抱住她的双肩。 “田……”月果蚊子叫一样,在她耳畔吐出这个字。 “哎呀,你早说不就完了吗,是田家,田丕丕家! ”白白故意高声大气地说。 月果连忙捂住她的嘴。 白白笑得直不起腰来。 月果在她的脊背上捶着说:“你真坏! ” 白白笑够了,正正经经对她说:“月果,我去看丕丕,他喝得云天雾地,连 方向都没了。你要想去,再找机会吧! ” “他,变了没有? ”月果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白白拉住她的手,边向李虎仁家走边说:“你是说他的人,还是他的心? ” 月果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你呀! 不怕我报复你? ” 这句警告立竿见影,白白不再取笑她了。 “月果,你真鬼,什么时候挂上钩的? ”她笑着问。 “挂什么钩? ”月果气馁地说,“我跟他连一句话还没说过呢! ” 白白清楚了。 月果的心里早就有了田丕丕。从目前的状况来看,月果还属于单相思那种, 田丕丕几乎一无所知。 这可得认真对待了。 月果的相貌、人品在红烽也是出名的,“四大名旦”——他二哥有次以开玩 笑的口吻总结过,红烽的四大名旦中就有刘月果,那三个是苏白白,田从从,李 引弟。 这个评论,还是海海说给白白的。 过去刘家成分不好,使月果在感情的选择上几乎处于“买方市场”的境地, 她没有一点挑选的余地。 更不要说找田丕丕——大队支书的儿子了。 白白忽然想起来了,在念书那会儿,月果总是悄悄地一个人在教室的最后面 找角落,静静地一个人学习。 田丕丕也不是省油的灯盏,但同宝弟比起来,还不能同日而语。 田丕丕从不作弄老师。 有一回放学回家的路上,同学们都一伙一伙地相跟着,月果形单影只,一个 人走在最后头。 “妈呀! ”突然,她惊骇地叫了一声。 “哈哈! ”宝弟在一边笑着,跳着。 一只蛤蟆,拴在月果的辫子上,她一旦看清了是只青蛙,就毫不犹豫地把它 抓了下去。月果敢怒不敢言。 丕丕冲过去,当胸给了宝弟一锤。 “咋啦? 她是你老婆,你心疼了? ”宝弟毫不示弱,跟丕丕打起来。 田丕丕在他嘴上一巴掌:“叫你放屁! ” 宝弟嘴里流出了血,娃娃们吓得一哄而散。白白拉住月果:“快跑哇! ” 月果不动:“丕丕为我打的宝弟,我咋能跑开? ” 白白愣住了。 这一架打得沸反盈天,田李两家的大人几乎断绝了外交关系。 那是白白他们念小学二年级的事情。 李虎仁咽不下这口气,让水成波勒令月果回家。 水成波硬是顶住不办,月果看看念不成了自动退了学。 光阴荏苒,她和他都不知不觉长大成人。但白白从来没听说丕丕和月果之间 发生过什么事情。 “月果,他真一点不知道? ” “真的。” “你没给他去过信? ” “没有。” 苏白白心里替她惋惜。早有联系,说不定还算个姻缘,可现在,人家当了三 年兵,心高眼高,还能把月果放在考虑的范围内吗? “月果,我给你们当个‘红娘’吧! ” “不,别,那多丢人呀。”月果捂住了脸。 “好,好,那我就‘包办代替’了! ”白白笑着说。 到了李家门口,院子里的大狗闻风而动,惊天动地狂叫起来。 “谁? ”李虎仁大声喝问。 “我,白白。” 李虎仁过去吆喝住狗。 白白说:“进去不? ” 月果迟疑了一会儿说:“不了,我改天再来吧! ” 白白也没勉强,由她去了。 引弟已经听见了她的声音,从东房走出来,拉住白白的手,两人一块儿回到 东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