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连几个晴天,太阳红杠杠的,给庄户人一个打麦子的好机会。 刘改兴在石磙子上拴了一匹小毛驴碾麦子,月果在一边帮忙。 摊了几下麦子,月果痴痴愣愣地停下来。 心事重重地左顾右盼,连她妈叫她的声音都没听见。 “月果,到地里摘几根黄瓜。” “噢! ”月果口里应着,却没有挪步,她的两眼,一直没有离开田家那边。 刘改兴心里忽闪了一下,似乎猜到了什么。 “月果,帮你妈做饭去哇,这儿有我一个人就行了,营生不多。” 他知道,与其让女儿在这里心不在焉受罪,不如他一个人干,他笑了一下, 月果也不小了,人材又出众,近两年时代变了,给她提亲的人也不下七八个,月 果总是以种种借口推脱。 其中一条使刘改兴无法判断真假,月果说,她没好好念过书,不输这口气, 还想到大学里去见识见识。 月果自从小学停了,从来没有间断过自学,水成波仍然是她的老师,尽其所 有,浇灌她的心田。 海海上过初中,就教她初中,上了高中,又教她高中。 因此,月果的实际知识水平,并不在白白之下。从某些方面,月果没离开过 劳动,有的知识,比白白还扎实。 前些年家境不允许月果想人非非,刘改兴爱莫能助。 一说到找对象,月果就一副若有所失而又有所期待的神情。 她真想去念书,刘改兴是不会阻拦她的。 可他成天忙得天昏地暗,一直没有认真问过月果。 这几天,刘改兴发觉女儿的神情有点不对头,可他找不出促使月果神思恍惚 的原因。 他留心观察,终于发现了蛛丝马迹。 “丕丕? ” 他的判断中出现了这个后生。 月果放下黄杈,跟她妈回春灶上做饭,刘改兴蹲在半截干柳树上,掏出一根 烟,点了几回没点着,索性不点了,叼在嘴上干抽。 “咋偏偏看上了他? ”刘改兴并不反对女儿自找对象,他只感到真要找丕丕, 难度很大。 两家关系一直很紧张,从她的爷爷辈上,就种下了不和的种子,出于无奈, 田耿表示出了愿意和解的动向,刘改兴也主动做出姿态。 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真正达到和睦融洽,推心置腹的境界,也非一日之 功所能奏效。 别的不说,月果爷爷就会坚决反对同田家结亲。 刘玉计在芨芨滩,对田耿的仇恨是刻骨铭心的。 他被从树上救活后,嘶哑的嗓子里发出受伤的野兽一般的哀号:“我规规矩 矩做人都做不成呀,我可怜的改芸……” 死过一回的人,还有什么怕的? 刘改兴自从当上村长,千头万绪,里里外外,大大小小,够他忙的,但他没 有畏难过,也没有乱了方寸。 这个突如其来的情况,倒使他心烦意乱了。他担心,月果正在自己种一颗苦 果,当她吞下它时,苦涩不仅仅她一个人去品味。 刘改兴没有为月果设计过前程,过去不能够,现在没工夫。 众人把他推上村长的位位,总不能是为了使他自己诸事方便吧。芨芨滩已经 落后了,再不奋起直追,非活得连吃大锅饭那会儿还不如。他要规划的是芨芨滩 的未来,无暇顾及月果的前途。 何况,只要芨芨滩富裕起来,还愁没有月果的出路,他还从来没想过,让月 果到城里去找个前程。 他需要一大批有文化的青年人同他并肩作战,其中也包括自己的女儿。 丕丕回来了,能不能留下,是个问号,百分之七十留不下,人家田耿有方便 条件,女婿在城里当干部,给丕丕找个干的并非难事。从田耿来说,就这么个儿 子,还不想从此“改换门庭”当工人当干部去吗? 田直又在乡里,对丕丕的事也不能不闻不问。 丕丕不是宝弟,看他从娃娃长成后生,没有什么赖毛病,但人可以变,尤其 这几年,正是各种人发生各种变化的旺季,有钱的在变,没有钱的也在变。 苏凤池灰嘴头说过:“男人一有钱就变,女人一变就有钱。” 是不是一条规律姑且不论,眼前的确是个大变革的时代,包括人。 芨芨滩以外世界大得很。花花世界,丕丕也见识过了,会甘心、安心、决心 在农村呆下去吗? 难! 从各种因素分析,丕丕进城的可能性极大,月果把心放在他身上,岂不自讨 苦吃? 刘改兴,这个在困苦面前从未低过头的汉子,居然为女儿的私事皱起了眉头。 毛驴早停下了,它听不到主人的驱使声,悠然自得地东张西望,然后发出高 亢的求偶信号。 “改兴! ”有人带着笑说,“你给毛驴的自由也太多了哇! ” 刘改兴一怔,忽然惊喜地站起来,拉住来人的手:“哎呀,老水,水书记, 你咋哨悄来了? ” 水汇川说:“不悄悄的,还张明打鼓呀! ” 刘改兴朝月果娘儿俩喊:“哎,你们看,谁来了? ” 月果妈认识水汇川,跟男人同样惊喜。 月果只是怔怔地看着这个貌不惊人的来客。 水汇川接过改兴的烟,一边抽一边问他:“人家新官上任有三把火,你有几 把? ” 刘改兴让他回屋里谈,水汇川说:“趁热赶紧打场,来,我跟你干。” 月果妈不知该怎么招待这位书记,月果更是不知所措。 “你们吃甚我吃甚,要搞特殊我就走! ”水汇川笑着说。 月果妈松口气,叫月果泡了一壶青砖茶放在场面上,赶快去做晌午饭。 刘改兴一边赶毛驴一边回答他刚才的问题:“水书记……” “还是从前的老水好听! ”水汇川翻着麦子说,“你可别落了旧套套呀! 芨 芨滩的人眼里有水,把你选上,可不是为了让你穿上新鞋走老路。” “老水! ”刘改兴只好改口,“众人看得起我,老水,我本事可有限。” “我不听你自我鉴定。想咋干,说哇! ”水汇川瞪他一眼。 刘改兴把他的初步设想分几步向水汇川汇报。 “芨芨滩穷,土地变坏了还是其次。人们的头脑不改变,守住金饭碗也得讨 吃。不抓文化,不抓科技,不抓人才,芨芨滩富不起来。” 新村长这样结束了自己的话。 “改兴,你的想法很对头,将来,文化科技站,除了搞高层次的致富活动, 还应该成为农村精神文明建设的根据地,农村中移风易俗的任务还相当艰巨。” “对,老水,”刘改兴心里更加有数,不愧是水汇川,几句话,就把他的设 想理论化了。 刘改兴有句话到了口边,迟疑了一下又咽回去了。 水汇川的眼睛早发现了这个小动作,催促他:“多会儿学会吞吞吐吐了? ” “唉,”刘改兴夺下他手中的黄权,拉住他,一块儿坐在地上。 “唉什么? ”水汇川笑笑说,“资金短缺? 对吧? ” 刘改兴摇摇头。 “化肥供不上? ” 刘改兴又摇摇头。 水汇川不问了:“你也成了大闺女小媳妇了,扭扭捏捏……” “老水。”刘改兴用十分庄重的口吻说,“我想……” “想什么……” 刘改兴一字一顿地说:“我想入党! ” 水汇川并没有流露出出乎意料的神情,只是以欣慰的目光把他注视了许久。 “我知道我挺不够条件,老水,我是实心实意……” “改兴! ”水汇川抓住他的一只手,诚恳地说,“一个人,在政治上选择这 条路,是一辈子的大事,我相信你的诚意。只要你认定了这条路,改兴,那一天 总会到来的。” 刘改兴点下头,在困苦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软弱过,水汇川的话,使他眼光 湿润了。 “有机会,跟田耿他们多谈谈,让党组织随时观察你的行动。” 刘改兴点点头。 吃饭的时候到了,饭桌旁有刘玉计。 水汇川问他:“老刘,还能种动地吗? ” 刘玉计含含糊糊,但十分明确地表示,他真正种地的时候才来了。 水汇川笑了起来。 月果给他端上绿豆稀粥,他端详着姑娘说:“真是光阴似箭,我下台那会儿, 月果是不是还没出生? ” 刘改兴说:“咋不是! ” 月果妈炒了一盘鸡蛋,水汇川说:“又把我当成客人了? ” 刘改兴说:“你不来,我们也吃,咱们芨芨滩如今吃个饱肚子不成问题,再 要求高点,就力不从心了。” “搞承包的最终目的,不是退回到一家一户分散经营,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 上去。这是种形式,也可以说是一种手段,目的还在于解放生产力,最后,咱们 还得走规模经营的大农业的道路,不在于砸烂大锅还是小锅,关键看锅里装的什 么饭。” 刘改兴感叹说:“老水,古人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这话可不是吹捧 领导,听你一说,我开了不少窍,老水,我真想出去念念书,长些知识。” 水汇川知道他这话发自肺腑,笑着说:“改兴,旗里正准备选派些乡社干部 去农牧学院进修,我给你报个名咋样? ” “太好了,老水,那可是对我最大的支持了。”刘改兴真高兴,两眼放光。 在一旁的刘月果嫉妒地说:“我水大爷是官官相护呀! ” 水汇川说:“月果,你不要急,世界是年轻人的,七八点钟的太阳,机会很 多,可你爸是晌午的太阳了,你说是不是? ” 月果抿嘴一笑。 刘玉计在一旁直点头。 吃过饭,刘改兴建议水汇川歇个晌,水汇川说:“不了,我想再去个地方。” 刘改兴把他送出院子,又趁炎炎赤日打场。 月果妈喊他:“缓一缓哇,不在乎这一阵! ” 他说:“我不熬! ” 真的,他今天格外兴奋,像年轻了十几岁似的。 一场麦子打完,他坐在树阴下缓歇,月果牵上毛驴,到地里去了。 改兴手里捏着纸烟,没有想到去点,他的思绪还完全沉浸在刚才的谈话中。 说实在的,刘改兴决想不到选举新一任村长时会出现那样的戏剧性场面。事 先他没有也不可能有思想上精神上甚至感情上的准备。一个地主家庭出生的人, 虽说刘玉计头上的帽帽摘下去了,但在一般人心目中,仍然难以同贫下中农平起 平坐。 刘改兴卸去了政治上的重负,他只想甩开膀子大干,尽快富起来,至于其他 的,他还没有考虑过。 在芨芨滩,刘改兴即使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岁月,也是芨芨滩的 一个能人。他有心计有魄力,而且心灵手巧,又与人为善,乐于助人,所以在村 民们中的口碑很好。一进芨芨滩,人们就不难发现,穷则穷矣,刘家的院落虽说 也是土坯坷垃结构,但布局井然有序、干净敞亮,连放柴火的地方,都独出心裁 地垒在鸡窝上头,决没有一般农民家满院子柴草屎尿狼藉的局面。 刘改兴是个十分治家的人。 他这种风格,也耳濡目染,使月果和友海受到影响,两个晚辈,同样有能力, 拿得起放得下。 苏凤池说过:“白泥墙上挂苹果,满村人才数月果。” 找上那样的女人,烧了八辈子高香。 刘改兴对自己如何发家致富,有一个很实际而又便捷的设想,他找准了突破 口,以种枸杞为主攻方向,作为资金的原始积累过程,等有了足够的钱,他想搞 一个面粉加工厂,把村子里廉价的小麦进行深加工,向城里卖面粉,挂面。他还 想种树种草,把芨芨滩的丰采恢复。 再宽裕点,买上一个小三轮或小四轮,自己跑运输,连运费也挣了。 他的这个计划,如果没有意料不到的天灾人祸,只需三五年工夫就会变成现 实。 但是,人生中往往有许多“出乎意料”。 选村长那天,开头一切似乎正常,因为说老实话,庄户人对行使民主,还不 大习惯,从前,不论选什么,公社早就圈定好了人,只不过叫大家扬扬拳头,表 示“民主”了而已。 不热心也不反对,这就是人们的心态。 刘改兴低头抽烟,在谋划他的蓝图。 田直等人在宣布开会以后,就说出两个候选人:李虎仁和苏凤河。 “没出过咱芨芨滩,连有几根眼睫毛都一清二楚。大家选哇! ”田直笑着说。 人们沉默了。 看来,芨芨滩人今天有点反常,没有像往日那样,立刻有反响,七高八低地 举手。 “田乡长,别人能不能选? ” 说话的人是民办教师水成波。 刘改兴无意中向他看去,才发现会场上有点异样。 水成波周围全是年轻人,也就是说,学生们众星捧月似的,坐在他四周,在 芨芨滩,这是一支不容忽视的生力军。 他记得,田直先一愣,又一笑,然后说:“发扬民主,能选,不过……” “能选就行! ” 年轻人立即又说又笑。 田直的脸色阴沉下来,他闻到了令人不快的气味。他毕竟是乡单的头头,不 便马上拉下脸,就以领导的口吻说:“水老师,民主也有个程序,候选人事先也 得经组织考察,也就是集中下的民主。” 水成波没有做声。 田直说:“大家举手哇! 先选李虎仁。” 只有一两只手畏畏缩缩地举出来。 “老苏,苏凤河,同意的举手。”田直的嘴边浮出不易觉察的笑容。 包括刘改兴在内,有三四个人表示同意。 田直目瞪口呆。 李虎仁已早早地溜了。 “我提个人。”二青发言,“刘改兴! ” 不等田直表示什么,人们异口同声地喊同意。 选举就这样结束了。 田直的脸上绷出一个个疙瘩,压住气:“我们尊重大家的民主,不过,这事 还得向旗里汇报。” 汇报的结果,金书记还专门在一个文件上批了两句:“农民民主意识的觉醒, 是农村改革开放的尺度。” 在全旗,刘改兴是第一个至今惟一的,由村民们自己选出的村长。 刘改兴事后埋怨水成波:“你们也不跟我打个招呼。” 水成波说:“这又不是商量的事,兵贵神速。” 刘改兴的生活轨迹发生了转折,从此他再不能仅仅设计自己家的蓝图了。 他要考虑放大了千倍的家业。 今天,水汇川的一席话,是他上任以后,第一次真真感到了肩上的分量。 世道真是变了啊! 像他这样的人,过去想当个好社员都不行还敢向党的大门靠近? 水汇川的话还在他耳边缭绕,刘改兴心头扑过一片热浪,两眼充满泪水,不 出声地哭了。 “刘叔! ” 他赶快抹掉泪水,白白站在他面前。 “刚才乡里来了人,说旗里叫你去一趟。”白白说。她可能有点诧异,刘改 兴咋两眼水汪汪的。 “叫麦芒扎了一下。”刘改兴赶快掩饰,“什么事? ” “不知道。”白白说完,就找月果去了。 “甚事,这么急? ” 刘改兴一边想,一边向屋里走。